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君归

愿君归

四世勾沉的阴谋,在廉棠断断续续的咳喘里被道了个明明白白。

从前烈酒入喉,面不改色的听雨阁叛徒,似乎突然之间就失去了当年的疏狂与洒脱,捧着那半坛浊酒,独坐一处,眼眶赤红,唇锋颤抖。

近前的烛火晕染出一片橘色的朦胧,廉棠在水汽与雾霭的交织里,赫然窥望到了颂翊的一缕影子。

他就这般背对着自己,伫立在枯枝败藤的罅隙里,晕染着大片血渍的白袍上,满是嶙峋的血手印。

这抹背影,孤独,清瘦,似乎还带着些压抑到极致的僵硬。

廉棠目视着那团虚无,许久不曾抽痛的心脏蓦地被扯紧了。

他知道,背负着心魔与愧疚的颂翊,一生都过的很是困苦。

自他将自己悄悄的装进心里开始,就注定了他再也做不到曾经的桀骜与无畏,于是日渐的与心魔背道而驰,在岁月的沉淀里疯魔而不自知。

廉棠不知道颂翊在清醒的时候,面对这不可回头的局面,心境是怎样的。他只依稀记得这个男人狼狈的躲藏在黑暗的角落里,抱着自己的争鸣剑,一遍又一遍的胡乱忏悔,一声又一声的刻骨思念。

他宿在剑里浅薄的魂魄能感受得到颂翊求而不得的悲坳,和失手错杀的自责与懊悔。

可当年他的慷慨赴死,一是为了阻止颂翊弑神的野心,二是为了归墟能不在这灭世的神罚之下被无情摧毁。

但更多的,是他不想颂翊因为私欲而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数万年的朝夕相处,廉棠觉得颂翊的聪慧远在自己之上,只消助他渡了这心劫,成全他心有光明的夙愿,也不枉自己为师一场。

廉棠看似不苟言笑,冷漠无情,但他的内心深处,真的是拿颂翊当做亲子来疼,只是神明的身上背负的责任太多,他又是个不善于表达的性格,总是忽略了颂翊在月下缄默的背影。

他以为包裹在严厉之下的一颗真心,迟早会被这个聪敏的孩子发现,可一个在沟堑里洇渡上岸的邪魔,他需要的,又何止是规束与鞭策。

若他能早日明晰颂翊的心中所想,命中所愿,是不是就能阻止一场三界的动荡?

是不是就能强迫自己,委身于他,然后在永无止境的相守里,恍不自知的接受他?

廉棠提着酒坛,在洋洋洒洒的黑雪里,猛的灌了一口,辛辣的滋味已然在凄苦的口中寡淡如水。

强忍着恶心咽下这一口浊液,廉棠摇头苦笑道:“从前,我觉得你痴迷江予辰,就像个为情所困的废物。明明有着大好的前程,有着人人艳羡的身份与样貌,却偏偏去做那让世人嗤之以鼻的断袖。”

“可当我恢复了前世的记忆,回想起颂翊这些年的疯魔与癫狂,我才明了,原来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因为不懂,所以不知。

被诸神敬仰了半生的廉棠,从未知晓何为情爱,他以为的爱不过是六根不净,思绪繁杂,是神明尚未超脱的表象。

可当他直面了颂翊的执着与疯狂之后,廉棠才彻底明了情为何物。

原来情之一字,看似平平无奇,但却是所有恶与善的根源。

它既可督促一人行善,又可拽一人入深渊!

“那你爱他吗?”

沉默了许久的靖无月,突然直愣愣的丢出这样一句平静无波的话,有力而平缓的游荡在寒风里,但落在廉棠的身畔,却刺耳的紧。

“我不知道!”廉棠目视着前方,如实回答道:“但我会震撼,会感激,也会不知所措。”

前世的廉棠只会觉得颂翊的轻浮是绵缠的亵渎,而最是刚正无私的他,也绝不会允许这样有违伦常的感情,出现在自己的身上。

可是久而久之,这个恍然出现的孩子,却在逐步成长的过程中日渐填满了心脏,他会在每一个晨曦的霞光里向自己跪拜行礼,在每一个晚暮的余晖里执着扫把陪自己迎来星河。

他甚至能清晰的记得颂翊脸上的细微表情,和他裹挟着欲|望的越举与欲言又止。

从前的廉棠除了侍奉主神,就是编撰天箓,日子倒也过的清寂平淡。

可自从多了一个绵缠而狡黠的小徒弟,他的笑容也好,忧心也罢,哪怕是惩戒之时的肃冷也较往日活络了起来。

这番无形之中的转变,深深的改变着廉棠的性情,他开始在乎,开始盼望着颂翊安好,开始摇摆不定那颗日益沦陷的心脏。

其实爱与不爱,对于迟钝的廉棠来说都不重要了。

他只知道,颂翊入邪,他会心痛。

颂翊陨灭,他亦无魂。

如果这就是爱,那便是吧!

