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弄
映辉楼外松风阵阵,夹杂近处荷池的清香。
等孩子们的脚步声走远了,周曜才起身下了床榻,径直过去掩上窗扇。
他的脸上仍有病后的憔悴,如墨的头发披散,中衣素白,乍一眼瞧过去只觉病势不轻。然而那脚步却是稳当的,行动间丝毫不见受伤卧病的模样。
周晏盯着那双脚,面露诧异。
“你——”他顿了下,压低声音,“找到解药了?”
“运气还算不错,拜月门里有些能人异士,虽没能彻底解毒,毕竟保住了性命。”周曜卧床久了腿脚酸累,自管在榻前踱步,宽袖摆动之间,神情也冷凝起来,“乔家这回是下了血本,里应外合要斩草除根。父皇的态度仍没有半分和软?”
周晏缓缓摇头,病中的眉目仍旧端肃。
“所谓宫中巫蛊之祸,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父皇若真想彻查,多的是法子。乔氏那点枕边风不至于废黜东宫,无非是父皇怕东宫势大危及皇位,找由头打压而已。当初母后和外祖家的败落,不就是他疑心太重么。”
这话说得颇为诛心,却正中要害。
周曜目光微凝,抬眉看向兄长。
名儒教导的东宫太子,哪怕是被废为庶人,满腹才学与见识气度也绝非旁人能比。不管是站在东宫的权位之巅,还是落入如今一介布衣的困窘境地,周晏总是这般不卑不亢,对于乾明帝的心性,也看得比他更为透彻、冷静。
所谓的巫蛊之祸,可不就是个借口么。
否则何至于不经彻查、不容辩白,便一意孤行地废了受朝臣赞许的东宫,不许求情。
这般决绝,态度自然不会轻易和软。
是他先前心存奢望了。
这座巍峨宫阙里,兄弟仍是相依为命的兄弟,父子却早已不是血脉至亲的父子。
周曜的目光落在兄长身上的简素布衣,想着当日进宫求情时乾明帝的冷漠姿态,眼底不由浮起哂意。
“所以拜月门说得没错,当初是外祖父在军中威信过高,父皇怕外戚势大,才有了后来的种种祸事。如今这情形,不过是旧事重演。”
“没错。”周晏答得笃定。
见周曜冷眉不语,他又道:“从前你征战沙场,屡次大破敌军,父皇自然乐于看到。但如今你在军中有了威信,又是个桀骜狂悖的性子,不像楚王襄王那样卑躬屈膝会讨父皇欢心。父子之情不及兄弟之谊,他怎会不忌惮?”
毕竟,他还是东宫储君。
历来天子与东宫的关系便极为微妙,更别说两人之间还横亘着元后之死的旧事。
而淮阳王这些年行事狂悖,除了会听他这兄长的话之外,待乾明帝算不上恭敬顺从,父子间更有芥蒂横生。
乔家便是拿准了这点,才会屡屡生事,肆无忌惮。
如今东宫与淮阳王府遭难,乔皇后与乔国舅春风得意,与十数年前何其相似?
只是那时周晏尚且年弱,周曜更是个稚气孩童,在戚家倾塌后,他们对朝堂的事无能为力,唯有听之任之。
今时今日,却已经不同了。
有微凉的风从窗隙里钻进来,夹杂初夏荷叶的清香,冲淡屋中微苦的药味。
周曜低头,目光隔着衣衫落在腰间的那处伤。即便时隔许久,毒素已尽力拔除了大半,每日换药时,仍能看到伤口周围黑紫色的淤血,触目惊心。
那一箭剧毒无比,差点要了他的性命。
背后主使却仍逍遥法外,在他父皇的信重下青云直上,在朝堂后宫呼风唤雨。
不管乾明帝是否知情,这态度着实令人寒心。
“我这身毒与你先前的那场病都很蹊跷,背后未必没有关联,拜月门会设法深查。只怕查到有些人头上,父皇未必会信。”周曜倚着桌案,修长的手指轻扣边沿时,眼底有冷色蔓延。如冬日的湖水渐渐冰封,敛尽所有的情绪,最后就连声音都透出了寒凉——
“若真如此,往后就只有君臣,不再有父子。”
他望着紧闭的窗扇,徐徐道。
*
比起外书房的沉凝,清漪院里这会儿热火朝天。
整治饭菜对檀香和莲屏而言绝非难事。
