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神隐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角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世人遗忘,有的是因为天灾,有的是因为人祸……但久而久之,当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的人也死去后,这些被人遗忘的角落就真正地被这个世界所遗忘了。
很多年后,考古界对于这些难以进入、缠绕着层层谜团的失落之地有了一个统称。
“神弃之地”。
外表年轻的苇名之灵行走在崇山峻岭之间,那隐藏在日本东北部地区的无人山林之中,有着她的属地。
寒冷的山风吹来,却连她的任何一根发丝都没有吹动,她面颊上悄无声息地浮现出芦苇形状的深绿色刺青,那刺青顺着面颊攀过鼻梁,枝叶探入进她的眼眶之中,将原本淡蓝色的瞳孔染成了象征着生命气息的翠绿。
巨大的石质阶梯在她脚下延伸向上,那些完整闪亮的白玉色泽石头倒映着四周雪山与山林的景象。
神明停下了脚步,她面无表情地仰起首望着苇名国上方似乎永远压抑着乌云的天空,而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片雪花温柔地落在了她的眉间,清凉的寒意缓缓沁入皮肤底下。
但是竹取澈的表情并未变得有任何温和起来的迹象,她只是依旧冷酷地、没有动摇地注视着这片天空,过了片刻,方才收回目光。
“哼。”
巨大陡峭的山壁在她面前轰声裂开,像是紧闭的大门张开,恭迎她这位主人回家。
早在三年之前,她便从横滨来到了苇名,将原先的苇名之灵骗出来后给彻底斩杀,篡夺了对方的神明权柄。
于是,竹取澈成为了新的“苇名之灵”。
换个通俗点的说法,就是明明只是下属的CEO做掉了董事长,掌握了公司的最大股权,成为了新的董事长。
根据同为自然神明的通灵王麻仓好所说,这种事并非古往今来不曾发生过,只是次数较少,成功率也低得可怕。
但是借由藏在自己异能之书【失控人生】中那张关于能够人生许愿的残页,她写下了第一个愿望。
——【我要成为新的苇名之灵】
对于这个被复制粘贴后的备份世界,【书】就是塑造世界的根源,那么在它的残页上写出来的愿望具有同等的实现效力。
她没有选择成为世界晋升的祭品,也没有选择将残页与【书】融合,而是在麻仓好戏谑中带着些许失望的眼神里,踏上了另外一条道路。
如今的苇名国再无第二位执掌神明,曾经的樱龙被她永久性封印,修罗之狼也被她斩杀,就连苇名之灵本身都被打得魂飞魄散,最终只能徒劳地消散于天地之间。
她握住了那个冥冥之中的力量权柄,将这个神弃之地永远地关上了对外的大门。
昔日的苇名城破败不堪,竹取澈唤醒了沉睡在此地的亡灵,命令它们修缮城池与日常巡逻。至于山顶最高处的源之宫也被她暴力改造一番。
原本深不见底、埋藏着无数白骨与房屋残骸的惨绿色湖水早已被排空,但是竹取澈也没让这里变成一个布满青草与森林的凹陷盆地。相反,利用改造地形的权柄,她将此地重新填满、隆起,然后将古老但又破败的源之宫拆得七七八八,只留下一两座保存最为完好的,最后把那些死掉的淤加美人都给埋了当植物化肥。
大概就是这样。
竹取澈在此地过着平静的隐居生活,顶多是几个月外出一次采购点生活用品回来。
如今苇名国没了樱龙,原本的不死生物都死光光了,竹取澈把它们分别都埋回去,只留下一些巡逻城池、修缮建筑的必要人手——这些仅存的亡灵还要肩负起日常种菜、施肥、浇水等责任。
当云层在她眼前向着两侧舒卷开,一座巨大古老的传统和式院落就出现在山顶。院楼里种满了松柳和樱花,虽然没有以前樱龙时期的那种常开不败之樱,但在苇名的水土浸润之下,依旧开得很旺盛、很明艳。
当然,现在正值冬季,那些植物都顺应着自然季节的变化而凋谢了,竹取澈也并没有要扰乱人家作息生长规律的任性打算——虽然她的确能做到这点就是。
苇名之灵悄无声息地踩在了长廊的木板上,她刚刚是飞过来的,因此倒也省去了爬山的辛苦。
她站在长廊上,听见那些穿堂而过的风声是如何呼啸的,莫名之间有种萧瑟感油然而生。然而女孩子只是略微迟疑了一下,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标所在的位置。于是她穿过弯弯绕绕的长廊,走过一间间无人居住的房间,最终拉开了书房的大门。
穿着黑色浴衣的年轻男人正仰躺在书房的榻榻米上,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拿着本看样子估计是幕府时期的古书,正在书本堆里酩酊大醉,松散的衣襟下缠绕着层层绷带。
竹取澈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伸手一挥,那些散落在地的竹简和古书就自动飞回书架上分门别类地放好,就连那瓶喝得只剩下一个底的酒瓶也乖巧地飞回桌上摆放着。
兴许是听见书页在半空中飞舞翻滚的声音,太宰治微微睁开了眼睛的一条缝,满是水光的鸢色眼眸也朝她看来。乍一看还以为他含情脉脉,用情极深。
几秒钟之后,他才呢喃地叫了一声:“阿澈?”
