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归彼岸2
南栖自从在江南安顿了下来,便跟湛屿一样,过上了闲云野鹤,山中打猎的日子,
木渎不比烟平,深山鲜少,但附近得老林里经常出没一些半魔化的小妖,南栖就整日扎根在东海之滨的一片沼泽里,猎些稀奇古怪的小妖兽。
今日她猎到了一只二尾狐精,雪白的一团,赤色的眼珠,缩起来还没有手掌大,却已经会用幻术迷惑猎手,司机逃脱了。
南栖废了好些办法才捉到它,又见它冰雪可爱,便没有伤其性命,打算带在身边教养。
出了沼泽,不远处就是修缮一新的东海祭祀堂。
自从大地上的百姓亲眼见过了神迹,便将丢弃多年得信仰又拾到了起来,每日里参拜不断,香烟缭绕。
南栖提着装着狐精得小笼子,走到了姬如浣夫妇得坟冢前,笑眯眯道:“阿浣姐姐,好久不见。”
小小的一颗坟包,细细密密地生了一层杂草,也许是苍天可怜,江南在被大火焚烧的那段时日,祭祀堂都烧成了骨架,这座坟冢却安然无恙,春风一吹,碧草连连。
南栖蹲下来,将比较高的草粟拔下,留下几朵不知名得小花。
“之前我很忙,没能来坟前看你,现在我一身轻松,以后,可以常常来陪你说话了。”
和煦的风从海面上吹过来,携着淡淡地檀香味。
“你看,所有的鲛人都回家了,再也不会受到人族的压迫了,你就安安心心的跟你的夫君在这里住着,时不时等我上门叨扰,下次来,我给你带些好吃的糕点,江南的点心总是比烟平得好吃。”
絮絮叨叨地拔完草,南栖贴着坟冢而坐,遥望了一阵风平浪静的海面,伸手入怀,将那枚携带着体温地樽中月捧了出来。
小小的一盏月色,在天光的映射下稍显暗淡,南栖摸挲着边缘,呢喃道:“巫澈,我想你了。”
很想,很想的那种。
这两年,南栖白日里笑呵呵的,可到了夜里,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种贯彻骨髓的疼,是会干扰睡眠的。
她已经很久,没有一觉到天明了。
“你就是个骗子。”南栖有些温怒地对着那盏月光说道:“不过我会等,哪怕我已经鸡皮鹤发,我也要等。”
“其实我一直都没有放弃,去唤回你的魂魄,只是我用了许多办法,都没有用。”
苦涩的笑容伴着泪珠流淌,浓郁的哽咽,几乎吞噬了她的嗓音。
“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才来找了他们,再怎么说,你得命,是他给的,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我能等,等到他想到办法,哪怕这个过程,要很久,很久。”迎着天光,她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
躲在这里或哭或笑得言说了一下午,南栖这才收拾好心情,拍拍屁股跟姬如浣道了别。
“我走了,阿浣姐姐,下次再来看你。”
晚暮的余晖在海面上投下一片静谧的影子,几缕红霞初现轮廓,似胭脂一般娇俏。
南栖重新回到了集市上,路径一处面摊子时,偶听到几句闲谈。
“我听说,这湛屿跟江予辰没有死。”
这一句话,仿若凭空炸雷,霎时便吸引了附近吃面得食客,纷纷抬起头来向着那发话的男子看去,有人安耐不住凄惶,接话道:“不能吧。”
“这有什么不能的,听雨阁的沈傲下了深涧寻了十天都没能找到他们的尸首,唤魂更是不起作用。这两年,沈傲一直不死心想要找到他徒儿的尸骨,不也一直毫无音讯嘛,再者说了,西陵双雄那可是堕下凡尘的神祗,就凭这神格的强大,就不可能死得这么干脆。”
人群顿时噤若寒蝉,不好的氛围渐渐弥漫浓稠。
那人抛砖引玉,接下来的话,简直如冰刀自刺,封冻了在场的所有人。
“而且,最近邪影真言又重出江湖了。”
“啪嗒”一声,有人筷子落地,颤抖着说:“他们还活着干什么,是嫌我们受得苦还不够多吗?非要把整个人间都拖向地狱嘛?”
