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
从梵音寺回城后倒是风平浪静。
陆家既无动静,外面也没传出半点闲言碎语。
玉妩放心了不少,遂挑选日子跟母亲去敬国公府拜访,向魏夫人罗氏讨教嫁进王府后须留意的礼节——礼部来提亲时只叮嘱了些要紧的事,玉妩也请不到宫中嬷嬷教导,好在敬国公府常跟皇家打交道,对此颇为熟悉。
罗氏耐心提点了两日,还把当初教魏婉仪的嬷嬷请来,言传身教。
过后又屡屡叮嘱,说淮阳王虽在御前受责,重病不起,却仍为朝廷立下过赫赫战功。且魏家祖上曾有人在北地驻守,跟先前戚皇后的娘家有点交情。
如今淮阳王受责,魏家固然帮不上能扭转时局的忙,倘若玉妩婚后有作难之处,定也不会袖手旁观。
如此盛情,玉妩甚是感激。
因冲喜之事安排得仓促,婚期就在三月下旬,待玉妩学成礼仪,离婚期已没剩两天。
钟夫人韩氏一面准备嫁衣凤冠,一面给玉妩备了份厚厚的嫁妆。
出阁的前两日,住在扬州老家的堂兄也匆匆赶来。玉妩的祖父和祖母已然辞世,叔叔在扬州为官,听到消息后便派了十六岁的儿子北上,一则添些嫁妆贺礼,再则想让他寄住在京城读书。
少年郎生得白皙清秀,性子又开朗,倒给钟家添了不少笑声。
很快,玉妩外祖家添的贺礼也送到府中,甚是厚重。
这些事多由韩氏打理,玉妩则抽空收拾妆楼。
陪嫁到王府的人选都已定了,由宋妈妈贴身照应,佛宝、檀香和莲屏伺候起居,另选几个懂事的做些杂事。总归王府里外有长史和侍卫,内有司闺和嬷嬷,一饮一啄皆与寻常人家不同,韩氏也没敢多添,便连玉妩亲手养大的那只名叫虎子的大狗都没让带。
只是有些用惯的东西还需随身带去。
玉妩挨个打理,瞧见压在箱底的一幅画轴时,却微微顿住。
那是她在扬州时画的,笔锋尚显稚嫩。
画上是她在佛寺里住的那座小禅院,荷池古松,清风白塔。
玉妩记得那时她才九岁,画了许多鱼胖乎乎的不甚好看,正苦恼时,碰见来寺中讨教棋艺的陆凝,顺口请他指点。
陆凝没教她画鱼,只以眼前景致为题,让她作画。
年迈慈祥的祖母听见动静,搬了小凳子坐在旁边,捻着佛珠瞧热闹。
后来玉妩画成,竟是出乎意料的好看。
哪怕笔锋还稚嫩得很,画中意蕴却极自然恬淡。
陆凝颇为自得,祖母也满口夸赞。
玉妩对那日的印象极深,后来祖母仙逝,她动身来京城时,专门找出这幅画带着。又怕碰坏了纸笺,都没敢往书架上摆,只用画匣收着藏在箱中。
如今瞧着画卷上稍显陈旧的墨色,当时的清风禅院,祖母慈爱平和的笑容,乃至陆凝倚树指点的姿态,都宛如昨日。
她有些怔怔的,暂时陷在往日的时光。
韩氏拿了嫁衣来给她试,瞧见她独自蹲在箱柜前,低声跟佛宝问了缘由,神色不由稍黯。她屏退旁人缓步过去,就着玉妩身边蹲下,轻轻握住女儿纤细柔软的手,声音也是温和的,“是不是想祖母了?”
