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相抵2
橙红色的火光辉映着颂翊苍白的俊颜,连带着将他的残破也一并送进了廉棠的心底。
曾几何时,这个慵懒中带着三分狡黠的少年,最是喜欢出其不意的出现在廉棠的跟前,不设防的微笑好似酥雨过后沾染着水汽的海棠花,湿漉漉中透着妩媚的琉璃感。
而今赤焰腾腾的万钧中央,那个姿容极好,神情亦佳的男人,退去了咄咄逼人的凌厉,眼眸虽如当初一般的亮,一般的清透无波,一般的流光溢彩,可浮现在这样一张哀婉至极阴柔至极的脸上,着实让见惯了冷硬的廉棠心如刀割。
颂翊在火焰的簇拥之下,摇摇晃晃的站立起来,扭曲的气浪将这处残破的石室烘烤的仿佛融化的烛泪,是无论颂翊如何强撑都摆不正的颠簸。
“神君!您来了。”
一句带着思念与诧喜的话语,好似割破前世与今生的利刃,戳烂了颂翊千疮百孔的心,也划伤了廉棠手刃故人的决意。
廉棠站在石室的入口,手中的争鸣淬着无边的若火,耀眼而阴寒。
赤焰兽乖巧的用脊背抵靠着颂翊单薄的身躯,想要给予他忏悔的力气。然而颂翊却垂下头颅,对着这忠心的畜生摇了摇头,苦笑着对其说道:“你走吧!从今往后,我不需要你了。”
柔软的神兽狐疑的抬起头来,硕大的眼瞳里写满了困惑与哀伤。
颂翊抬手抚了抚赤焰兽的颅顶,目光温柔的好似在抚摸自己刚出世的孩子。这头陪伴了自己几十年的神兽,忠心耿耿,尽职尽责,是个不可多得的同伴与倾听者,如今他大限将至,是该还其自由了。
可是赤焰兽早已认定颂翊为主人,它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在主人如此虚弱的状况之下独自而走的。
于是这神兽极力的想要从眸神中吐露出不舍,奈何颂翊已经铁了心斩断羁绊,温柔的神情倏尔肃戾,嫌弃的说道:“若这般不想走,那我便宰了你。”
赤焰兽蓦地一惊,服帖在体表的烈焰倏忽间高若丈许,将炙热难当的石室烘烤的脆化崩塌。
“滚!”颂翊对其呵斥道。
赤焰兽深知主人的性情阴晴不定,但像这种无端的呵斥还是头一次,它就这么惊惧的凝望着颂翊的苍白与憎恶,好半晌才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一步三回头的走到裂隙的边缘,最后在恋恋不舍的望了主人一眼,便转头化作一道冲天的烈焰跃下了地底猩红的岩浆之中。
失了搀扶的依仗,颂翊飘摇的越发厉害,可他仍是目不转睛的盯着廉棠微笑,似乎想要将亏欠的这些年都掏挖出来,双手奉上。
“神君!”颂翊堪堪的向前渡了两步,想要拉近两个人永隔霄汉两岸的距离,“是您吗?”
眼前的廉棠不怒自威,带着为神多年的坚毅华贵,举世无双。可他身上那逐年加重的杀伐与血腥气,又让神志不清的颂翊产生了疑虑,似乎他既是高高在上的绝美神君,又是岸然冷漠,百川倾覆的屠戮者。
廉棠隔着一片火海与这个满手血腥的弟子相望,那颗本欲裁决的心在见到颂翊的靡恹之时,除了彻骨的懊悔与疼惜,竟再也找不出一丝旁的情感。
虽唇齿紧绷,但内心嗫嚅,久久不得一语。
“神君!您为何不对弟子说一句话呢?”
长久的等待,却得不来一句心灵的宽慰,颂翊端着的那颗心从期待到失落,仅用了短短的半步距离。
“说什么?”廉棠面无表情的反问道:“说你野心勃勃?说你滥杀无辜?还是说你煞费苦心的助我重生,我应该叩头铭恩?”
固守了千余年的执念,如今竟得来这番指责,颂翊终是宽下心来,嬉笑道:“您还是依旧未变,看不惯我的所作所为。”
失神的盯着廉棠脚下那些簇拥着的火焰,好半晌,他才喃喃的追问道:“后悔吗?”
