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相

冯相

中和二年二月,黄巢军再入长安,因城中百姓曾迎王师,黄巢怒而纵兵屠之,一时间,长安血流成河,谓之“洗城”。

“驾——”

泥泞的官道上,一个身着骑服的青年男子手提着砍刀,骑着马,护着一辆马车,毫不顾惜马力地向东疾驰而去。

马车上

两个花容惨淡的年轻女子紧紧地抓车上的横杆,努力让自己不要被甩出车外。

“哎吆!”

年纪大些的女子突然一手捂着肚子压抑的痛呼了一下。

旁边另一个女子忙转头,就看到年纪大些的女子疼的脸色发白,满头虚汗,顿时惊呼道:

“娘子,你怎么了?”

顾不得马车的颠簸,忙扶着年纪大些的女子。

“丽娘,车太颠了,我怕是动胎气!”被称为娘子的冯家主母张氏用手捂着自己球般的肚子,勉强说出一句话。

丽娘一听顿时慌了神,伸手就要扯开帘子叫外面的郎君。

“别!”张氏一把按住她的手,忍痛说:“别……别叫郎君!”

“娘子,可是你……”丽娘看着张氏额头豆大的汗珠,惶恐道。

“不能停……现在停下……谁都跑不了……谁都活不成!”张氏按着丽娘的手,艰难的说。

丽娘脸一白,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长安城那些杀人如麻逆贼,顿时浑身一哆嗦。

“可娘子肚子怀的是小郎君,若有个闪失……”丽娘虽然怕的发抖,可一看到张氏此时的样子,再想到张氏肚子里已经快九个月的小主子,强压下心中的恐惧说道。

“就算停下,如今外面兵荒马乱,你我又能上何处修养?”张氏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惨笑。

丽娘一哽,再说不出话来。

张氏用手抚着肚子,努力安慰着里面不断动弹的孩子,苦笑道:“儿啊,你怀的真不是时候,娘悔求神拜佛求你来,让你来这世上遭罪!”

说到这,张氏几乎落下泪来,她和夫君成亲三载,两人琴瑟和鸣,只是一直不曾有孕,她求神拜佛把长安的寺庙拜了个遍,才好不容易怀上这个孩子,又得医馆的秦大夫把脉说是个小郎君,和丈夫正满心欢喜等孩子出生,谁知竟遭了兵祸,如今更是为了活命不得不举家逃离长安,想到老家离这还有千里之遥,她肚中的孩子,如何撑得!

丽娘看着张氏一边摸着肚子一边淌眼泪,想到郎君和娘子如今还没有孩子,这肚中的孩子如今是冯家的唯一血脉,眼中的慌乱渐渐变的坚定,说道:“娘子,你坐到妾身上来。”

“这怎么使得,”张氏脱口而出,如今这马车正全力往前跑,她们垫了家里所有的被褥,还颠簸地厉害,她如今又是双身子,若坐到丽娘身上,还不把丽娘压坏了。

“娘子,妾不过一家妓,身份卑贱,郎君今年二十又七,方才有娘子肚中这一丝血脉,妾这条命若能换小郎君安稳,那是妾的福气,昔日妾不知收敛,被田家娘子不容,田家郎主把妾转赠郎君,娘子不妒妾,给妾一安身处,如今兵乱中又带妾一起逃,娘子大恩,妾无以回报,如今只能报给小郎君。”丽娘看着张氏坚定的说道。

张氏本来还想拒绝,可听到“小郎君”,心中一软,想到肚中的孩子,拒绝的话怎么都说不出了,最终只是叹息了一声。

“我不妒你,只是你不曾入郎君眼,又是田公所赠,我若拒难免让田公下不来台,影响郎君仕途,罢了,若我和肚子的孩子能平安回去,我答应你,冯家永不卖你。”

“妾谢娘子天恩!”她们这些贱籍出身的家妓,就是一玩物,主母想打想卖想送人,不过一句话的事,许多年纪大了,都会被卖为娼妓,张氏这一句话,就等于她下半辈子都可以待在冯家了。

丽娘扶着张氏的手,让张氏坐到自己身上。

张氏有了丽娘这肉垫,肚子的胎动终于弱了几分,只是隐隐的下坠感,让张氏心中蒙了一丝阴影。

两日后傍晚

“啊!”

正抱着张氏的丽娘突然感觉身上有一股热流,顿时惊讶出声,然后就看到自己身上的襦裙被一股浊水染脏。

“这是,羊水?”