“本来我觉得,就算是活着,隐姓埋名,痛改前非,大家都会给他们留一条生路的,可这邪恶就是邪恶,暂时的安分,并不会得来高枕无忧。我们可要小心啦,这野心死灰复燃,也不是不可能的。”
那人揶揄一声,垂头吃面,话音到此,算是终结。
然而剩下的人哪里还有心思吃面,一个个忐忑不安的,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南栖听完,没有说话,只是脚步有些僵硬的走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还算平静,南栖偶尔来湛屿处蹭饭闲聊,逗弄逗弄李泉遥。
只是这民间又开始重提两年前的事,偶有疑似湛屿或者江予辰的术法在民间显露,虽是除魔卫道,但却隐约透着些阴谋得影子。
照常是清空万里的一天,湛屿起了个大早,去集市上卖鱼,却在辰时左右没来由的心慌,脑海里一直是江予辰灯下研写的模样,可那笔下的朱砂却是鲜血磨就的,透过脑子里的画面,仿佛能闻到浓郁的血腥味儿。
“小伙子,这鱼怎么卖?”
就在这时,一位老妪提着篮子站在了湛屿的跟前,背对着天光居高临下,布满风霜得脸上是极其怪异的微笑。
活似庙里狞笑的罗刹鬼。
“小伙子?”
湛屿在发呆,在恐惧,在心凝若竭,在不知所措,在阔别重逢的失去里,无能为力。
老妪盯着他又叫了几声,见对方没有理她,嘟嘟囔囔地走了。
人一走,阳光继续毫无阻挡地倾落下来,映亮了篓子里活蹦乱跳的草鱼,幽幽地几粒浮霞反射出血一样的斑点。
湛屿就这样垂着头,盯着那些越来越艳丽的赤红,突然起身,疯了一般向着家的方向奔跑,沿途撞到了几个行人,却并未在意,继续马不停蹄地向前狂奔。
从木渎到郊外,湛屿来来回回走了两年整,以往这条路畅通无阻,花香十里,而此时,却屡屡绊倒这个归心似箭的男人,悠悠飘落的花瓣好似狂风绞旋的冰雪,既碍眼又刺骨。
他跑呀跑,披挂着断断续续的扶风,跃过桃林,踏过河畔,穿过竹林。
湛屿奔跑到肺脏里好似针扎一般的疼,连呼吸都极是困难,可他没有停下,直到茅草屋上的炊烟徐徐萦绕,他才在汗湿重衫的疲乏里露出一抹生涩得笑。
予辰,我回来了。
然而越是临近自己的家,那种不好的预感愈是强烈,最终,他在小径上放缓了脚步,稍稍转过一株矮竹,便看到一个极其熟悉的清癯身影。
那个背影,挺拔,劲瘦,及腰的长发随风曳曳,发顶的玉冠孤洁冷傲。
名门之风,临霜傲雪。
湛屿抬眸微惊,脚步生生顿住,担忧与惶遽,苦涩与愧疚,错综复杂在脸上,让他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那是沈傲啊,是他的授业恩师,是名门第一的仙盟首领,亦是恨江予辰入骨的听雨阁阁主。
他怎么会寻到这里来?
他到底要干什么呢?
是来找我回去?还是兴师问罪?亦或者,为玄鹤真报仇?
