其二

其二

这是哪里?

四周都是漆黑,只有前方隐隐透着亮。

余十微微动了动手,虚无的手腕竟然有些沉重,轻轻摇晃,冰冷的锁链发出嚓嚓声,余十蓦然想起,她早些时候是被无常绑了的。

她抬起头,望望左右,不见无常,却能感到腕上锁链连接的力道,是有东西牵引着的。

余十被引着向前,亮光越来越清晰,竟能听见泉涌的声音。

不是日光,是洞穴中柔和的萤石夜光,柔柔地照亮杏白色的地宫,通透明亮。

借着夜光,余十才瞧见方才见不着的无常。

无常将余十引上前,正前方的流水台上摆了一张白玉长几,一位青衫公子伸长腿,颇为不羁地坐在玉几上。

青衫公子右手握着一卷薄竹简,额前垂着几绺青丝,左手在腿上轻拍着,眉头微皱,看上去不甚烦躁。

无常恭敬唤了一声罗君,青衫公子才抬头看他们。

余十不知这位公子是谁,但想着这是死魂前往的地界,青衫公子又是无常尊敬的人,只怕不是判官就是阎王。那都是尊贵的冥仙,怠慢不得。

余十拖着沉沉的锁链,屈膝跪下,颔首低眉,“见过罗君。”

罗君见了余十正面,放下竹简,往下走了两步。忽的,又问一旁的无常:“才捉回来的?”

“是。”

“死了多久了?”

“不到十二时辰。”

“噢,那还新鲜的很哪!”

余十眼波震颤,这是何意?

罗君笑,“炼丹正好!”

余十被吓了个结实,连连后退,怎的死了还要受罪呢?这她从前可是没听过的。

罗君瞧她吓着了,道:“怕什么,与你玩笑的。”

罗君快步上前,一手握住她的手腕,一手点住她的眉心,笑一笑,道:“看来,以前的事你是不记得了。”

余十说:“我记得,我未曾喝下孟婆汤,我有什么不记得?”

罗君饶有兴致:“那你说说,你记得些什么?”

“我记得我嫁了个女人,为她做了很些傻事。我记得我蠢笨,被美娇娘戏耍的狼狈不堪。”

“还有呢?”

“我活了三四十年,那么多事,你要我如何一一道与你?”

罗君边听边点头,忽然问:“算起日子来,今天是阿雪回来时候。一千年前我与阿雪有赌约,今日她来,我们要开新的赌局。又碰巧,你赶在这时候被若邪抓了回来,不如我们这新局就用你的来生做赌,如何?”

余十听得迷茫,“请问,阿雪是?”

黑袍无常道:“我名为若邪,囚雪殿下与罗君殿下同是冥罅的十王殿。”

余十急忙赔礼道:“原来是十冥王,是草民失礼了。”

罗君说:“怎样,姑娘可愿赏光与我等共开一局?”

余十道:“好是好,不过此局于你们是一场欢愉,于我,可得着什么好处?”

罗君挑起眉,“你不过一缕孤魂,在本王面前还想谈什么好处呢?”

余十叹息:“那好,殿下说什么,便是什么。”

罗君看她驯服的模样,反倒觉着无趣,说:“那本王再许你一个韶华重现,如何?”

“韶华重现?”

“正是,所谓韶华重现,便是许你重返年少时光,将过去的岁月,重活一次。”

余十听得发怔了。

罗君也不着急,坐回玉几,取了琼醴豪饮,等余十细细思忖。

余十有些懵。

重活一次?

她稀里糊涂地死了,稀里糊涂地看到侯乐枫和宛秋,稀里糊涂地看完翰亲王突然出现为她主持下葬,又稀里糊涂地来到冥罅,站在罗君冥王谈论赌约。

余十还没能回过神,好像这一切只是一场清晨时分混沌的梦,再一刻钟,绣球就会轻声唤醒她,为她端上一碗冬瓜盅。

余十想,重活一次又能怎样呢?她已累了凡世间的种种,她不想再在人生里重遇一次侯乐枫,也不想再在人生里重经一次众叛亲离......

余十动动唇,想说她已经没有寄托,没有再重活一次的理由。

可是,不知怎的,余十突然想起灵堂上,翰亲王问绣球的那句话——“她.......走的时候,痛苦吗?”

余十蹙起秀眉,翰亲王......为什么呢?

一念起,无限遥。

余十越是想,越是不明白,越是想弄清为什么。

如果说,她要重活一次,还有什么念头的话,就是早早地去看看一个人,弄明白那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好。”

余十应道,淡淡的。嘴角边,梨涡浅浅。

罗君问:“哦?想好了?”

余十颔首,“想好了。我愿意与两位殿下共开一局,也请殿下,赐我重现韶华。”

罗君豁然开朗,把住余十肩膀,“好说!”

