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1章 1292接旨
魏广德三令五申的效果还是有的,至少江西籍官员,特别是那些刚刚入朝,正是热血时期的新科进士,也只有江西进士这个时候还保持着沉默。
至于其他人,不管是翰林院的庶吉士,还是各部的观政士,也是纷纷写起了他们人生第一份奏疏,对张居正“夺情”之事进行褒贬。
而在纷扰的京城各省籍官员里,湖广官员可以说是闹得最利害的。
那些带头,言辞激烈反对“夺情”的官员,许多可都是张居正的湖广老乡。
对此,一些受惠于张居正的湖广人这个时候也站出来,拼命维护张居正首辅地位。
可不就直接让湖广会馆每天都是战火连天,争吵声不绝于耳。
魏广德还在内阁值房里处理送来的奏疏,随着宫里旨意下发,不仅没有止住那些官员反对“夺情”的奏疏,反而让这样的奏疏愈发汹涌起来。
魏广德每天处理的奏疏,近三分之一都是和张居正有关系,不是支持就是反对。
可是面对这样的奏疏,魏广德也不能直接让中书那里就随便票拟了,还得送到他和张四维的值房里,由他们两人亲自票拟。
这天下午,魏广德在内阁用了午饭,刚小憩一会儿,芦布就快步进来。
“什么事儿?”
魏广德字躺椅上还没眯着,看到芦布进来,随口就问道。
“老爷,刚收到消息,礼部尚书马自强带着吏部几位大人去了首辅府邸。”
芦布站在魏广德身前小声说道。
“去吊唁?”
魏广德一皱眉问道。
虽然想起前日王希烈说的话,魏广德多少有些猜测,但还是这么问道。
“不是,听说是去劝说首辅大人不要接旨。”
这次,芦布说话语气里带着小心。
“呵呵,马自强也是飘了,身为礼部尚书,居然怂恿大臣抗旨不遵,哈哈.”
魏广德笑的很洒脱,可听在芦布耳朵里却很是刺耳,不觉低下头去。
“王希烈去了没有?”
魏广德忽然收起笑容,开口问道。
“去了,王侍郎在人群里。”
芦布马上答道。
“潘晟呢?”
魏广德继续追问。
“潘侍郎没去。”
芦布回答很快,显然已经把礼部过去的都有哪些人记得很熟。
魏广德微微点头,随即摆摆手说道:‘知道了,下去吧,有消息及时告诉我。’
等芦布出了值房以后,魏广德也没心思眯觉了,在躺椅上坐正身体思索起来。
礼部这次为什么要去,还不是因为前日下午宫里发出旨意。
魏广德草拟后送到张四维那里,第二天拟好的旨意才送回司礼监,然后就是礼科那边卡了一下,毕竟六科里反对张居正“夺情”的人也不少。
实际上,六科给事中们虽然名义上因为考成法臣服于张居正,但是他们哪里会甘心。
要知道,之前能处罚他们的只有皇帝。
做错了事儿,办错了差,那都是只能是皇帝亲自处罚。
但是现在皇帝把监督六科的权利,移交给了首辅,他们头上多了一个管他们的人,如何能心甘情愿。
弹劾走张居正,就有机会夺回这个监督之权。
内阁按照宫里的旨意草拟了圣旨,没有封驳,可六科还有这样的权利,他们也想再争一争。
只不过或许是冯保出了里,今天正式的圣旨还是通过了六科,发到礼部手里,才有了今天礼部官员张府一行。
这是一道正式的圣旨,不是中旨。
如果是中旨发出,张居正是万万不敢接的。
做为首辅要是敢接中旨,那才真是坏了规矩,毕竟这涉及到内阁的权利。
正式的圣旨,那就不同了。
只是,礼部传个旨意去那么多人,魏广德就知道肯定不止单纯传旨那么简单。
果然,一个时辰后,魏广德重新做回书案后开始处理公务时,芦布又从外面匆匆进门,到了他面前,小声汇报张府传来的消息。
虽然马自强等人苦口婆心劝说半天,但是张居正还是接了旨意。
“没闹起来吧。”
魏广德忽然插话,打断了正滔滔不绝讲述的芦布。
“呃没有吧,没人说张府里有人争吵,只是都在劝说首辅大人不应该接旨,还是应该遵从孝道回乡守制。”
芦布愣了愣,马上就说道。
“那就好。”
魏广德点点头,只是劝说,那就还算好,就怕有愣头青在张居正面前言辞激烈把人惹恼了,那才是不可收拾。
别的不说,光是一个怂恿“抗旨不遵”的帽子,就够许多人喝一壶的。
官员可以凭心拒绝皇帝的圣旨,皇帝为了表现宽广的胸怀,一般不会计较。
可是怂恿就是另一回事儿了,那是赤裸裸对皇帝的蔑视,让别人不听皇帝的话,那是欺君。
不过这次马自强做的,多少还是有些出格了。
“唉”
终于,魏广德还是长叹一口气,嘴里喃喃低语道:“明知道是阳谋,叔大还是硬着头皮往里钻了。”
张居正和魏广德是多年老友,明知道现在其实张居正是被人算计了,可他却不能做什么。
其实,张居正何尝不知道,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没有回头的可能。
甚至,为了保住身前身后名,他还要把新政做的更好,才能堵住悠悠众口,就如同唐太宗李世民那样。
世人说到他,只会记得“贞观之治”、“天可汗”,还有虚心纳谏和“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美谈,谁还会记得“玄武门之变”。
为了皇位他亲手射死太子李建成,射伤李元吉,随后率领数百骑与守门宿卫一同击败东宫及齐王府两千精兵,借机杀死了所有的侄子。
事后李渊立李世民为太子,两个月后禅让皇位成为一代帝王。
对于《实录》,李世民让直言其实,李世民此举也使自己亲杀兄弟的事实在史书中完整保留了下来。
只可惜,张居正最终还是没能实现自己的想法,大明的新政没有完全实施,他自己就先死了。
虽然自魏广德登门吊唁之后,他就再未和张居正见过面,但他还是能猜出,他应该已经意识到了危险。
到了晚上,魏广德回到府里,吃过饭后,在书房里一坐,没一会儿张吉就进来了。
“老爷。”
张吉在魏广德面前恭敬站好,轻声呼唤一声。
魏广德抬头看了他一眼,这才开口说道:“说说吧,今儿京城里都发生了什么事儿?”