种种不好的预感滚上心头,使湛屿寸步难行,可他又不得不走上前去。
因为,他的予辰,还在里面。
轻轻地推开柴扉,湛屿一步一步的走进去,背对而立的男人许是感应到了他的气息,缓缓地转过身来。
湛屿前行的步伐蓦然停驻,怯懦地桃花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这个气度冷硬的男人。
沈傲变了,他不再儒雅,也不再瞻前顾后,整个人透着阅尽千险的冷漠与从容,似乎久别重逢,没有给他带来太多的惊喜,神情里到是多了一层若有似无的责怪。
“阿屿!”一如既往的声调,透着关切与慈爱,可目视着大弟子的神情却不是这么回事。
——他在克制。
“师傅!”湛屿小声地说,冰白的一张脸上,是一贯的恭敬与孺慕。
“既然无事,为何不回听雨阁?”
“我——”湛屿眼神飘忽,不知如何作答。
他已是整个天下的罪人,哪里还有颜面,再回到正道里去。
而且,他的往后余生,都只想守着江予辰。
沈傲微微阖目,从踏进这座院子,看到凭窗独坐的江予辰开始,他就知道,湛屿的心,还是偏了。
他情愿为了这个拽他入深渊的叛徒停留,也不要他这个师傅。
“一辈子躲在这里,你安心吗?”沈傲忍不住问他。
湛屿知道这一天迟早会要来临,只是没有想到会来的如此之快,于是他说:“师傅,我只想跟他在一起,我等了这么多年,就为了这一天。”
“那为师呢?”
湛屿恍然顿住,心如刀绞。
虽然他同样也舍不得眼前这个男人,可他只求一个江予辰啊!
见他久久不愿回答,沈傲破碎的心脏只能散碎的更为彻底,他终是一无所有,鹤真,儿子。
沈傲平缓了一下濒临暴怒的情绪,沉声道:“拖出来。”
只闻一声令下,几名听雨阁的高阶弟子,携着清风霁月得江予辰,鱼贯着从屋内而出,手中灵元淬动的长剑,泛着令人胆寒的青霜。
“予辰!”匆匆的望了那些人一眼,湛屿慌张地欲扑上前去,拨开牵制住江予辰的门人,可还不等他走出两步,先前奔出的两名弟子,一左一右地架住了他得胳膊,甫一用力便将他摁跪在地上。
“师傅,您这是做什么?”湛屿费力地扬起头,冲着身侧的沈傲询问道。
“诛邪,从正。”
铿锵有力得四个字,狠狠坠地,砸得湛屿脸白如纸。
“您——您说什么?”
江予辰亦是抬眸望向沈傲,绝美得俊容,露出一抹清浅的心碎。
——沈阁主要杀他,为玄鹤真报仇吗?
沈傲望着江予辰祸国殃民的一张脸,冷硬道:“既然你执迷不悟,那我就帮你诛了这心里的邪祟。”
猛地一个激灵上头,湛屿转眸望了望淡然的江予辰,对着沈傲奋力挣扎道:“不——不行——不行师傅——我求您——我求您——!”
“我爱他,我不能失去他,我跋涉了四辈子才跟他相守在一起。”倏忽间,浊泪滚落,湛屿凄惶哽咽,“我求您了——!”
江予辰恍然垂眸,四目相对间,浓烈得心疼刺破了固守得理智,他的阿屿,他最是桀骜不驯的神祗,何时,何时露出过这种茫然与无措。
跪地乞求,拗哭狼狈,被人像牲口一般按在地上,挣扎不得,言说不进。
何苦呢?
