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镇守府
张俊心里清楚,李琮这番推心置腹剖析利害的话必是出自他的小舅子胡汉才的授意,更清楚无利不起早,李琮之所以这么苦口婆心劝自己去见吴四喜,究其根由,是恐惧害怕。宣镇都司相互辖制互相监视,保安州千户连同治下总旗小旗同时被杀,他李琮也要有套说法呈奏朝廷。
张俊心里暗自好笑,脸上却全是深以为然的感激,慨然道:“走,你我同去镇守府。”
“张兄这就对了,请,哎,不对……”李琮欣慰的笑容一僵,露出被耍的怒意:“我一番好心费尽唇舌,你、你却存了心机在耍我……”
张俊嘿嘿笑着拦住话语,抱拳深施一礼:“此事藏着的干系实在大了些,愚兄说心里话,我一人还真是不敢去见吴四喜,必须你我同往,彼此做个见证,也好不被卷进这趟浑水中。只是没想到贤弟竟也如此了然,愚兄真不是在藏心计诱贤弟,是被贤弟刚才剥茧抽丝条理清晰的判断所折服,听入迷了。”
听着张俊恭维的话,李琮脸上的怒意透出几许得意,悻然的瞪着张俊。
张俊陪笑道:“大同燕霄楼前几日又有一批清倌出阁,愚兄吩咐人挑了两个,原本是送进京给我多年故交新升迁兵部尚书的刘宇刘大人,以贺其位主六部堂官。既然贤弟如此不谅解愚兄,我送一个给贤弟,贤弟的气总可以消了吧。”
李琮闻言,脸上随即露出惊喜,嘿嘿笑道:“这还差不多,既然张兄如此美意,小弟就受之不恭了,事不宜迟,咱们这就速去见吴四喜,回来我好瞧瞧……”
张俊看着李琮急不可耐的嘴脸,摇头苦笑着迈步开门,沉声道:“备轿。”
总兵府大门开启,两乘八人抬银顶重檐绿呢官轿依次抬出,护轿兵丁护卫下,出了镇朔街上了南北贯通的主道前行了二里多地,随即左拐上了通向西城的主道。
沿途经过游击将军官署、兴和守御千户所、万全都指挥使司、总督府,拐进右侧一处偏巷,停在四亩见方封疆大吏才有的规制的大坪上。
大坪上同样高矗三丈长带斗旗杆,遥对红漆铜钉大门和三阶巨形长条白石台阶两侧怒目狰狞,左抓球,右按狮崽,整个宣府最大的两座石狮。
轿帘掀起,张俊和李琮依次走出,李琮迈步正要过去,张俊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低声道:“后门。”
李琮随即会意,两名兵卒挑着灯笼引着两人经大坪向右侧而去,绕了大半个圈,来到飞檐琉璃瓦的后门。
廊下宫灯辉映下,两名青色曳衫,头戴平巾的听事如竹竿分立台阶左右,多年宫中练就的本事,站着闭眼,微咧嘴正在梦游周公。
护轿兵丁引着两人距离后门不足两米,两名听事同时一激灵,张开发蒙的睡眼,正要厉声呵斥,瞧到灯笼上映出总兵府和万全都司字样,舌尖一卷,又将到嘴边的呵斥不露声色的咽了回去,脸上瞬间堆起笑意,眯着眼瞧着灯笼后的李琮和张俊。
瞧清两人的面容,两名听事快速跪倒,眉开眼笑道:“小的给二位大人见礼。”
李琮瞧着两名听事嘴角的涎水,嘴角抽搐了一下,从袖内掏出两锭五两的台州雪花银扔了过去,皮笑肉不笑道:“劳驾两位进去通报一声吧。”
两位听事忙捡起地上的银子,眉开眼笑站起身,一名听事躬身咧嘴笑道:“两位大人折煞我们这做奴才的了,劳驾二字可是万万不敢受的,两位大人稍后,小的们这就进去通禀镇守爷。”
两名小听事推开虚掩的后门,脚前脚后都走了进去,李琮瞧着完全按宫中规制建造的红色回壁夹墙,不屑的撇嘴低笑道:“瞧他娘的这俩没、卵、子的玩意那一脸的猥琐龌龊相,就知晓做的什么梦,我他娘的也就纳闷了,那玩意都没有,这梦究竟是怎么做的。”
张俊脸上的肉轻微颤动,眼神闪烁片刻,两人互相瞧去,都忍不住会意的低笑出声……
片刻,两名听事屁颠小跑而出,陪笑引着张俊李琮沿着夹道向右走了十余米,拐进夹墙开启的朱红便门。
等候在便门后的一名奉御躬身见礼,引着两人穿过正方堂院,沿着雨廊绕假山园林,经花圃亭台水榭小桥,连续穿了两进楼阁堂屋,在后宅最深处一座仿汉唐纯木制结构的楼阁前驻足。
奉御瞧着快步下台阶迎过来的的近身长随,翻身叩了个头,站起身后退着离去了。
长随满脸堆笑躬身道:“咱家祖宗命咱家请两位大人进去。”
张俊和李琮微笑示意,跟随长随上了台阶,透着几许阴寒的夜风绕柱拂过,廊下雨铃发出清脆悦耳的串串铃音。