“嗯。”玉妩低声,轻咬了咬唇。
祖母在世时,常说她这孙女儿生得如此漂亮可人,往后定能招夫家疼爱。
扬州城里亦有不少门当户对的人家,老人家却偏爱少年翩然的陆凝,每尝陆凝跟玉妩在一处时,便能笑得格外满足,说陆凝虽出身贵重,却无骄矜习气,很会疼人。
玉妩当初答应陆凝,除了不愿辜负他的执着和旧日交情,多少有些全祖母心愿的意思。
可惜如今,终是不能够了。
韩氏知道这些心事,见她眼睫轻颤,似有些茫然难过,便将画卷缓缓收起,低声道:“你心里还惦记着他,是不是?”
这个他是谁,不言自明。
玉妩摇了摇头,挽着母亲站起身子。
昔日的交情确实是让人怀恋的。燕子双飞,桃花蘸水,春光明媚的山寺里,她在祖母过得无忧无虑。陆凝不时造访,或是带她去后山玩耍,或是带她去山脚泛舟,待她呵护周到,待祖母亦十分体贴亲近。
每回他来,她和祖母都很高兴,那般时光谁不怀念呢?
可毕竟是时过境迁了。
玉妩瞧见门口长案上放着的嫁衣,自管拿了往里走,低声道:“从前的事固然很好,但都在他退婚时斩断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跟他更不可能回到从前。惦记旧事对谁都无益,既然道路阻隔,总得各走各的,断干净了再嫁进淮阳王府。”
时隔许久再提起淮阳王,她已是认命的语气。
韩氏终究不放心,迟疑了下,又道:“退婚的事确实出乎意料,当时陆家的做派也让人不齿。老实跟我说,为着他的事,你是不是有些心灰意冷,觉得嫁给谁都一样?若真如此,可不行。淮阳王府纵有千般不好,日子却还是得过,路也要往前走,万不能灰心丧气。”
言语之间,担忧不掩于色。
玉妩对上她的目光,摇了摇头,“母亲放心,我拎得清楚,不至于那么傻。我只是——”
她顿了下,目光落在华丽尊贵的嫁衣。
待字闺中的少女,对婚事莫不存有幻想期许,这般华彩瑰丽的衣裳原该令人欢喜。
她的眼底却没能浮起半点笑意,只低声道:“我只是有些害怕。”
嫁衣搁在榻上,只需脱下外衫便可知合身与否,韩氏不急着试,却拉了女儿坐在榻上,温声道:“你害怕淮阳王?”
“我没见过他,更不知道王府是何模样。”玉妩捏着嫁衣上滚得细密的边,关于淮阳王的种种传闻涌入脑海,她的声音微微低哑起来,“像信国公府那种人家,就算婆母难缠,我知道他是什么样子,到底好相处。可偏偏淮阳王那种人……”
性子阴晴不定,前路生死未卜,谁会不害怕呢?
更何况,那还是最尊贵也最危险的皇家。
她不过及笄之年而已,自幼过着安稳日子,如何应付皇室的尔虞我诈?
强压了许久的担心害怕,终在瞧见这避无可避的嫁衣时如潮水般涌过来。在闺中的时光只剩两日,玉妩即便没想过退缩逃避,想着前路的叵测,仍觉难过。
她靠在母亲肩上,泪盈于睫,手指紧攥。
在韩氏叹息着将她搂紧怀里时,泪珠终是悄然滚落。
淡香袅袅的闺房里,一时间只剩轻轻的抽噎。
*
比起玉妩的担忧忐忑,周曜倒波澜不惊。
皇家的嫁娶之事原就有礼部打理,这回乾明帝亲赐婚事,虽满口逆子不孝,到底怀了能让儿子好转的希冀。
礼部即便知道淮阳王府迟早要败落,也不敢怠慢半分,该筹备的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王府的长史属官虽是乔皇后安插的,没少刺探周曜的消息,哪敢在明面上跟圣旨过不去?见周曜重病不起,狄慎虽竭力照料起居,却连个顶事的口信儿都传不出来,便都由长史安排,张灯结彩的喜气盈盈。
周曜躺在榻上,像是跟婚事毫无干系。
狄慎逐个禀报后日的仪程,他也无甚兴致,只在狄慎请示新婚夜该将玉妩安置在何处时,才半抬起眼皮问道:“你先前说她才几岁?”