“是我。”竹取澈走近他,闻到了对方身上的酒气,也没有嫌弃什么,而是径直蹲下身把他搀扶起来,“你又喝酒了。”
“唔……这种时候还来关心我吗?”太宰笑嘻嘻地说,然而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不愧是你呀阿澈。”
竹取澈默然了片刻,倏然道:“我送你去洗澡吧。”
“不要。”
“嗯?”神明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我要……”黑发年轻人借着酒劲在她怀里滚来滚去,嚷嚷着,“泡温泉!”
“可以。”
在这种细节问题上,她向来很好说话。说罢,竹取澈就要将这个烂醉如泥的酒鬼抱去温泉池清洗一番,然而太宰治还是抓住了她的袖子,像是撒娇又像是发酒疯地凑过来咬她的锁骨,含含糊糊地说:“你也一起来嘛。”
竹取澈有点头疼,但还是答应了:“好吧。”
冬天泡温泉当然是很舒服的事情,但对于喝醉的人来说可能会给他们的身体造成不必要的负担与压力,因此表面上说是“泡温泉”,其实也就是竹取澈用温泉水给对方洗了洗身子,紧接着就把这家伙搁置在恒温榻榻米的木板上躺着睡觉了。
“呜哇,阿澈这是对我放置play吗?”
太宰治尽管眼睛闭着,额头上也搭着一条白色毛巾,但还是笑着调侃她。
泡在池子里的竹取澈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这几年来我不是一直都这样做吗?”
“啊……对哦,我忘了。”
年轻人低语道,额头上的毛巾不知何时滑落到脸上,这让竹取澈彻底无法“看到”他此刻的真实表情。
女孩子沉默着,没有回答。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明明曾经是喜欢对方的两个人,但到了最后却走到了这样如隔天渊的地步。
记忆力向来很好的神明想起来了,那是三年前——港口黑手党的首领要跳楼自杀,她冲过去把无关人员都赶走后试图挽留自己的老板,但在意外触发了【书】的效果后,竹取澈在最终还是没有选择将藏在自己异能之书里的“残页”与【书】相互融合,从而放弃了让这个虚假世界晋升的道路。
等竹取澈从意识世界出来以后,先是一拳就把懵逼的屑老板给打晕过去,并把残缺的【书】暂时封印在自己的白骨之枪中。紧接着她就把昏迷的太宰治给带走了……留给中原中也的就是“首领失踪,干部叛逃”的一个烂摊子。
虽然觉得有些抱歉,但是竹取澈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在思考了许久之后,竹取澈终于决定将太宰治藏在神弃之地中。
一来是因为那里是自己的地盘,任何人想要夺取【书】都必须来到苇名,也就是必须先通过她这一关。二来……竹取澈也有着不能与外人说的私心。
那自私扭曲的盼望让她无法再坦坦荡荡地活着,阴暗悲伤的内心日夜在她耳边低语着混乱的悲鸣。
说来说去,其实只有一句话。
……她不想那个人死。
她不想亲眼目睹自己喜欢的人从高楼上一跃而下,在经过短暂的失重与昏厥后化作一滩血肉模糊的尸体。
竹取澈这一生无论是作为人类还是神明都时常与生命和死亡所打交道,对于死亡这件事的本质,她更是再熟悉不过。
正是因为清楚地知道那份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痛苦,她才不愿意把同样的感受施加给自己喜欢的人。
活着也许的确是很痛苦的事情。
天生敏感的人可能会对“活着”这件事感到超乎常人的、加倍的痛苦。
但是死亡就真的是一切终结吗?
