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素羁

乌素羁

大漠,黄沙,黄沙连着天,瓜州门客栈仿佛已在天边。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射到瓜州门客栈那高高的旗杆上时,朝霞还没有散尽。

棠西雁打开了两扇木门,第一眼就看到了一颗树。

枯树,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

也是,这种地方哪里能长什么植物。

他转身拿起一个小壶,给树浇起水来,树干上凸起的部位慢慢地长成了一个人脸形状,那个树皮状的人脸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他随手撂了水壶,跃上屋顶,将自己的长发束起,扬起那张有些苍白又非常年轻的脸,对着朝阳打了一声清越的长哨。

随着这样一声长哨,阳光斜斜射入大堂,打在柜台上,桌椅上。

地上剪纸甫一接触了阳光,仿佛赋予了生气般,化为几个人形,站了起来。

白色围裙灰色毡帽,做伙计打扮,擦桌子的擦桌子,算账的算账,瓜州门客栈开始了一天的生意。

塞外乌素羁,走石又飞沙,草籽下地不扎根,大雁飞来不安家,一堆黄沙一堆坟,劝君莫过瓜州门。

茫茫大漠看上去毫无人烟,事实上各路魑魅魍魉都在底下暗流涌动,乌素羁北达都城盛京,南通鱼米富饶之乡。

过了瓜州门,距离闻名天下的敷春城不过三千里的路程,如果有得力的坐骑,到敷春城的时间还可以缩短。

沙漠中的沙狼王和棠西雁早就说好,如果有买卖,棠西雁可以先做,如果他不做,沙狼们就可以下手。

这是在沙漠中讨食的妖族部落,性情残戮。

事后三七分账。

皆大欢喜是不可能的,因为分赃的时候,棠西雁要拿走七分,沙狼平分剩下的三分。

这还有没有天理!

是的,没天理。

但是没天理也要做,方圆百里只有这一家客栈,要依靠棠西雁的客栈留住过路行脚商,所以沙狼只好答应这些不平等条约,勉强吃个低保活下去。

随着太阳越升越高,客栈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

热腾腾的肉包子,火辣辣的烧刀子,使得每个人的脸上都红红得像是涂了一层油。

棠西雁倚在柜台里闲闲拨弄算盘,等待着今天的大餐上门。

正午,金灿灿的太阳。

远处,唢呐嘹亮的声音远远传来,还伴随着都昙鼓与达腊鼓的声音,节奏明亮欢快。

浩浩荡荡一片红,黄沙漫天,风卷起盖头来,骆驼上的新郎官春风拂面。

大漠红妆,这是一个娶亲的队伍。

棠西雁勾唇一笑。

不一时,那个迎亲队伍已经到了眼前。呼啦啦的一群人,漫天扬起皆是赤色锦缎纱绸。

棠西雁笑着迎上去,拱手道:“哎呀,这位兄台大婚,想不到在此荒郊野岭中还能遇到如此喜事,过一会儿还要讨兄台一杯喜酒喝。”

男人笨拙地跳下骆驼,轻轻地扶下自己的女人。

那女人穿红皮靴,披红纱,佩戴珠玉锦带各种首饰,塞外的女人从来不扭捏,一进门就摘了红盖头。

棠西雁一副老于世故的笑容浮在脸上:“本店还有两间清净上房,两位新婚燕尔,但愿小店不会扫了兴。”

男人尚未回答,骆驼上一顶红盖头里又迸出声音:“该是三位罢,掌柜别错算了人。”

一人下了骆驼,掀开大红锦鸳鸯盖头,竟然同样是一个小娘子,和刚才那个长得一模一样。

正是大中午,满座的客人见到这一幕,都很吃惊,未曾想他竟然同时娶了两位娇妻。

但吃惊归吃惊,还是拱手道贺,纷纷夸赞新郎官好福气。

男人一边对周围人群拱手回礼,一边领着两位妻子上了二楼。

大堂本来人就多,迎亲的队伍一来,大堂就被挤得坐不下了。

大漠难得这样的喜事,不管在座的是不是认识,大家都往来敬酒,说着道贺的吉祥话。

一时间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忽然,“哒”地一声闷响,仿佛有什么东西落在桌子上。