“阿屿!”江予辰酸涩的开了口,本是想劝湛屿不要乞求,可是沈傲的一句话,却生生得刺死了他。
“你如果真得为了湛屿好,就还他今后的光明前程。”此刻,沈傲的嗓音柔软,却又透着丝丝缕缕的责备。
“我不清楚你们的从前事,但是湛屿是我养大的,他这一生不该为了你造得孽而背负,唯有你死了,才能平息这天下的众怒,才能还湛屿清白得好名声。”
江予辰迟缓地抬起头来,凝视着沈傲坚毅果断得目光。
曾以为,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是污浊的,唯有沈傲,才是最纯澈,最清白的那一个。
可当一切的真相摆在眼前,最是刚正不阿的沈阁主,也不可避免得选择了偏私。
他将所有的错都归结到了自己的身上。
虽然这些因由,确实是因为他。
没有他的存在,神凤不会无休无止得祸乱三界,湛屿也不会背离正道,靖无月也不会堕下神坛。
沈阁主说得没有错,他是一切仇恨的源头。
然而湛屿听了这些话,却恍若被逼得疯了神志,整个人力气极大的在原地挣扎,几次三番强撑而起,却又被同门恶狠狠地逼退回去,一双眼瞳都红若泣血。
他吼:“这是什么狗屁理论,都是我自己的错,跟江予辰没有半分关系,您若是要给天下一个交代,刺死我便是,为何要把罪名按在他的头上,他已经悲苦了四辈子,凌|辱谩骂,被逼入邪,还不够惨吗?”
沈傲却丝毫不听,他紧盯着江予辰的双眼而去,继续直刺心房,“如果你真爱他,就成全他,一辈子跟着你东躲西藏,你能安心吗?”
愈来愈近的一张脸,透着慈父对亲子得狠绝,江予辰曾在心底偷偷仰望过的男人,就这样紧贴在自己身前,掷地有声地塞给他一个退无可退得选择。
能心安吗?
能吗?
“你不要听他的。”湛屿梗起青筋密布的脖子,额角血脉凸显,眼中浊泪奔涌,他嘶哑地喊道:“你说过,不会再离开我的,你不能食言。”
饱满得泪珠贴着脸腮滑落,这是湛屿哭的最痛苦的一次,“我不要正道里的好名声,我只要你。”
迎着咄咄逼人得目光,江予辰凄婉一笑,淡淡地水光盈满了妩媚的凤眸,一抹决绝恍然而逝。
阿屿!
你可知,每一天,我都在当末日来过,我是你神格里的污点,是阻碍天道轮回的祭品,是延续三界动乱的刽子手,亦是拽你入深渊的邪魔外道。
这两年厮守得时光,真的很像是我偷来的。
如今,是到了我该偿还得时候了。
“不要!”湛屿在同门的钳制下,无力乞求,他怕,他怕这个男人再为了那些莫须有的成全,而舍弃自己。
他们好不容易才得来这平凡的重生
“我不想再分开了!!!”湛屿对着他嘶吼道。
江予辰亦是蹙紧眉宇,凄然心道:我也不想与你分开!
一滴薄泪就这样贴着面颊滚落下来,蓦地,砸在了沈傲的心底。
让他无端得有些疼。
可再一看两个人含情脉脉的依依不舍,饱经风霜的沈傲就忍不住怒火中烧。
以为爱得很伟大?
可那些无辜丧生的百姓与修士,谁来偿还他们逼不得已的伟大?
童雨棠的若火奔涌,南淮暝的舍身取义,花茗林笙的双双赴死,谁来替他们伸冤诉苦?
你们得爱,难道要用这么多生命来成全吗?
倏忽间,周围阴风飒飒,天边铅云阵阵,彼此凝视的一对恋人,木然地一同抬头,耳边雷声千里,目及紫电穿云。
好一番正义之象。
猛然间福至心灵,湛屿垂眸凝视着沈傲灵光爆射的掌心,一丛久违的阴煞之气扑面而来,锋锐得魔道之剑,寒光熠熠,所向披靡。
这一刻,奈何裹缠着紫黑之气的剑身,就像濒临落下的铡刀般森然,湛屿恍若见鬼般瞪视着它,连挣扎都忘记了。
沈傲最后再目视了一眼俊容惨白的江予辰,转身渡到怔忪的湛屿跟前,徐徐地蹲落下去,反手将剑柄塞进爱徒的手中,一寸一寸地指引着他将佩剑握牢。
“这一步,要你亲手来做。”
跪在地上的湛屿恍若骤然间丢失了魂魄,他盯着那把开疆破土得利剑,望着那无比熟悉的阴冷魔气,感受着身旁这个如师如父得男人,赐予他的死亡。
为什么要如此残忍,为什么?