身后,幕帘重重,远远飘来渺远的传报声。

囚雪冥王到——

暖黄的雾霭中,依稀可见雪白的光点,忽上忽下,莹莹环绕。

鼻尖飘过清雅的冷香,纱幔曼舞间,朦胧中掠过一袭雪白的身影。

罗君对若邪吩咐了什么,无常若邪点一点头,提起锁链,对余十道:“姑娘,这边走。”

余十回过头,抻着脖子,依旧向纱幔飞舞的那处望着。

罗君勾起唇角,跳下玉几,赤足朝那些纱幔快步走去。

阿雪。余十听见罗君说。

然后余十的眼瞳中只映出了罗君青色的背影,以及,纱幔后将将飘飞而出的银白长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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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十睁开眼睛,大红绸花闯入眼底。

她活动一下眼球,感觉身子有些僵硬,还未待她全然醒过神,便听得外边敲锣打鼓,丝竹管弦,吵得她心神不宁。

她有些愕然,但眼中充斥的更多的是迷茫。

她略微抬首,一一看过房中的一切,梨花直椅,螺钿霞奁,海兽葡萄,锦蝶彩绦,无一不是她熟悉的。

就连......也熟悉的很。

余十的目光落到床头矮几上的彩琉璃瓶子上,掀一掀眼皮,伸长脚,够着瓶子,用脚尖轻轻一碰,啪嗒,瓶子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余十顿觉舒坦不少。

噢,忘了说,那只彩琉璃瓶是余十及笄时侯乐枫送她的。

许是瓶碎的声响惊动了耳房的侍女,不一会房门便被敲响了。

“小姐,您醒了吗?奴婢伺候您更衣?明日便是您的大好日子......”

是绣球的声音。

余十听得发怔。

明明不久前,那个傻丫头还跪在棺材前痛哭流涕,而现在,绣球还是那个活泼俏皮的小女娃。

大好日子?

呵。余十轻笑。

罗君冥王许她一个韶华重现,允她重活一遍,余十本以为要从出生开始,可是不曾想,居然是她要嫁与佳乐郡主侯乐枫的前一晚。

“小姐,我进来咯?”

余十坐起身,拢了拢贴身的纱裙,拿起一柄手镜,调整笑容,让她的神情看起来不是一个饱受磨难的孤魂,而是一个二九年华的少女。

余十找到了满意的微笑弧度,放下手镜,对着门外道:“我醒了,绣球你进来吧。”

绣球穿着一身鹅黄衫裙,后边还跟了两个小丫鬟,都捧着托盘,盛着红嫁衣和首饰。

绣球笑嘻嘻道:“小姐,奴婢想着今夜你都在路上,不得眠,所以才点了安神香,想您下午多睡些,哪知道您一睡就是三个时辰,晚饭都睡过去了,老爷也不忍叫醒你。”

余十嗯一声,看着她手里的红嫁衣,说:“绣球,待会你就别跟我去了。”

绣球的笑容突然凝固,惊讶地看向她,“小姐,您在说什么?我是要跟您一起去佳乐郡府的!”

余十径直拿起嫁衣,“不必了,一会我就给管家写信,等我上轿了,就放你出府,给你在外面安套宅子,再与你介绍些好人家,你去做伴读,学点书,以后想考学也好,想嫁人也好,凭自己喜欢。”

“小姐?!”

余十把丫鬟手里的托盘都放下,又把她们推出门,沉声道:“好了,这里我一个人就可以,你们都回吧。一会郡府的花轿来了,我会出来的。”

丫鬟都慌了神,“小姐,小姐!”

绣球更是惊慌,一直在外面敲门。

余十两三笔写好了遣安信,把门开了道缝,将信从门缝递出去,绣球拿到信,愣了好一会,最后还是哭着离开了。

房外总算是安生了。

余十把门锁起来,抚摸了一下嫁衣柔滑的面料,神情漠然。

少顷,余十起身,打开衣橱,选了一身爽利的裤装,拿出包袱布,挑了两身朴素的衣裳,还有些盘缠,再加一些火折子之类的物件,一并包好。

收拾好行囊,余十快速地梳妆,只在外面套上了红裙和大袖,把包袱藏在臃肿的裙摆里,然后披上红盖头。

锣鼓鸣响,管家来报佳乐郡府的迎亲队伍到了,请小姐出府。

余十撩起盖头,看着镜中红妆。

忽的,她笑了。重活一次,我还不得长点心?

“小姐,时辰到了,请吧。”

一众家仆在外候着,余侍中也在外边等着,却把头别向一边,不敢看他最宝贝的女儿。

余十移着莲步,对余侍中福身,“父亲,女儿不孝。”

余侍中抹掉眼角的泪水,沉声道:“阿十,你要照顾好自己。你娘去的早,爹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余十心中感慨万千,不论前生,还是重活,她最放不下的还是老父亲。

只是,这一次,她与从前不同。她会回来的。而在那之前,她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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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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