丽娘忙抬头看张氏,却发现被自己抱着的张氏正在疲惫的打盹,并未察觉。

“娘子,你羊水破了!!”

“啊?”张氏惊醒,眼中闪过一丝迷惘,两天的赶路,已经让双身子的她疲惫不已,甚至麻木。

“娘子,你要生了!!”丽娘连忙晃了晃她。

“生了?”张氏突然惊醒,顿时慌了,“我要生了?怎么办?”

丽娘看了看周围,这马车正在行驶,根本没法生孩子,于是一把掀开帘子,对外面骑马的冯良建喊道:“郎君,娘子要生了!”

正护着马车的冯良建一愣神,险些从疾驰的马上掉下来,忙抓住马鞍,才稳住身形,“什么,要生了,这不才不到九个月么!”

“娘子前日就动了胎气,如今羊水也破了,肯定要生了!”

冯良建忙让驾车的马夫停下,一掀帘子上了马车,就看到正惊慌失措的张氏和一身污秽的丽娘。

“文慧!”冯良建看都没看丽娘,一把抱住张氏。

张氏本来很是慌张,可看到丈夫,反而安稳下来,安慰道:“郎君莫惊,只是要生了。”

“这还不到日子?”冯良建头一次当爹,几乎什么都不懂,现在又慌得六神无主,勉强就记得上次秦大夫说十月瓜熟落地。

张氏反握住丈夫的手,露出一丝笑容,“郎君不用担心,我听上次秦大夫说过,这生孩子日子是不准的,指不定就提前了,我这应该早产。”

冯良建很想问问这早产严不严重,又想问问大人怎么样,孩子怎么样,可又怕问出来更担心,张了几次嘴,最终问道:“那现在怎么办?”

张氏生孩子也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她哪知道怎么办,不过好在她打听过怎么办,而别人告诉她,只要找个稳婆就行了,所以张氏想也不想,就说道:

“郎君,你帮我请个稳婆吧!”

“稳婆,对,叫稳婆!”冯良建顿时找到主心骨,生孩子当然要找稳婆,转头就对帘外的马夫喊道,“快给娘子请个稳婆来!”

“……郎君,这荒郊野外的上哪请稳婆?”马夫为难的声音传来。

冯良建一掀帘子,这才发现他们已经跑的离长安城极远了,甚至不知具体跑到哪个郡了,官道周围都是一望无际的荒田,要是不跑到下个驿站,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了。

冯良建傻眼了,这周围荒无人烟,他连个人都找不着,上哪找稳婆。

“咱们离开上个驿站多远了?”冯良建问马夫。

马夫估摸了一下,“大约十多里吧!”

冯良建听了心中一沉,驿站三十里一个,他们刚刚跑了十多里,那前面的驿站岂不是还有十多里。

“哎吆——”张氏突然捂着肚子痛呼起来。

“怎么了?”冯良建忙转头,看着怀里的妻子。

“我怕是现在要生了!”张氏虽然没生过,可底下撕裂般的痛也让她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这可怎么办?”冯良建顿时慌了,又没稳婆,跑驿站又来不及了。

还是旁边的丽娘站了出来,“郎君,娘子怕是现在就要生了,再去前面的驿站只怕也来不及了,妾以前在教坊曾见过人生孩子,大约知道一些,不如郎君快些找个地方,让娘子生吧,要不只怕来不及了。”

寻常人家大多忌讳生产,未出阁的姑娘和郎君几乎不允许在场,可教坊却没这些讲究,所以在场的几人,也就丽娘知道一些,当然也只是知道。

不过这时知道总比不知道强,冯良建一听丽娘的话,立刻说:“那你快替娘子接生,回去我赏你。”

“是,”丽娘应了一声,接过张氏,“那郎君先给娘子找个地方。”

找个地方?

冯良建看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官道,这哪有地方可找。

然后看了看唯一能躺人的马车。

“马车上……能行么?”

事到如今,又哪里有挑剔的余地,丽娘只得点了下头,把车的帘子都放下,然后小心扶张氏平躺下。

“啊——”张氏刚躺下,就觉得肚子又是一剧痛,忍不住一声痛呼。

“娘子莫慌,这是小郎君想要出来了。”丽娘一边安慰张氏,一边用帕子擦张氏额头上的汗。

“丽娘,我真的好痛!”张氏只觉自己身下痛的如刀戳一般。

“生孩子都是痛的,生下来就不痛了。”丽娘忙拿了一块布巾,叠好让张氏咬着,生怕她痛的咬了舌头,又去掀她下面的襦裙,看孩子有没有出来。

可张氏的下身除了越来越多的血,别的什么都看不到。

丽娘不由有些慌,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忙将当初在教坊看到的又想了想,突然一把掀开帘子,对外面的冯良建喊道:“郎君,快烧热水!快烧热水!”