靖无月回首望了望那截隐没在黑暗里的石板路,蓬松的浮雪落在上面,平整的没有半寸脚印,除了莲灯洒下的斑斑辉光,那抹归家的绝色,似乎再也不会出现了。

廉棠盯着靖无月的失落,好半晌,才说道:“颂翊的计划,是让我在您与白宁斗的两败俱伤的时候,用诛神刺依次取了您与江予辰的两幅神格,此时我来见您,并不是为了得到您的宽恕,而是来向您,讨一样东西。”

靖无月背对着他,没有什么情愫的说道:“你想要白宁的神格?”

“是!”廉棠答道:“我们已经很对不起您了,取而代之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我做不到。”

在怎么说,颂翊的胆大妄为,都是为了自己,是他这个做师尊的教养不严,是他这个主神的信徒没有守护好芸芸众生。

靖无月本就心不在此,就算大战之后,廉棠亲取自己的性命也没有关系,毕竟那个时候,他恐怕已经要葬身在魔龙的肚腹之中了。

这一副残魂如果尚有用处,那么谁取了,都无所谓。

“答应我一件事吧!”靖无月抱着双臂缓缓的将视线从归路转移到廉棠的身上,灯火摇曳下的俊颜,病恹而坚毅。

“您说!”廉棠闻言,转而郑重的挺直了身子,回望着他说道。

然而靖无月却莞尔一笑,阴鸷的面容缓缓的流淌过一抹怅然,望着廉棠默默的卖起了关子。

“......”

青云之巅。

侵天的业火与极寒的冰雪叱咤焦灼,数道灵场碰撞的焰芒乍现,如星河倒灌,浮沫扬奔,间或夹杂着化碧的剑气,辉映着山麓上朵朵清雅的梵莲。

江予辰刚刚恢复神格不久,单薄的身躯尚不能承受神元的强大,而展露出摇摇欲坠的颓势。

白宁虽神格不全,但胜在神凤天生的命格狂暴,尤其是在动了杀机的情形之下,动起手来简直丧心病狂。

此时的江予辰已经接连遭受了三次白宁的重创,肩胛与腰腹皆有被权杖猛攻的钝伤,手臂与面颊则皲裂着几道狰狞的血口。

白宁的背后悬浮着一只半是冰霜半是火焰的凤凰虚影,巨大的法相欺压在废墟的隆顶,灼热的让人睁不开眼睛。

他居坐在江予辰刚刚坐过的位置,随手端起贡案上积陈着香灰的铜炉,猛嗅了一口檀木残存的余味,闲适的对着靡恹的江予辰说道:“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我对你的忍耐性,我本无意伤你,若你继续护着靖无月那个废物,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死死的握紧流年的剑柄,江予辰望着白宁的眼眸里,漂浮着浓沉的赍恨与委屈。

他现在什么前尘往事都不能回忆半分,那种撕扯着灵魂的悲苦与不甘,绞的他辨不清眼前的颜色,闻不出角鼓的铮鸣,几欲凿穿理智的痛苦,摧残的他恨不得高声质问。

他要质问这苍天为何待他不公!

质问这神凤缘何逼他至此!

质问靖无月可曾记得这入世之心!

质问这保全而下的芸芸众生可曾对得起自己!

无尽的酸苦涩痛弥漫在胸口,江予辰背靠着无边的黑暗,蓦地低笑出声,眼底濛洇的泪水将颤抖的眼睫濡湿的如有千余斤重。

他站在前世与今生的夹缝里,每一世回首都是天地杀绝,山川作冢。

貌美心狠的白宁,驱使着靖无月这把神鬼莫敌的利刃,血染四海,剜肉削骨。

他们两个亦步亦趋的前行着,仿佛原野上擎着白幡的送葬者,江予辰拉住一个,另一个就狞笑着塞一颗头颅给他,斑驳的血渍染红了对方明透如湖的双眸,就连倒映其中的自己亦是一副厉鬼罗刹的模样。

不知何时,原野上凝固的血泊之中蒸腾起数不清的魂魄,它们围簇在江予辰的面前,铁青着一张张不甘亡故的脸,争先恐后的逼问着自己为何要杀死它们!

江予辰在阵阵声嘶力竭的嚎哭中,不堪重负的阖落了双眼,哭笑不得的脸上是痛不欲生的极哀。

“你就这么容不下他?”