小厨房里布置得宽敞而整齐,徐司闺安排了几个外厨房的小丫鬟来切菜打下手,莲屏和檀香各自掌勺,没用太久,一桌十余样菜便齐全了。
有鲜香四溢的清蒸鱼,香脆可口的油煎鱼肉条,入口香糯的板栗烧野鸡,爽口青嫩的清炒小菜,亦有新鲜的荷叶汤、牛肉羹。
因周曜兄弟都病势未愈,特地做了清淡的口味。
到了选糕点时,想着两个孩子年幼,又特地备了雪腴霜腻的酥酪。
饭菜齐备,皆拿食盒送到外书房。
已是晌午时分,兄弟俩关着门说完了话,周曜命人在院里摆上凉榻桌椅,而后将些靠枕垫上去,由人扶到院里透气。
兄弟俩在榻上一躺一坐,萧令华和江月媚也带着孩子回来,正摆弄采来的花枝,欲养在瓶中,取花果香气为病人提神。
日影慢挪,院中人声断续。
待玉妩过去时,院中众人便齐刷刷望了过来。
尤其是小柔嘉,先前在住处数次闻到饭香,想去清漪院逛逛,都被江月媚强硬阻拦,只能流着嘴馋的口水忍耐。如今总算能沾着淮阳王叔叔的光尝尝饭食,那双眼里亮晶晶的全是期待,要不是怕失礼,都想跑过去问问里面有哪些好吃的。
便连锦衣玉食的周晏夫妇,都觉得香味能飘过数道院墙,菜色必定美味,暗藏好奇。
周曜懒散靠着软枕,见状唇角微动。
看来被饭香摇动心志的不止是他,素来沉稳的兄嫂也不例外。
心里忽然就平衡了。
他抬手朝玉妩招了招,道:“过来。”
玉妩依言过去,见他身边已备好了饭桌,遂命佛宝她们搁下食盒,取出盘盏。
盒盖一旦掀开,里头闷着的香味便争先恐后地窜了出来,虽说各色香气串了点味道,却比先前更诱人食欲。更别说莲屏和檀香巧思频出,明明都是寻常不过的食材,却仍做出了不逊名厨的色相。
萧令华见了,不吝赞叹,“果真是手艺精巧,看着就极有食欲。”
“按着王爷的吩咐,只做了些清淡的家常菜色,不过味道是极好的,想必能对两位主子的胃口。”孙嬷嬷说着,请她和周晏入座,又安排人摆上碗盏筷箸。
她是元后身边的人,颇得周曜兄弟敬重。
萧令华是淮阳王府的常客,身为太子妃时便待孙嬷嬷颇为客气,如今更是亲和。
她一面招呼周梦泽和小柔嘉入座用饭,一面问道:“前阵子碰见许太医,听他说嬷嬷今年胃口欠佳,用了好几副开胃的药,如今可好些了?”
“先前确实不太爱吃饭,喝药也没用处。这阵子或许是因清漪院里添了厨房的烟火气,每日闻着满院的饭菜香气,倒格外有胃口。昨晚还沾了殿下的光,因那菜炒得香,多用了半碗饭呢。”
孙嬷嬷说着话,亲自伺候周梦泽洗手。
萧令华听她能吃得下饭,也放心了不少,只说能吃是福,该当多吃些养好身子。
两人闲谈家常,旁边佛宝想起那日玉妩随口唠叨的事,不由轻揪了揪她衣袖。
玉妩抬头,主仆目光相触,各自会心而笑。
这一笑清晰落入了周曜眼中。
夏日里树影揉得细碎,铺出满地荫凉。
她身上穿得单薄,薄纱笼着手臂,在微风里轻颤,愈显得轻纱下的身姿曼妙娇弱。少女的双鬟合为堕马髻,用了珠钗花钿点缀,衬以红色的滴珠耳坠。她抬眉而笑时珠钗轻晃,滴珠扫过耳下的白嫩肌肤,衬得唇边弧度格外柔婉。
像是燕子掠过柳梢,微风拂过湖心。
周曜的目光在她唇上顿了一瞬,在旁人察觉前悄然收回。
鼻端是饭菜的诱人香气,比前几日浓烈了不知多少倍。
彼时两院相隔,他在傍晚的映辉楼里闻着香气克制食欲时,她必定守在厨房里,捧着美味吃得正欢快,丝毫不知给别人带来的困扰。
周曜不知怎的,忽然生出点戏弄的心思,便拍了拍榻旁的绣凳,道:“过来,帮我夹菜。”
“啊?”玉妩微愕,望向那张清冷的脸。
有手有脚的,吃饭还得伺候吗?
然而腹诽未尽,那日被他捏着脖子威胁的可怕记忆便浮入了脑海。玉妩暗自打个寒噤,只好放下手中的筷箸,忍住快流到嘴边的口水,乖乖坐到他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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