冯良建一愣,也想起生孩子好像确实需要热水,忙跑到车后,手忙脚乱的翻出一个瓦罐,然后拉着车夫一起到旁边的荒地烧水。

……

“啊——”

“痛——啊——”

“我不行了!”

“娘子,再使使劲,再使使劲!”丽娘满头大汗的抓着张氏。

“啊——”

“我受不了,孩子为什么还不出来?”张氏抓着丽娘崩溃的哭道。

“就快出来了,很快就出来了。”

丽娘嘴上安慰着张氏,心里却也忍不住的惶恐,孩子为什么还不出来,这都四个时辰了,孩子为什么还不出来?

外面

冯良建一边心神不定的烧着水,一边用袖子擦着额头的汗,如今正是二月的天,春寒料峭,可他却丝毫觉不出冷,豆大的汗珠一滴滴往下掉。

旁边一起烧水的车夫看他如此着急,不由安慰道:“郎君不必着急,这生孩子没个定数,快的一盏茶功夫就生出来了,可慢的,生个三天三夜也是常有的事。”

“此话当真?”冯良建忙问道。

“我都是三个孩子的爹了,怎么会不知道,我家老大生的时候,我那婆娘在床上嗷了一天,我家老幺生的时候,还没来的及上炕就出来了。”

冯良建这才稍微安心些,只是烧火的手还是有些抖。

……

半日后

“哇——”

一声响亮的啼哭突然从马车中传来。

冯良建愣了一下,“蹭”的站起来,跌跌撞撞的跑到马车边。

“生了,终于生了!”马车里传来丽娘喜极而泣的声音。

很快,丽娘掀开车帘,抱着一个用旧衣裳小心裹着的婴儿出来。

“这是?”冯良建眼一落到襁褓上就再也移不开了。

“是小郎君,郎君,果然是个小郎君。”丽娘欢喜的答道。

“我有儿子了!”冯良建愣愣的看着孩子,突然哈哈大笑。

“列祖列宗保佑!”

冯良建高兴的原地转了一圈,才消化这个巨大的惊喜。

又想到马车里的张氏,忙问道:“娘子怎么样了?”

“娘子刚生完就睡过去了。”

“那孩子先给我,你去照顾娘子。”

“是。”

丽娘小心将孩子放到冯良建手中,然后转身回马车中看张氏。

“恭喜郎君,喜得贵子!”车夫也走过来,笑着恭喜道。

“同喜同喜!”冯良建笑着回道,“借你吉言……

“娘子!”

马车里突然传来丽娘的惊呼声。

冯良建心中一突,顾不上和车夫说话,忙问道:“怎么了?”

“血,都是血!”

帘子猛然被掀开,满手是血的丽娘一脸惊恐对外面喊道:

“不好了,娘子大出血了!”

“什么!”冯良建眼前一黑,顿时一个踉跄。

车夫连忙扶住他。

冯良建一把推开车夫,抱着孩子跌跌撞撞冲进马车。

“娘子,娘子!”

马车里,一股浓郁的血气扑面而来,而比血气更刺目的,是张氏身下那已经被血浸透的褥子。

冯良建身子一软,抱着孩子跌坐到马车上。

张氏此时却醒了,看着丈夫怀中的孩子,仿佛突然有了力气,伸手去够孩子。

“这是咱们的孩子?”

“是你我的儿子!”冯良建忙把孩子递过去,焦急的问:“文慧,你感觉怎么样?”

“原来是个小郎君,”张氏用手轻轻碰了碰孩子的脸,怜爱的看着儿子,“郎君,可起名字了?”

看着张氏面无血色的脸,冯良建心知这是回光返照,心中大痛,勉强说:“生逢乱世,逃亡途中,生子于道,这孩子就叫道吧,希望以后能天下太平,莫让我儿再受这颠沛流离之苦。”

“冯道……冯道,这名字好,”张氏笑了一下,又用手摸了摸孩子的脸,慢慢闭上眼。

“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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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民强国才是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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