“师傅。”湛屿怔然抬头,眼中的泪珠如殇河倾落,“您为何如此残忍。”
沈傲见爱徒如此,亦是心如刀绞,可他为了这个孩子能回归到正道里,那这恶人,只能是他来做。
“这是你唯一能活下去的机会。”
“......”
活?
呵——
原来活着,还是需要机会的。
怒而转眸,湛屿盯着沈傲,目眦欲裂道:“我凭什么要这个机会,我们的命凭什么要你来选,凭什么——”
沈傲一把扳过湛屿的脖颈,将他的脸狠凑到自己跟前,恨铁不成钢地吼道:“就凭我是你生身父亲!”
被腹诽多年得真相一语道出,刹那间,万籁俱静,唯余阴风呼啸,穿林越舍。
湛屿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说什么?他是——他是——自己的生身父亲?
湛屿的茫然落在沈傲的眼底,就像一个掩埋多年的秘密破土而出,虽然肮脏,丑陋,甚至不可原谅,可他还是要说,甚至是恬不知耻得说。
“你是我的儿子,是我一场弥补不了得错误,我已经对不起你生身之母,更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堕下深渊,你明白吗?”
所有人都在沈傲的嘶吼里惊愕下来,他们万万想象不到,最是光明磊落的沈阁主,也会有沾染污浊得时候。
湛屿虽然对自己的身世意识模糊,可他在乡野游荡的时候,并无生身父母的印象,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个普通农妇的儿子。
“我——我——!”湛屿不知该作何回答,因为他真的毫无印象。
见他半信半疑,甚至是露出那种急切得否定神情,沈傲几乎是悲痛不已的从袖橼里抽出一管竹笛,一枚坠着白色流苏的玉牌晃荡了出来。
不甚名贵的一方玉料,因为常年的颠沛流离而透着清冷易碎的微光,蹩脚的仙鹤浮雕,已经模糊了细枝末节。
江予辰盯着那块刺目得白,蓦地,攥紧了掌心。
沈傲将玉牌托举在湛屿得眼前,就像在亲子跟前展露出自己最肮脏的一面。
“这枚你带在身上十几年的玉佩,是我送你娘的信物,当年,我因为一念之差,醉酒误认了人,玷污了你生母得清白。清醒过后,我万分自责,于是遍寻了很久,才找到了她。可那个时候,你娘已经有了你。”
直到此时,沈傲都不知这女子姓甚名谁,她样貌极美,却性子孤冷,一颦一笑都透着媚与傲,跟湛屿完全是两种性格。
再次重逢,是在乡野的林间小道上,沈傲尚未弱冠,一脸青葱懵懂。
晨曦的光裹着朝露的寒凉,飒飒地秋风卷起半地残叶,就在这露凝而白的林子里,一名大腹便便的绝美女子踽踽而来,容颜未改,衣袂素然。
她怀孕了。
一夜错误,珠胎暗结。
使沈傲伫立在小径上目瞪口呆。
他试想过百余种补救的可能,唯一没有想到的,是他们之间竟然会有一个孩子。
饶是沈傲接受不了,还是硬着头皮去逼自己赎罪,他想娶她,或者对方不愿,就将她安顿在一处隐蔽的地方,自己细心照料她们母子的后半生。
可这女子刚硬,哪一种都不愿接受,生生的将他关在门外整整两日两夜。
沈傲一直锲而不舍,女子就避而不见,彼此的执拗,就这样熬过了漫漫的凛冬。
早春的第一缕桃芳来临的时候,沈傲应师门回召,要去边地修补封魔结界,临走之时他将这枚想要带给心上人的玉佩,挂在了门扉上,对着檐下凝视他的女子说道:“姑娘,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沈某所犯的错,我也没法原谅我自己,可孩子是无辜的,沈某身无长物,唯有这枚玉佩是我最珍贵的,若我赶不回来,这玉佩,就是孩子的生辰礼。”
女子全程无话,直到沈傲走远,她都未挪动半步,只是垂着眼眸,若有所思。
“待我再回来,你娘已经搬走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你们,可是一直杳无音讯,直到我在村子里发现了即将被戾魂撕碎的你,看到你挂在脖颈上的这枚玉佩,我这颗千刀万剐的心,才终于迎来了修补得机会。”
湛屿跪伏在沈傲的身前,震愕的目视着这枚玉佩。
这根本就不是他的啊!