一个迎亲男子正喝着酒,歪着眼睛一瞥,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惊叫着跌坐在地。

竟然是一个血肉模糊的眼珠。

棠西雁长指一弹,算盘上的算珠“啪”地一声脆响。

那个新娘子光着脚跳上桌子,捡起那只眼珠囫囵吞下,化形成一只灰色的大鸟,立于横梁上桀桀嘶鸣。

而那对新婚夫妇却滚下楼来。

席上的欢宴觥筹骤停下来,空气死一般沉静。

......

接着强烈的恐惧与震惊化为凄厉的尖叫,从迎亲队伍中潮水般爆发出来。

“先下行,再上撩。”棠西雁做了一个简洁的手势。

客栈的门无风自动,迅速合起,红色恐惧渗入人心,又混杂着无数鬼魅妖灵的嗤声癫笑。

不一会儿,清风徐过,瓜州门客栈的门重新打开。

还是原来的光景,热辣烈酒,肥美羊肉,大家吃吃喝喝,好不融洽。

只是那些穿红衣的迎亲人员都不见了,要不是房梁上还垂挂着一张鲜红的盖头,方才发生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

棠西雁吩咐伙计把陪嫁的嫁妆收好,瞥了眼站在房梁上整理羽毛的罗刹鸟。

罗刹鸟,为聚阴之地埋藏的横死之人怨气所化,善变化,可魅人心神,好食人双目。

被乌素羁的风沙吹了十六年,每天面对的是无边无际的荒漠,还有各路心怀鬼胎的过客,他们和风一起来,随风一起走。

此地黄沙积累深达数千米,有什么脏东西落在沙地上,也很快被风沙掩埋。

那个人真的会来吗?

见了他后该要说什么......

棠西雁冷漠轻嗤,世人眼珠都带贪欲,新郎官以为自己好福气,可得妻妾同行,贪着三人也做鸳鸯来比翼,下场就是乘坐阴风归棺椁。

万物皆有贪欲,情最不可贪。

自己又何尝不是......

这天,天亮。

阴暝的远天,苍黄的沙漠,一只沙狼在旷野里蹒跚走过,它远远望着前方升起的炊烟,眼睛里露出渴望又恐惧的神情。

过一会儿,它开始慢慢地前进,走向瓜州门客栈。

突然,它猛地一回头,像天边张望,那边沙尘飞起,同时有清脆的驼铃声传来,同时还有四弦琵琶弹拨的声音。

四弦琵琶又叫龟兹琵琶,是塞外常见的乐器,这些声音,对于生活在沙漠中的沙狼,简直是再熟悉不过了。

可是这只沙狼突然全身发起抖来,它张口一声惨嘶,迅速消失在沙丘后面。

两个时辰之后,瓜州门客栈来了一行人,四男一女。

四个男人皆是一样的打扮,沙漠里行商的装束,为防日晒风沙,他们的头发脸颈,甚至手臂都被裹在一大块披巾里。

进了店后,径直找了一个角落坐下,卸了披巾缓口气。

那个女子取了披巾后还戴着面纱,穿纱罗绣花长袖裙袍,衣衫以金铃装饰,走动起来泠泠作响,横抱着一把琵琶,一言不发地站在后面。

无论是都城盛京还是西边的敷春城,享乐主义盛行,歌舞艺妓的需求很大。

想要去那边做生意,商人们都会用宝石或香料去交换,当然最受欢迎的还是这种能歌善舞的胡姬。

棠西雁给伙计递了一个眼色,伙计会意,马上转身去牵牲口。

他自己走到这伙人跟前,笑道:“八方风雨,比不上我们瓜州门的雨。”

其中一个身挂板斧的黑大汉不耐烦地嚷道:“去去去,莫要聒噪,你们这哪来的雨,还不给爷们打点水酒润润嗓子!妈的,方圆百里,就一家客栈,老子的嘴早就干出鸟儿了......”