白宁将冰冷的铜炉翻倒,细腻的尘灰倾落下来,窸窸窣窣的像一场肮脏的噩梦。

“我总是要为自己的命,争取一次不是?”白宁丢了手中清空的铜炉,任由那生着铜锈的器皿咕噜噜的滚向了江予辰,“我与他之间,只能存活一个。”

“他这一生入世平苦,想要封印我的真身,为三界换得永世安宁,这可是何其的悲悯仁爱啊!但我到底做不得伟大,为了成全一群不相干的人命,就缩在这流岩遍地的涧底,永不见天日。”

巨大的凤凰法相在半空流淌过一道灼热,扭曲的火舌攀着废墟的轮廓燃烧成一座堡垒,将两个不甘示弱的男人圈禁其中。

白宁抬眸,遥望着江予辰,继续说道:“你也不能如此偏心呐!对待你,我用的情可一点儿都不比靖无月少。你但凡心里有过我,我都不会这般与他势不两立。”

江予辰在骤然滚烫的浊气里,流尽了最后一滴清泪。

他始终想不通,为什么从未犯过错的自己,却要被始作俑者驾到如此之高的位置。

他夹在白宁与靖无月之间,不能摇摆,不能偏私,否则就会拖着三个人,乃至是整座天下一块陪葬。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飘摇无依的江予辰在炙热的火光里明灭不定,谁也不清楚他此时的心境是多么的碎裂刺痛。

仿佛有无数双赍恨的手,执着密集又锋锐的刀剑拼了命的向他戳刺,它们纵情欢唱,它们波属云委,它们合着血淋淋的伤疤掏挖着江予辰濒临破碎的意志。

于是黯然销魂,六神无主,被逼迫到悬崖边缘的江予辰,收剑踉跄,“噗通”一声,双膝重重屈跪。

从前在淫威之下不得不跪的江予辰,这一次是由衷的甘愿伏跪。

他要跪这个厉鬼一样纠缠不休的男人,求他施舍给靖无月一条生路。

一项清癯温雅,绝不低头的江予辰,仿佛卸尽了力气的人偶,颤抖的跪在地上,向着身居高位的白宁,叩头乞求,他说:“我求你,别再作孽了。”

白宁望着他跪地伏首的无望,蓦地在脸上扯出一抹狰狞的笑。

想当年这江予辰的第一次伏跪,就是在替靖无月担责的西华大殿上,那时满殿审判的神众,皆见证过这个男人对靖无月的偏袒与私情,如今,他又是这般不知悔改,以自辱的方式痛打着自己的脸。

“他的命就金贵,我的命就如草芥吗?”白宁笑着问道。

江予辰将额头深埋进冰冷的砂砾上,模糊的视线里一片狼藉,他哽咽道:“我只求你放过他,放过这些无辜的人。”

“你拿什么保证我收了手,他靖无月就能放过我!”

豁然从贡案上跃下,白宁踏着满地的碎石砖块,恶狠狠的走到江予辰的跟前,他单膝跪地,修长的双手攥紧江予辰的衣领,将他蛮横的从地上扯近眼前。

他紧盯着江予辰散魂的凤眸,刺声戾喝道:“就算我收了手,他也不会放过我的,连带着还有你那个心心念念的天下苍生。”

“你知道因为什么吗?因为他是肮脏的主神,是最胸怀天下的伪善之人,他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有这个骨气跪地求我,还不如爬上他的床榻去吹吹耳旁风!”

猛地吸了一口灼热的空气,白宁双目猩红,扯着江予辰的手臂亦是颤若蒲柳,“你冷傲,你清白,殊不知跪在这里痛哭流涕,还不如宽衣解带榻上侍君来的快。也许他靖无月玩的尽兴,就答应你不再作恶了呢!”

江予辰怔忪的对望着白宁恍若食人的眼神,猛地找到了凝聚的焦点,只见他无比憎恶的推开了凶恶的白宁,声嘶力竭的喊道:“滚,滚,滚!!!”

雌伏侍君,本就是江予辰这辈子的奇耻大辱,此时白宁旧事重提,还当做笑谈般的恶心着他,怎能不让处于失控边缘的江予辰崩溃。

“说到你痛处啦?”白宁抬手拂了拂衣襟,重新伫立在江予辰的面前,居高临下的恶毒道:“我看你躺在靖无月身下的时候,不是挺享受的吗?怎么,只准你做的出,却不准我讲出来?”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江予辰赤红着双眼,仰头向着白宁猛烈喘息,似乎对方口中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杵在煽风点火的节点上,刺激的他几欲疯魔。

然而江予辰越是处在情绪失控中,越是能展露出不一样的破损之美。

那被道出丑事的惊慌失措,被按住耻辱的委屈不甘,通通在望向白宁的那一双凤眸里交汇成了一抹倔强,于是凤尾湿红,泪珠簌簌,紧呡的唇锋嫣红的似沾染着水汽的秋海棠。

白宁勾沉的视线若渴的流连在他的身上,直到视线停驻在他裸|露而出的一截皙白的脖颈时,猛地咽下了口中滋生的涎液,裹着□□的嗓子,沙哑而魅惑。

他危险的说道:“躺下来伺候一个男人也是伺候,不如,趁着今日无人叨扰,我也从你的身上讨要一点儿嘉奖,如何?”

“嗡”的一声,流年剑动,江予辰几乎是疯了一般,提起长剑对着白宁乱砍,那眼尾处一粒妖娆的红莲映着水汽初绽,映衬的他整个人仙风透媚,道骨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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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不忆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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