廉棠知道他意有所指的是什么,回答道:“后悔。”
“呵!”一瞬间的酸苦涌上眼角,颂翊静水流深的双眸,淬着不可言状的哀伤,“我早该想得到,您是后悔的。”
设身处地的站在廉棠的角度回头而望,说不后悔那是假的,当年的廉棠虽然对自己严厉,但却在教习与悟道之上倾囊相授,并无半分掩藏,作为恩师,他慈严有度,赏罚分明,在微小的细节里又是关怀备至,呵护有加的。
是他被野心驱使的太狠,没有停下脚步去望一望廉棠的柔软与真心。哪怕当初他剑指苍穹,亵渎天道,想要颠覆主神所立的秩序,也绝不会在白骨累累的登顶之路上添上他廉棠的尸骨。
他的所作所为,他的痴心妄想都清晰的映在廉棠的心里。
可廉棠的苦口婆心,哀伤自责,他却不懂。
他的神君后悔的,从来都不是收了他这个孽障为徒,而是没有早一点给这个可怜的孩子一个肯定的拥抱。
“神君!”颂翊将头颅自负重的情绪里抬起来,恢复精明的双眸装满了呼之欲出的刻毒怪戾,“我知道您恶心极了我,但我也不会因为您的自责,就此收手。箭已在弦,不得不发,就算您不接受,他靖无月也回不到云端上去了。”
廉棠望着他的阴狠执拗,毛骨悚然,他知道靖无月已经彻底臣服于心魔执念,就算天道宽恕,他亦是无颜再居于高位了。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廉棠痛心疾首的问道:“你非要绞的三界动荡不安,让所有的生灵都为了你的野心埋葬吗?”
颂翊道:“是啊!您不是一直都知晓我的秉性吗?我颂翊要做的事,从来都无可更改。”
廉棠眼角浸润,泣血成殇,“我以为以你的聪慧,会明白神谕里的暗示。”
“我当然明白!”颂翊笑着说道:“只是我没想到,你会为了绝我之路,甘愿赴死。”
廉棠恍然凝眸,喉咙间滚着不可置信的颤抖。
“你早就知道朝歌并非与我是双生之子,它乃是我在蛮荒之地从身体里脱离而出的心魔,你知道杀我无用,所以耗尽了神格去剥离朝歌跟我的牵扯,只是您万万没有想到,一项没有什么存在感的朝歌会脱离了我的掌控,自学禁术,在您欲与它同归于尽的紧要关头,舍了毕生修为保了自己一命。”
颂翊虽然作为宿主,是朝歌密不可分的,但自从心魔脱体的那一刻起,就是正与邪的暗自较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既然颂翊不想被心魔占据主导,他就只能拼了命的去强大自己,强到足以控制住日益浓稠的欲|望与野心。
其实在骨子里,生而为神的颂翊就无法正视那个肮脏又丑陋的另一半,他只想跟归墟之地成千上万的神众一般,做个逍遥快活,清正廉洁的神明。
就像廉棠一样,干净,纯粹,琳琅珠玉,轩轩霞举。
可他到底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腌臜之徒,诞生在神界又如何,从他被安放在蛮荒罅隙开始,主神就已经弃了他。
“是不是从一开始,您就没将我放入过眼底?您一直忌惮的,从来都唯有朝歌一人?”
颂翊这些年的怨与恨,都在于廉棠宁死都未将自己视为对手,他所有的筹谋,所有的阴狠,都不及那个肮脏的另一半在廉棠的心里重要。
“你一直在乎的,就是这个?”廉棠眸光轻颤,强忍着某种压抑的情绪,从心底翻涌而上的酸苦将喉结浸到破碎。
“是!”颂翊怔愣的回答道:“我受够了诸神的指点,也受够了忌惮与冷漠,我不想永远被心魔比下去。”
空洞的眼眸,倏尔又恢复了清明,只见他直勾勾的盯着地表上缠绕的火舌,恶狠狠的继续说道:“不,没有谁比我更强,我才是最强的,当初逼你自戕的是我,是我,一直都是我......是我......是我......呵呵呵呵呵......是我!”
陷入混乱的颂翊抬起手来,望着空空如也的手掌神情疯癫,或哭或笑,语无伦次,似乎那里面有什么残忍的真相似的,让他无法接受。
“从来都没有什么朝歌,那只是你心里的执念罢了!”廉棠斩钉截铁的说道。
刚刚还苦笑不得的颂翊,乍一听到这番言语,猛地抬起头来,目眦欲裂的嘶吼道:“你放屁!朝歌是存在的,他是我的心魔,是我脱体而出的心魔!”