身边的一个读书人,伸手拦住黑大汉,站起身来斯斯文文给棠西雁回礼:“掌柜的莫要怪罪,我大哥性情耿直,口没遮拦。”

他听出了话里的切口,回道:“瓜州门有雨,雪源虎下山。”

这是一套唇典,生意人的暗语,瓜州门的买卖不是谁都能做的,书生的意思是你这儿的道行再深,我们也不是好惹的,别打我们的主意。

这人看似和气,实际上暗藏锋锐,棠西雁听罢笑眯眯地又问:“零毛碎琴还是火穴大转。”

书生答道:“杵门子软,还望掌柜的多多关照。”

“敞亮。”棠西雁直问:“客官打哪儿来?”

队伍中一个俊眉修眼的少年抢话道:“我们打北边儿来。”

“不知要去哪儿啊?”

少年说:“去西边的敷春城。”

“不知客官住几天?”

那少年风风火火地还要再答,书生给他递了一个眼色,回答棠西雁:“我们歇歇腿儿,饮饮牲口,这天马上就有风暴,我们也就不多耽搁了。”

棠西雁眼睛一眯,“听各位口音京味十足,是盛京人?”

书生恭敬回答:“在盛京住过几年。”

全程没有说话的,只有那个其中一个面容阴鸷的男子,和那个戴面纱的琵琶女子。

这时,伙计端着热气腾腾的包子过来,棠西雁闪了半个身位,左手抓住一包子向窗户方向丢去,右手在不动声色在底下一划,嘴里笑着招呼:“老蜘皮,来一个。”

窗边那个被叫老蛛皮的黑目少女,裂开八瓣口,呲地张开一张大网,网住包子,撩进嘴里。

引得这五人纷纷侧目。

棠西雁笑道:“各位是头一次来小店,这穷乡僻壤也没有什么东西好奉承,来,胡八......”他大声招呼着:“给这几位贵客上只烤羊,价钱收一半。”

书生拱手道:“多谢掌柜。”

棠西雁道:“谢什么,以后常来常往,多多照顾才是。”

书生笑道:“好说好说。”

棠西雁走到柜台前,低声对账房说:“你去告诉沙狼王,我这边有好货,我最近有事让给他,好处绝对不会少。”

账房头也不抬:“这伙人风袍下玉带犀角,还带着一个女人,当家的可看出来他们是干什么的吗?”

“哼,你信他们是行脚的商人?就算是贩卖女奴,千里迢迢地走一趟,哪有就卖一个的,怎么做的生意,死了,跑了不就亏本了!”

不知道为什么,棠西雁总觉得那个琵琶女子有些熟悉。

那个账房叫过一个活计,对他说:“账面清楚,你去告诉债主,说可以来收账了,过期不候。”

那个土头土脸的活计答应着去了。

棠西雁把毛巾甩在柜台上,顺手抹了两下,自顾自道:“半只烤羊饶出去,不是白吃的,路过瓜州门怎么能不留下点纪念品……”

他在柜台里摊开手,手上捏着一个鱼符,上面有一些特殊的符号,中间是两个字—炎凰,旁边有一竖小楷,上书“承天鉴国司民升福明灵王尉官”

正是方才顺手偷来的,从那一脸阴鸷男子的腰间。

隆阙朝天子崇信神明,赠授封号,都城城隍为福明灵王,府城隍为威灵公,州城隍为灵佑侯,县城隍为显佑伯。

都、府、州、县城隍各称王、公、侯、伯之号,并配制相应的衮章冕旒。

像西边的敷春城城隍,就被封为鉴察司民城隍威灵公,可尊称一句府君。

棠西雁乍一见了这鱼符形制,眼睛差点黏死在上面,怎么扯都扯不开。

都城隍吗......

※※※※※※※※※※※※※※※※※※※※

你好,我是铁饼,第一次见面。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青灯拢霸月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青灯拢霸月
上一章下一章

乌素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