四根大柱支撑,大堂内铺着寸厚猩红绘异域图案的波斯羊绒地毯,大堂两侧如雪丝幔内,各有一排弹奏笙管瑶琴敲击编钟的婢女,丝幔不时随风拂舞掀起,忽隐忽现露出仅披轻纱通透玲珑的绝色身姿。
张俊和李琮眼神一跳,都是一脸淡然的收回目光,这才注意到空荡荡的大堂中央摆放着一张紫檀长几。
身穿御贡晋绸仿魏晋古风宽袖长袍的吴四喜盘膝端坐其后,手里捧着一个不大的橡木桶,低着头正往三只镶金和田玉杯内倒着鲜红如血的葡萄酒。
张俊和李琮急忙正衣袍,躬身施礼:“下官见过吴公公。”
吴四喜没有抬头,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这礼数重了吧,咱家就是主子万岁爷的一个奴才,可万万受不起两位大人如此大礼,若不是咱家与两位大人相熟,咱家听闻这话,就得跪下向两位大人赔罪了。”
张俊陪笑道:“吴公公这话下官们才是诚惶诚恐呢,您代天巡狩,镇守宣府,就是下官等的上司,下官等惟吴公公马首是瞻。”
吴四喜放下橡木桶,瞧着其中两碗多一滴就能溢出酒浆的玉杯,俊秀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意,抬头望向两人,九曲梁上宫灯辉映清光挥洒落入眼眸,两颗黑瞋的双眸越发亮得惊人了。
曼声笑道:“别介,这话让咱家越发诚惶诚恐了,咱家说了,咱家就是个奴才,主子万岁爷恩典,老祖宗恩宠,打发咱家做这个镇守,咱家心里清楚得很,咱家就是替主子看家的狗……”
没等张俊和李琮脸色有什么细微的变化,吴四喜抿嘴一笑,突然话语转向,笑道:“两位宣镇当家人难得上我这陋居来一回,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两位大人都别站着,快过来一坐,尝尝咱家的老祖宗赏赐咱家的美酒,这可是哈密属国进贡的听说有二十年窖藏的葡萄酒。”
张俊和李琮飞快互瞧了一眼,李琮陪笑刚要张嘴,吴四喜抿嘴笑道:“怎么两位当家人不肯赏咱家薄面?”
张俊和李琮脸色都是微变,慌忙躬身齐声道:“吴公公说笑了,下官恭敬不如从命。”两人迈步过来,盘膝坐在吴四喜对面。
“唐诗有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唐人诗篇,葡萄酒大多与血战沙场的将军有关,咱家今儿突然想喝葡萄酒,两位咱大明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就不请自到,还真是觉着咱们之间很有些心有灵犀啊。”
张俊和李琮的脸色再变,看着吴四喜云淡风轻的笑脸,后脊梁骨都隐隐冒出了寒意。
吴四喜微笑示意:“两位大将军请。”
两人瞧着几上那两碗血红酒浆与沿边平齐的玉碗,眼角轻颤了一下,眼眸深处都露出屈辱之色,沉默了片刻,参差不齐的闷声道:“下官……不恭敬了。”探头过去沿着碗边轻轻吸喝着。
吴四喜嘴角露出得意的笑意,眼眸闪动着亮的惊人地光芒,静静地看着一位总兵官,一位都指挥使在自己面前像狗、马低头用嘴小心嘬着酒。
酒水缓缓落了一小半,张俊和李琮才伸手,双手轻托玉碗,一饮而尽,刚放下玉碗,吴四喜已端起橡木酒桶。
“下官不敢……”
吴四喜脸上浮动着不容拒绝的微笑,让张俊和李琮谦恭的话未尽又咽了回去,如坐针毡很是痛苦的看着吴四喜往玉碗内平稳的倒着酒。
鲜红如血的酒水化作一道红线徐徐进入玉碗,依旧没有一滴酒水溅落出来,两只玉碗都酒至半满,并没出现酒盈碗沿,让他们再次接受羞辱的局面出现。
吴四喜放下酒桶,淡淡的瞧了一眼神情隐约露出几许如释轻松地两人,微笑端起自己面前的酒碗,轻抿了一口,目光瞧向丝幔垂悬后弹奏古乐的一众婢女们,自嘲道:“原本想尽显古意,如今瞧着很有些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尴尬,好了,不要在两位大人面前丢脸了,都退下吧。”
有些发尖的公鸭嗓音调依旧平和,但话落的同时,曲声也同时戛然止住,纷纷敛身施礼,迈动莲步,退出了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