“十五。尚未行及笄之礼。”
那就还是小姑娘了。
听狄慎说这钟家女生得挺好,瞧着胸无城府憨憨呆呆的,这么点岁数就被送来冲喜,老皇帝也真是能祸害人。遂指了指内院的方向,“住这里不便,送去里面。跟嬷嬷说一声,当王妃来侍奉,别亏待了。”
说罢,掏出枕头底下压着的一副舆图,自管琢磨起来。
狄慎拱手应命,自去安排。
婚期临近的两座府邸里,钟家满腹忧愁,淮阳王仿佛事不关己,然而府邸之外,这桩婚事却愈来愈多的被人提及。
淮阳王的赫赫战功,京城内外无人不知。
自打太子被废,他受责卧病之后,更是有无数目光盯向这座王府。
而玉妩颇有貌美之名,因着跟陆凝定亲的事,在女眷中也是常被提及的小美人。后来退婚的事将她推上风口浪尖,转头又碰上嫁进皇家的这种事,哪有不被议论的?
这些言语里,有人羡慕她命好,出身不高却能嫁入皇家。也有人惋叹,觉得冲喜后前途叵测,余生黯淡。
原本都是私下议论,少有人敢拿到明面。
谁知到了玉妩出阁之日,京城里却有件事悄然传开——
据说有人因这婚事开了个赌局,赌的是钟家姑娘的前途,看淮阳王能撑多久,何时会咽气,这娇滴滴的钟家小美人会被拿去陪葬,还是被人逐出宗室,成为任人采撷的娇花。
传闻当时便有人下了注,且赌金不菲。
事涉皇家,自然没有人敢把这般胆大包天的赌局摆在明处,想必是宴席酒后的心血来潮。便是这传闻来自何处,也没人说得清。
但堂堂一座战功赫赫的王府,如今竟沦落到被仇家如此轻视的地步,足见昔日令敌军闻风丧胆的淮阳王,如今已成了何等模样。
秘闻传开之后,旁人纵没胆子到那赌局插一脚,却也知道淮阳王府是真的要倒了。
否则谁敢如此肆意妄言?
先前犯颜直谏的钟固言就算将女儿送进了皇家,碰上个势败至此的王府,又有何用呢?不过是换个盛大的排场和耿直的名声,将女儿活生生送进火坑里罢了。没准儿还要受牵连,断送前程。
十里红妆铺过京城的街巷,迎亲的场面亦盛大隆重。
无数目光投向花轿,复杂而惋惜。
*
花轿之内,玉妩扶扇而坐。
出阁前再怎么担心害怕,也逃不过这顶花轿。
整个钟家在皇室眼里如同蝼蚁,没有半点抗旨的资格,前路就算是火坑,她也得毫不迟疑地跳进去。毕竟,淮阳王就算有万般不好,也曾战功赫赫、保家卫国。
她没资格嫌弃他,更不能令钟家蒙难。
玉妩暗暗给自己鼓气,觉得腹中有点饿,又翻出藏着的糕点小心送进嘴里,免得蹭花了口脂。过后,又趁着没人能瞧见,摸出菱花小镜检看妆容,拿指腹轻轻按揉微红的眼眶,将出门时哭过的痕迹悄悄掩去。
出阁是喜事,还是得高高兴兴的。
新娘哪能哭丧着脸呢?