“你是有心魔,但早在云麓之巅就已被我净化,你之所以觉得它还存在,是因为你接受不了亲手杀了我的事实。”
“轰”的一声,有什么坚不可摧的堡垒坍塌成了废墟,露出了地表之下那些肮脏的真相。
颂翊的真身乃是蛮荒罅隙里滋生的邪恶之神,它是神界众灵摈弃在洪流里的苍生七苦,融汇了诸多杂念与阴暗而凝成的灵体。
既然苦恶也能酝酿出神格,那么天道自然就会赋予了他不同于寻常的天赋,皆因创世之初三界秉承着万物之灵皆可成圣,不分高低贵贱,这就是为何初出茅庐的颂翊竟能比廉棠还要聪慧的原因。
最初的颂翊单纯如纸,只是流落在归墟的这些年见惯了光明之下的苟且,再是平衡的一杆度量,也会在无形之中有了偏驳。加之他本就是苦恶融汇而成,失了清正的指引,自然而然就滑入了阴暗的沟壑里。
颂翊因为神格污浊,有着逆天的精神浸染能力,是以他在无形之中大胆的浸染着诸神的意志,于是无上归墟第一场□□悄无声息的爆发了。
当他旁若无人的穿梭在战火里,望着光鲜靓丽的神明在血与火的纷飞里被玷|污,望着族群与族群之间因为一点罅隙便斗的你死我活,那铺陈在脚下的血液和溢散在空中的神元,就像是天道对自己华美的表彰,刺激的颂翊恨不得在倒伏的尸骨之上翩翩起舞。
望着脚下这片自己一手主导的废墟,颂翊狞笑着认为,这个世间最为强大的不是善念而是欲|望,只有将它膨胀到无限大,膨胀到野心永无止境,那么这尘世间的万事万物皆可唯吾所用
可是一个神明的出现,却恰恰颠覆了颂翊前半生的认知,原来在这处藏污纳垢的神界之地上,竟然还会有像廉棠这般公正廉明,冰肌玉骨的纯粹之神,他可以为了众生的疾苦不辞辛劳,可以为了毕生的理想坚守本心,绝不动摇。
哪怕是自己将全天下最好的宝物呈现在廉棠的眼前,他也不会待其另眼相看,仿佛这就是一堆华而不实的死物,勾不起对方的半分兴趣。
就好像一个从未见过白雪的人会过分渴望那些细小的晶莹,而越是没有得到手的就越是过分企望能够拥有。
廉棠之于颂翊就是那遥不可期的皎月,他好奇,瞻望,若渴,又私心作祟的想要去采撷玷|污。
于是痴心已付,再难回头,颂翊步步为营,赫然闯进了廉棠清白的世界。
起初的颂翊只想待在廉棠的身边,变着法的蛊惑他去作恶,可是廉棠却总能拿出一堆酸腐蹩脚的大道理来跟自己争辩,争来辩去到是自己被他的巧舌如簧给绕糊涂了。
后来的后来,是他窥探到了避世之地的秘密,于是日益膨胀的野心促使着他将手伸向了更高的地方。
可是廉棠却是横亘在登顶之路上的障碍,他既想扫除,又想掌控,却又深知廉棠这般傲骨不屈的硬骨头是绝不会甘心臣服于自己脚下的,于是怂恿不成反胁迫。
他偷盗九重天箓,篡改仙法禁术,将廉棠教给自己的正统术法全部更改成了邪魔外道,然后以傀儡之法操控诸神自相残杀,释放从蛮荒之地亲手培育的噬魂妖兽,他屠戮神界,围困仙山云麓,逼迫悲悯怜爱的廉棠神君交出避世之地的秘密。
既然你不愿意与我同流合污,那我就成为众生主宰,逼你跪伏叩首。
可他到底是低估了廉棠的刚正,他所信奉之道,不是强权不是武力,而是仁爱。
是诸神的和睦相处,是人间的太平盛世,是北冥的生生不息。
三界众生循环往复,各自待在各自的领域里,繁衍生息,经久不衰。
这样的三界,需要的是避世三主的公平廉洁,刚正不阿,而不是颂翊这般的野心勃勃,任性恣睢。
于是在灵巫宫殿前,那场毁天灭地的屠神之战,是颂翊亲手刺死了廉棠,仅管他在封禁之咒的净化下才从癫狂的心魔里悔悟过来,后知后觉的明了了自己的心意。
但都为时已晚,他觊觎了半生的明月,碎了。
颂翊怔愣的望着白皙的双手,颤抖的眼睫沾染着薄薄的水雾,他呢喃道:“是我杀了您,是我杀了您,是我杀了您啊!”
三声几不可闻的低诉,道尽颂翊满手血腥恶名难逃的后半生,原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悲痛之下的臆想,根本就没有什么朝歌,也没有什么心魔合体。
有的,只是他的混沌疯癫与不愿清醒,似乎只有变成廉棠,这个亦师亦友的神君才没有彻底从自己的身边消失。
在人丁寥落的灵巫宫,颂翊是廉棠神君,而在众神朝拜的归墟天扉,他又是阴晴不定的诸神之主,身份与性情的轮番转换,越发刺激的颂翊疯癫痴狂,他时常分不清自己是谁,对待臣服的神祗后裔时好时坏。
以至于到了最后,他性情大变,喜怒无常,滥杀无辜,残暴不仁,终是逼迫的神众揭竿而起,一朝失势,彻底沦为了被驱逐的异类。
颂翊痴迷了半生的梦,碎了!
受不住真相的打击,他开始捂眼痛哭,单薄的身子抽动成一团,呼之欲出的懊悔与内疚,混着一声悲过一声的血泪,猛的砸向廉棠的心房。
事到如今,廉棠没有办法去评论颂翊的功过,他狂妄又自卑,坚毅又矛盾,既想做个被自己认可的骄傲,又舍不得心底里那些蠢蠢欲动的歪心思,他生而命途萧瑟,又长剑难断苦恶,如今千秋梦过,七苦成殇,续命的筝弦倏尔崩断,旧梦与故人尽皆消散。
这场维持了千万年的悲剧,到此,应该收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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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坑填到挠头的提莫要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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