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师恩2

谢师恩2

庞大的混兽在屠戮的间隙里,不忘对着群玉之巅戳心灌髓的廉棠龇开獠牙。

朝歌的本体乃是颂翊邪恶的另一面法相,自蛮荒之地苏醒的那一刻起,颂翊就是他密不可分的宿主。

它随着颂翊从漆黑的泥沼洇渡上岸,陪着他讨巧卖乖的蛊惑那些目光短浅的神众,看着他步步为营,挑起归墟之地数万年平息不休的怒火,也望着他在星河熠熠的天幕下,窥望那个阖目沉思的神君贪婪痴迷的目光。

千万年的相守,它更像是一个不起眼的影子,不光廉棠对它印象模糊,就连作为主人的颂翊都时常对它视而不见。

偌大的灵巫宫,似乎只有他们师徒二人,而自己永远都是那个被游离之外的影子。

有的时候,隐在暗处的朝歌会感到愤怒与失落,尤其是在颂翊痴迷的凝视着那个神君的时候,它的嫉妒与阴暗就越发的浓稠剧烈,时常恨不得化了本像,将那个碍眼的男人吞进肚腹里去。

可它只能这样恶毒的想象,却不敢实打实的去做,因为它忤逆不了颂翊的选择,就像它卑微的去装乖去讨好,只为了颂翊能多看它一眼。

平静了数万年的灵巫宫,终于在颂翊的算计与廉棠的懊悔之中分崩离析,一对朝夕相处的师徒,两个俊美无俦的神祗,就这样毫无征兆的剑戟相向,一白一黑两道强大的灵元在陡峭的山巅上碰撞出死亡的乐章。

这场归墟最大的屠神之战,在颂翊与朝歌的前后夹击之下,终于携手百余只傀儡将濒临破碎的廉棠围困在了肃冷的大殿跟前。

不敌颂翊的廉棠拄剑跪地,白衣染血,俊颜苍白,只因他顾念着归墟众生,不忍伤了这些被禁咒控制的神明,硬是生生的受下了这些堪比刑罚的术法伤害。

可无论颂翊如何用这些无辜的生命折磨他,廉棠都固守在灵巫宫的殿门前,绝不让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踏进宫门半步。

颂翊用天殇的剑尖挑起廉棠染血的下颚,惋惜道:“侍奉他人或者侍奉于我,有何分别?你怎么就这么死脑筋呢。”

廉棠猛的咽下口中翻涌的鲜血,性感的喉结触目惊心的上下滚动,蓦地勾住了颂翊势在必得的心弦。

可就算他再怎么强撑着咽下,也被后来居上的腥甜呛了口,淅淅沥沥的血珠滴溅在雪白的祭祀服上,将这个强大且无畏的男人渡上一层虚弱的唯美。

“颂翊......你的野心......到此为止了!”廉棠在喘咳的间隙里,抬眸望着近在咫尺的小徒弟,苦笑着说道:“神殿里......根本就没有......秘密,咳咳咳......,你想知道的......都在我的身上。”

颂翊望着他飘在眼前冰一样破碎的俊颜,蓦地感到一阵剧烈的心惊,他忙撤下神剑,改为单手箍住廉棠的脖颈,慌乱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咳咳咳!”廉棠猛的呛了颂翊一脸血,忍痛忍的万分辛苦,“只要我死了......你就......你就......再也不会知道......避世之地的秘密了。”

疲惫的身躯终是承受不住术法的侵害,廉棠扶着颂翊紧绷的手臂倏尔瘫倒在他的怀里,说道:“你是我亲手纵出来的劫难,我无颜请求主神的原谅,但是,我却可以给自己定一个十恶不赦的罪名。颂翊,不要再去窥探主神的秘密了,你若继续一意孤行,就是在自寻死路。”

“时至今日,我不知道该恨你,还是该恨我自己,原来神谕里所说的大劫,竟然是真的。可我错在后知后觉,错在悔之晚矣,我希望在我死后,这一切,都能结束了。”