皇城深巷,骤雨凄迷,干瘦微暖的怀抱,邋遢倾城的小哥哥,甜腻芬芳的月饼,小心珍藏的深情。
不是我的,不是我的,这一切都不是我的。
再抬起头,湛屿泪珠簌簌,他哽咽地说:“师傅,不,不,不是我。”
沈傲一把握住湛屿颤抖的肩膀,心痛道:“你可以不原谅我,可以记恨我,可我不能让你就这么堕落下去,我已经对不起你娘了,我更不能对不起你。”
“来。”沈傲的手就这样顺着湛屿的肩膀滑下,一寸一寸地握住他冰冷的指尖,指引着他牢牢地握紧奈何裹缠着魔气的剑柄,“诛了你心底的邪祟,回到正途里来,我沈傲一辈子不愿与奸佞苟且,我的儿子绝不能遍身污浊。”
我沈傲的儿子,绝不能遍身污浊,遍身污浊——
一字字一句句,冷硬决绝,不容反驳。
江予辰将视线从那冗深的记忆里抬起,入眼却是湛屿半边身子都被沈傲禁锢在了怀里。此生,他唯一瞻仰过的两个男人,正执着锋锐的长剑,将他抵在了死无葬身之地的悬崖边。
原来阿屿,就是雨夜里蓦然出现的那个孩子啊!
隐忍多时的泪珠终于滑落,江予辰望着这师徒二人,一个傲然决绝,一个泪流满面,自己在他们眼中,一个污秽不堪,一个白璧无瑕。
命运是何其残忍啊!杀身不够,还要诛心。
江予辰第一次有了站在命运的沟堑旁,进退无路,孤立无援的凄凉感。
旁人的误解与仇视他通通都可以忍受,可唯独今日,他承受不了。
原来自己在沈傲的眼里,一直都是肮脏的。
“呵——”
苦涩的笑意蓦然浮现在脸上,江予辰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这颗破碎的心脏,一路走来,刀山火海,为之信念的,为之努力的,镜花水月,渺如大梦。
都是错的,都是假的。
“予辰。”
沈傲握着自己的手太紧,湛屿一时间无法挣脱,他流着泪乞求道:“你快跑,跑啊!”
江予辰茫然凝眸,眼前的湛屿脆弱无助,握着剑的手颤若蒲柳,他缩在沈傲的怀里,渺小如稚童,却仍用那双不再宽阔得臂膀,极力的为自己争取一丝往生的天光。
“跑,跑啊——只要你活着,我怎样都甘愿——就算——就算永远不见。”
他多想江予辰能为自己而活一次,不在乎自己,不在乎虚伪的名声,不在乎天下苍生对他的评判与揣度。
我只想你能平安,我只想你能不被枷锁所羁绊。
跑吧!