也许对于别人来说是这样没错,但清楚地狱、死亡后真相的竹取澈来说,也不过是把痛苦的地点从人间换到了死后的世界。
这就好像你在一个国家生活得很痛苦,难道换了个国家就会像是去到天堂吗?未必见得。
因此太宰治是没办法从这样的死亡中得到他梦寐以求的超脱——除非有什么人把他塞进轮回里投胎转世亦或者干脆让这家伙魂飞魄散。
所以,竹取澈,将自己昔日的老板、曾经的暗恋之人……彻底神隐了。
来到苇名后的太宰治先是惊愕了几天,旋即又尝试了几种逃出去甚至自杀的方式均失败后,他就变得异常的安静和温顺,再也不做这些徒劳无用的行为,而是沉浸在酒精与书籍之中成日不可自拔。
注视着对方的自甘堕落,竹取澈看在眼里,但她什么都没说,没有阻拦,只是一次次默默地把人拦截并救活回来。
这个“游戏”几乎成为了他们两人之间少数几个连接了。
她其实很想问一句:不停地预见未来、洞悉无数平行世界故事发展的“先知”是否也预见了这条路呢?
但这个答案她永远不会知道,因为【书】已经被她暂时封印,而太宰治的内心在这三年里也一直关闭着没有对任何人开放过。
他就像是一块石头,亦或者戴着面具的不明物质那样。神明能清晰地看见那面具上提前刻画好的笑脸,但永远无法看穿那隐藏在阴影中的真容。
对此,竹取澈虽然有些郁闷,但并不后悔。
如果再来一次,她可能还是会选择将这个男人“神隐”。
所谓的神隐,就是神明看中了某个人类或者某个物品,将其从人类社会偷走,从而将这个“珍品”与世界的联系彻底割裂。那么取而代之的当然就是——神与人的“结缘”。
竹取澈用这种方式,强行的挽留住了一个想要死去的男人,逼迫着对方与自己“结缘”。
——她只能用这个方法,用自己的方式去救人。
思绪回到现在,她听见身后的恒温木板上传来了沉稳而绵长的呼吸声,想必是太宰治已经睡着了。
竹取澈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条毛巾刚好堵住了对方的口鼻——要是不去帮他拿开,估计回头这家伙就能在睡梦中把自己闷死。
因此女孩子从温泉池中骤然站起身,晶莹剔透的滚烫水珠立刻顺着她的洁白有力的四肢向下流动,滑过了她线条干净的下颔,沿着蝴蝶骨与背脊跌落下去。由于浸泡时间过长,她洁白细腻的皮肤此时微微泛红,这让站在寒风与热池之中的年轻神明脸上多出了几分属于“人”的色彩。
竹取澈并没有穿衣服的意思,她坦坦荡荡地走到半露天的榻榻米边,伸手拿开压住太宰治鼻尖的那条毛巾——冷不防地手腕被人一下子抓住!
竹取澈面无表情地低头看过去,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她毫不惊讶地发现是太宰治不知何时已经清醒过来,那双深沉的鸢色眼眸中有着某种复杂又挣扎的色彩。
他没有说话,只是抓住她的手腕凑到自己的唇边,轻轻地舔了舔她的指尖。
这个男人在此刻看起来像是一只温顺的猫咪,尽管在做这件事时,他的眼睛却是一直与女孩子对视着。
明明只是很普通的动作,被他这样做出来却多出了几分……其他的意味。
竹取澈的淡蓝色眼眸直到这一刻才略微地出现了少许变化,像是没有料到对方会这样做那样。
但是很快,她就明白了这个动作的意味与含义,于是她给予了自己的回应——她的手指按住了对方的唇角,自己则是俯身亲了下去。
所以这个男人的内心深处,哪怕是在这种时候到底在思考什么呢?
他会……想着我吗?
这些奇怪的念头在神明的脑海中一闪而逝,但很快,她就无暇去思考这些需要动用理智的问题了。
自然而然的,竹取澈也就忽略了当自己的注意力不受控制地涣散时,太宰治嘴角那悄然浮现的、不经意间的奇异笑容。
世人都说是神明将所爱之人带走并且藏起来了,那么是否又有人想过……
那个人类,其实是捕获了独属于他的、一个人的神明?
不再担心会失去,不再担心会被抛弃,命定的“缘”死死地纠缠在一起,再也没有撕扯分开的机会。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降雪也如约而至,在漆黑的夜幕下,那些洁白的雪花被温泉池上方升腾而起的热气迅速融化,最后还没落地便化作了水滴。
虽然很遗憾那样美丽的雪花无法完整地保持着原本精美的形状降临大地上。
但它,终究是落入人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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