廉棠作为主神最虔诚的信徒,许多隐晦的暗示他不是不明白,只是他坚信这世间良善多过邪恶,就算诸神背离了正道,那么他也能将其从新拉回到正轨里来。

廉棠在双生主神之间偏于仁爱,是以他断不会任由众生在灭世之罚的清洗下再无回头之日。

颂翊禁锢着廉棠的脖颈,迫使他俊颜上仰,一双空洞如琉璃般的眸子就这样望向浑浊的天空,仿佛已经就此故去了。

若不是还能感受得到他的神元波动,颂翊真的以为他已经死了。

可就在颂翊怜惜他的脆弱,缓缓的想要将其拥入怀中的时候,那双垂在自己身侧的手倏尔动了。

刹那间,极强的渡化之力从廉棠的身上爆散出来,炽白的华光从金顶乍现绵延开去,温柔的拂过颂翊的头顶,浸过漫山染血的花朵,从浩如烟海的云层里俯瞰大地,向着远山近海急速渡去。

与此同时,盘绕在殿脊之上的朝歌倏忽间理智皆亡,猩红着一双硕大的眼珠子向着跪立在地的廉棠扑来。

“住手!!!”

一刹那的惊恐上涌,只闻一句撕心裂肺的怒吼尚响彻在耳畔,颂翊的怀里就什么都不剩了。

失了理智的朝歌猛的扑向重伤濒死的廉棠,只见它撑开锋锐无比的爪子恶狠狠的贯穿了廉棠的心口与肚腹,奔涌的怒气与魔气瞬间就包围了两个如坠冰窟的神祗。

临死的最后一瞬,廉棠自颂翊的怀里扬起头,低低的说了一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知该幸,还是该悲。”

“嗷~~!”

猛兽奔怒的嘶吼伴着绞杀的飓风撕裂了苍穹的寂静,于是万里层云浸透,千山繁花盛开,灰暗的大地迎来了阔别已久的光明。

廉棠就这样成了一捧飞灰在颂翊的怀里消散了。

而随着廉棠一块消散的,还有混兽朝歌引以为傲的污秽魔息。

这个主神最虔诚的走狗,以散魂为代价,不仅破了颂翊施加在诸神身上的傀儡术,还将他最为得意的杀戮武器彻底掰断。

被廉棠净化之后的朝歌变为了少年的模样,恢复理智的那一刻,他仿佛知道了自己做错了什么要不得的大事似的,“噗通”一声跪立在怔愣的颂翊面前,心惊胆战的不住的磕着他那颗愧疚的头颅。

然而颂翊却没有从失去的空洞里缓过神来,他以为此战之后,不管廉棠知不知好歹,他都将是自己一个人的所有物,捏扁捶圆,是打是骂都由他说了算。

他试想了百余种逼宫的可能,但是无论哪一种他都会留下廉棠的性命。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傲骨不屈的神君,竟然真的不怕死,竟然真的可以做到为了信仰与仁爱牺牲自己。

颂翊望着空空如也的怀抱,鼻端似乎还能闻到廉棠身上那若有似无的冷香,可再一低头,那大团大团盛开在祭祀服上的血梅,又仿佛是廉棠沉阖在灯火下的脸,红润而凛冽。

这场由颂翊缜密部署的劫难,终于廉棠的化弥尘埃。

从禁术之中苏醒过来的神祗茫然而不知所措,他们不知自己缘何能登上这结界重重的无上仙山,更不知晓这遍洒石阶的血渍又都是谁的。

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场冗长而血腥的噩梦,在苏醒过来的那一刻,每一位神灵,都在心里不由自主的平添了一抹哀伤。

自廉棠陨灭之后,归墟再一次恢复了宁静。

没了逼迫的对象,颂翊也懒得折腾,他终日将自己关在灵巫宫里,不厌其烦的翻看着那卷廉棠亲手撰写的九重天箓。

神君在世之时,陪伴在他身边的颂翊并未觉得这些隐晦的神谕有什么好看的,他喜欢术法与禁咒,最好是能增强修为的强悍力量,否则见天的守着这些华而不实的玩意儿,真的很让他崩溃。