她还在佛前悄悄许了愿,盼着淮阳王能从重病里好转,不负他从前征战的热血呢。
玉妩竭力勾起唇角,深吸了口气。
暮春天暖,花轿行过红绸装点的街市,最终停在淮阳王府门前。
玉妩没来过这里,这会儿也不敢乱瞧,只管绷着纤细的腰身儿,听从喜娘和嬷嬷的指点慢慢往里走。余光瞥见衣香鬓影,珠翠绫罗,除了紧随在侧的佛宝之外,全都是陌生的。
她往后的日子就得在这里过了。
也不知淮阳王究竟是何模样。
玉妩安分地任人摆弄,直到被送进王府后院用红绸彩缎装饰一新的洞房,也没瞧见新郎的半点影子。
寻常夫妻成婚时的合卺撒帐之礼,她更是想都不用想,就连花扇也不用等人来挪。
——反正淮阳王病得连起身都难。
好在那位老嬷嬷虽瞧着面貌威严,态度倒还和气,将玉妩安顿进屋里,便屈膝道:“外头的事自有人照应,王爷身体未愈不便行礼,请殿下自管歇息。若有吩咐,只管招呼老奴便可。待明日天明,徐司闺会带人拜见殿下。”
言语姿态端正严谨,颇觉一丝不苟。
玉妩猜她应是淮阳王的教养嬷嬷,颇客气地应了,暂且屏退旁人,只留佛宝她们在侧。
须臾,外间传来屋门吱呀掩上的声音。
玉妩紧绷着的腰身在那一瞬间垮塌,她长长吁了口气,轻轻将花扇搁在榻上。
肚子里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她让佛宝端些糕点过来,目光缓缓挪过这间洞房。锦帐外红烛摇曳,玉兽上香气袅娜,桌椅箱笼、陈设器物俱是奢华珍品,亦有满目红绸,却感觉不到半分新婚的喜气。
就连她要冲喜的男人,都不知在哪里。
她自哂地笑了笑,接过糕点茶水。
折腾大半日后早已饥肠辘辘,那糕点应是刚蒸出来没多久,热气未散,香气诱人。
玉妩饿得久了,寻常的银丝卷吃下去都觉松软香甜无比,至于旁边品相极佳的核桃酥、桂花糕、金乳酥,更是惹人垂涎。
一顿风卷残云,盘盏半空。
玉妩满足地摸了摸肚子,让佛宝她们也垫垫,别饿着。
吃饱后浑身舒坦,方才因这冷清洞房而生的一丝心酸也消弭殆尽,玉妩大清早起来后就不曾阖眼,这会儿既闲着无事,便靠着榻上软枕小憩养神。
待睡醒时,屋中已是天色渐暗。
外头的宾客自有人照应,嬷嬷扣门而入,送来晚饭,连同沐浴盥洗等事一并禀报清楚。
满桌佳肴浓汤,丰盛而可口。
玉妩吃得有点撑,到院中稍坐片刻,瞧着京城里熟悉的流云残霞、四合暮色,想着王府的数重墙垣之外,父母此刻必定正与堂兄围坐用饭,心里忽然就安定了下来。
待夜幕笼住灯火通明的院落,里头热水备齐,便入屋卸妆换衣。
外头的喧嚣渐渐褪去,剩下草虫的叫声。
院外花木树影间,有人悄然行来。
他身上穿的是狄慎的衣裳,黑色的外衫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就连身量都差不太多。但偶尔经过明亮处,游廊上的昏黄的灯笼光芒照在脸颊,那眉目轮廓却分明不是狄慎。他熟稔地避过内院仆从,藏身在洞房外一株枝杈繁茂的老树上。
透过树叶间隙,可瞧见洞开的窗扇内少女正对镜卸妆。
烛光摇曳,照得她脸颊娇艳柔旖。
即使离得有点远,无从细看她眉目间的姿色,单是那妆台前袅娜的侧影入目,便觉清丽灵动,如芙蓉出水。
果真如狄慎所说的,钟固言虽是个又犟又硬的老顽固,女儿却养成了娇滴滴的小美人。
周曜倚着树干抱臂在胸,唇角动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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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好拜堂,干啥呢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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