不要在犹豫了。
湛屿几乎是泣不成声,滂沱的泪水蜿蜒在面颊上,触目惊心。
然而江予辰却不动,脸上凝固着半瞬嗤笑,无不心酸得凝视着他生死与共得爱人。
见证着审判的听雨阁门人,都在这对恋人的不舍里暗下眸光,虽然深知湛屿和江予辰罪无可恕,可是这番痴情,却感天动地,让他们心下不忍。
似乎这场毁天灭地的灾难,让他们无法去指责,也无法去怨恨。
众生皆苦。
江予辰在桎梏中微微地挣动了一下,那名钳制着他的听雨阁弟子便鬼使神差地松开了手,从对方的掌下滑脱,这个男人宛若一枚飘下枝头的枯叶般孱弱苍白。
这一生,他虽从未清白过,可湛屿的舍身维护,就如那暗帷里的一缕微光,再多得黑暗,再多的污秽,他也值了。
江予辰就这么直直地向着湛屿走去,恍然间,对面的男人知晓他的意图,泪眼婆娑,泣不成声地轻吼道:“别过来——你别过来——走——走啊!”
然而江予辰却突然笑了,依如当年在苍梧之渊前,那个破碎又决绝的微笑。
湛屿慌了,他极力的在师傅的怀中挣扎,森森贝齿紧咬下唇,鲜血淋漓,他在江予辰视死如归的笑容里,读到了这四辈子最是刻骨铭心的答案
——成全。
“我不要你成全我,江予辰,我不要你这么做。”湛屿想要将长剑从掌心里退下,可背后的沈傲铁石心肠,一双嫉恶如仇的眼眸,死死地瞪视着这个绝美的男人,恨不得将其立刻绞杀。
江予辰徐徐地跪落在湛屿跟前,饱满得胸膛轻轻地抵在奈何的剑尖上,目视着他的爱人轻笑道:“阿屿!保重。”
若有下辈子,请换我来守护你。
剑尖在心上颤抖,爱人在眼前无措,江予辰在湛屿嘶哑的哭音里,缓慢地扬起头。
有雨丝落下,坠进了眼底。
一滴复一滴,从淅淅沥沥逐渐大若倾盆。
好冷。
奈何引来的异像,终于将温风徐徐的江南大地带回到曾经的暗无天日,急雨将竹林捶打的噼啵乱响,一角白衣一闪而过。
将苍白的面容极力的向着雨幕投去,江予辰凝视着紫电穿梭的天幕,看到了狼顾鸢视得白宁。
“江予辰,我诅咒你,我诅咒你不得好死,生生世世,你都将惨死在靖无月得手上。”
凤眸如炬,恨意滔天。
他看到了碧泠幻世里,那缕与己无别的残影。
“江予辰!你会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片片杏花碎落,道道业火灼天,在这番死亡的绝望里,沈傲执着利剑而来,最是儒雅得一张脸,恶狠狠地嗫嚅出一句话来。
“我沈傲一辈子不愿与奸佞苟且,我的儿子绝不能遍身污浊。”
遍身污浊!
江予辰阖眸而笑,任由滂沱的大雨沾湿了视线。
原来没有一个人会真心的希望自己幸福,除了他的阿屿。
若我的死,能平息所有人的愤怒,能唤回湛屿的清白与名声,那这番分离得悲痛,又何惧呢?
从始至终,自己不都是湛屿,最后得信徒吗?
那么,为了神明牺牲,又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既然沈阁主一直都视阿屿为亲子,自己又有什么好心酸的呢?
这不是自己一直都想活成的样子吗?
最后再望了一眼记忆里的沈傲,江予辰由衷地呢喃道,
好,我成全您。
倏忽间,江予辰发狠地向着奈何撞去,长剑顷刻穿心而过,快到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尤其是不能自己得湛屿。
瓢泼的大雨尽情得挥洒在亲密无间的二人之中,在生命急速流逝的那一刻,江予辰微笑着抬起手掌,轻轻地握住湛屿冰白濡湿得面颊。
阿屿!
——代替我
好好活着。
※※※※※※※※※※※※※※※※※※※※
又填上一个坑,但是填的心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