可当廉棠死了,这归墟之上就再也没有了他的踪影,除了这方肃冷的神宫和一卷冷冰冰的卷轴,昭示着他曾存在过,颂翊真的拿不出另一样东西来睹物思人了。

数不清多少个寂冷的夜晚,支颐浅眠的颂翊都会在灯光的流淌下骤然惊醒,脸白如纸,汗湿重衫。

梦境里,是廉棠提着戒鞭的愤恨俊颜,他站在满是浓雾的大殿里,背后的三尊神像发出诡异的青光。

一边流着血泪一边对着跪立在地的颂翊说道:“蛮荒之地的贱种,你有何资格觊觎主神之位。”

“我真是后悔当初对你萌生了恻隐之心,就该在你第一次亵渎神殿的时候,将其诛杀,不留祸患。”

跪立在地的颂翊低着头百口莫辩,毕竟他是真的做了这些不光明的恶事,但是廉棠可曾知晓他是怎么从蛮荒那个污浊的地方攀爬出来的?

这世间有光明就有黑暗,有正义就有邪恶,有神明就有恶煞,没有谁是天生的佼佼者,除了这副污秽之身的自己。

颂翊生而不服,为何这纤尘不染的神界竟能在阴暗的沟壑里滋生出漆黑污浊的蛮荒罅隙,又为何是他生而就自带心魔,与这片纯澈之地格格不入。

既然给了他神格又为何不给予他光明?这让自小就饱受憎恶的颂翊如何能服啊!

扬起头来的颂翊本想大声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追问这个肃冷的神君他该如何自处。

可当廉棠那张完美无瑕的脸跃入自己眼底的时候,却又是另一番心碎苍白的模样。

不知何时,他手中的戒鞭不见了,满目哀伤的伫立在那,飘摇而单薄,他眼底浸着浊泪,遥望着自己喃喃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是该哭,还是该幸啊!”

颂翊望着他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曾以为廉棠临死之时所说的这句话是带着怨愤与懊悔的,可当他的脸清晰的浮现在自己的眼前时,居然是哀伤与怜惜的。

为什么会是怜惜呢?

虽然他出身不好,是所有刚正之士最厌恶的对象,但他早就将藐视自己的腌臜都清理干净了,试问这偌大的归墟还有谁敢质疑他的存在。

你都死在我手了,又有何颜面对取你性命的强者表露怜悯呢?

彻底清醒的颂翊,就这么蹙着眉宇紧盯着那处廉棠消失后的帷幕,有什么复杂而粘稠的情愫悄然而生,彻夜困扰着他的神志。

此后,颂翊以雷霆手段成了归墟之主,可他却将心魔推在了神众的面前,自己则躲在灵巫宫里变着法的去模仿廉棠的一举一动。

颂翊疯魔了,或者说在廉棠陨灭的那一刻,他的野心跟理智都随着那一捧飞灰瓦解掉了。

他任性恣睢了数千年,自认为感情对于他来说就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东西,是绝非紧要的,可他仍是每天都陷在廉棠身死的那一刻,绞尽脑汁的去思考临死之时他说出那句话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样的。

究竟是憎恶,是懊悔,是愤恨,还是怜悯与不忍?

廉棠已经死了,而且是死到不能再死的湮灭,就算招魂,也无处去招了,他已经彻底与这片神域融为一体,遍寻不得。

所以无论颂翊如何的去揣测,如何的去煎熬胸腔里那颗酸涩的心脏,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后来的后来,颂翊开始招募大批的信徒登上仙山侍奉,一群不过百岁神龄的孩童整齐划一的穿着玉白色的鸢尾花鲛纱,怯生生的站在空旷的大殿里。

看着这群花一样娇嫩的生命,颂翊却总也是不满意,于是一批又一批新鲜的小童送来,一批又一批的失去踪迹,直到朝歌再也看不下去这个堪比废物般颓丧的宿主,亲手终结了他那困扰在心,却又不愿意承认的痛苦。

其实在没有人知道的角落里,威风八面的归墟之主,简直如一条夹紧尾巴瑟瑟发抖的狗,每当深夜降临,星河的光辉流淌过高山云海,朝歌都会跪立在灵巫宫的殿门前,承受颂翊那阴晴不定,疯狂阴狠的惩罚。

他始终不能原谅自己杀死了廉棠神君,哪怕在当时那个目视不明的状况下,他错认为宿主将要遇到危险。

颂翊的疯,在于他总也走不出对廉棠的揣度,他迫切的想要知道自己在这个神君的心里究竟是怎样的,会不会有那么一刻,他对自己的感情,跟自己对他的感情是一样的。

越是这么想,颂翊就越是心痛到无以复加,毕竟他在归墟辗转了这么多年,廉棠是唯一一个尊重他,给予他尊严的人,哪怕他时常严厉的处罚自己,板着脸苛责自己,可若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回望过去,那双肃戾的眼眸又会对自己流露出一丝赞赏与宽容。

于是在每个夜深人静的大殿里,颂翊便化身成为廉棠,对着卑躬屈膝的朝歌施展报复。

年复一年的在打骂之中忍受着诛心的煎熬,一项唯颂翊马首是瞻的朝歌,终于忍无可忍的将屠刀对着宿主挥下。

那时的颂翊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了,只是当朝歌反客为主的时候,在满殿汹涌的魔气里,他看到那个心心念念的神君正在为伏案沉眠的孩童丈量身长。

原来在每个自己不知道的深夜里,孤傲的廉棠神君都会在灯下为他跟心魔裁制仙衣,凌厉的眼角柔软下去,竟是这么的赏心悦目,难以忘怀。

倏尔画面一转,晦暗的天光之下是自己受罚之后大步离去的身影,而那个前一刻还威仪肃戾的俊美神君,此时望着自己背影的容颜竟是心疼与不忍,似乎打在己身,痛在他心。

所有他不曾知晓的过往,都被躲在暗处的朝歌铭记下来,这个从自己身体里分离而出的心魔,最是知道该如何攻破他自身强大的堡垒。

朝歌紧用了一招精神浸染,就将颂翊牢牢困束在了失去的悔悟里。

在朝歌无情吞噬着颂翊的罅隙里,这个满面狰狞的心魔,痛心疾首的说道:“我们分明是一体双生,凭什么你是主,我就是仆!你若野心尚在,我甘心屈居于你之下,可你好好看看现在的你自己,不过是死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踏脚石,你就失心疯成了这副鬼样子。”

“既然你忘记了当初的雄心壮志,那我就没必要奉你为尊了。”

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恍然间,颂翊才想起了自己到底是谁。

朝歌是颂翊,颂翊就是朝歌,他们两个自蛮荒的泥沼里分离出体,互为镜像两面,要说颂翊是邪中存正,那朝歌就是彻底堕化,无可救药的万恶之源。

“我们分离的太久了,是时候,归为一体,杀上避世之地,成为众生新的主宰。”

颂翊在这张一模一样的脸上感受到了阔别已久的力量,只是这力量太过阴暗,已经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

就在朝歌溢散着满腔的污秽之气,试图包裹住颂翊的时候,他背后那片暗影重重的帷幕里,突然浮现出一抹洁白的身影。

颂翊在被迫相融的撕扯里,目光低垂,几乎要妥协下去,可那道模糊又冰冷的影子,只消静静的悬浮在那,就蓦地勾出他沉寂已久的斗志,恹恹的瞳眸倏忽间恢复了狰狞。

然而此时的朝歌已经今非昔比,他背着廉棠暗修禁术,吞噬神魂,将所有能为之所用的力量都纳入了蓬勃的野心里。

他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吞噬宿主,取代他。

廉棠的浮影不过是颂翊疯魔之下的虚妄,是他日思夜想,根深蒂固的一缕执念。可他还没有追问出那一句遗言的真假,还没有亲手为他的神君摘下一朵月桂花,他怎会甘心就此伏诛,就此让心魔主宰自己的命运,去剔除掉他生命里那些美好的过往?

不能!不能!他不能!

朝歌以绝对压倒性的力量禁锢着颂翊的身躯,这忍辱负重,卑微了近千万年的心魔,终于在今日迎来了翻身做主的机会。

然而命轨已定,无法更改,他与颂翊注定不能分割霄汉两岸。

颂翊的不愿屈服,与朝歌的操之过急,终是酿成了两败俱伤。奈何归墟神众已然如朝歌的囊中之物,任他随意驱使,于是身负重伤的颂翊在遍地追兵的归墟辗转躲避了百余年之后,就彻底在朝歌的眼皮子底下失去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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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不忆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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