“礼部那边给张府送去了圣旨,不过礼部的人据说曾经劝说首辅大人不要接旨”
听到这里,魏广德摆摆手插话道:“这事儿我知道了,还有其他的吗?”
“张府门口宋尧愈、张凤贤等几人辞别了张府,搬到了国子监和其他地方。”
张吉又小声说道,“这几个人,都是之前反对“夺情”,坚持认为应该回乡丁忧的人。”
“哦,有意思。”
听到这个消息,魏广德点点头,张居正身边是有明白人的。
有这些人在,就算张居正自己想不到,经过他们的提醒,也应该看出来了。
而且,这些人还十分机警的选择了趋吉避凶,先一步离开了张府这个旋涡。
想来虽然对以后他们国子监的出身会有影响,但却不会影响到他们正常的仕途,至少不必担心被人清算。
“那首辅那边,可有消息传出,他什么时候出府回内阁办差?”
魏广德又开口问道。
“这个,还没有消息。”
张吉急忙答道。
虽然“夺情”,但不代表张居正就不在家守孝。
实际上就算是夺情,并不意味着他们就完全脱离是居丧之礼的束缚,事实上除了不回乡守孝,很多礼节他们依然必须遵守。
比如说不得参加或主持朝廷吉礼,不得从事娱乐活动、不得娶妻生子等,如果官员违法这些规定,即便是夺情在前,也会遭到其他官员的弹劾,严重者同样会受到处罚。
而现在,张居正就必须在家呆满七七丧期后才能出府办公。
张居正这刚接了圣旨,明儿就得上奏谢恩,然后说清楚请假多久才能回内阁办公。
至于回家安葬父亲,那是明年的事儿了,到时候算着日子,张居正自然会提前上奏请假的。
我国自古就有礼仪之邦的美誉,古时人们将社会礼节风俗归纳为简单易明的“五礼”,也就是“吉礼、凶礼、军礼、宾礼、嘉礼”。
而其中,“凶礼”主要涉及的就是与丧葬之事的相关的一众习俗。
封建等级制度森严,天子的殡葬丧仪更是有着严格的规定。
《礼记·王制》中就有明确规定,称“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
这里的“殡”指的就是停柩不葬,“七月而葬”则是指天子去世后需要停灵满七个月方可安葬。
停灵这个日子,近代也多有学者进行研究考察,其中极为重要的一点原因便是确定死者确实气绝,以避免误断。
这个原因听起来似乎荒谬,但确实是有史可考的。
因为古时缺乏各类医疗辅助设备,确诊断病也多是要依靠医者的“望闻问切”。
但纯人力的诊断难免会有误差存在,有时病者可能仍然一息尚存,但由于心跳呼吸极弱,极有可能被误诊为没有生机,继而被草草下葬断送性命。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春秋时期神医扁鹊问诊虢国太子的典故,便是最好的印证。
话说扁鹊在游历至虢国境内时,听闻该国的太子在凌晨时分突然暴毙。
正所谓医者仁心,扁鹊觉得正值青年的男子骤然暴毙属实蹊跷,担心其中另有原因,或是尚有救治可能性也未可知,因此专程扣响了宫殿大门,要求见太子一面。
尽管虢国皇宫内的一众人等都觉得扁鹊所说都是无稽之谈,但皇帝爱子心切,也应允了扁鹊这一请求。
扁鹊看诊之后,以银针刺入虢国太子的三阳五会之穴,太子果然渐渐苏醒。
待太子逐渐好转之后,扁鹊方才将其中缘由告诉了周围众人。
原来,虢国太子所患的是类似于“脑卒中”一类的突发病症,病人往往于凌晨时分突然昏厥,呼吸断断续续,极为微弱,一不注意就极其容易诊断为病人已逝。
但如果抢救及时,却还有转圜余地的。
有扁鹊“起死回生”的病例在前,后人在确定死者是否真的气绝身亡时也变得愈发谨慎。
都主张需要停灵等待一段时间后,方可进行后续的丧葬事宜。
而这一做法在《礼记》“问丧”篇中也得到了印证,书中有云“三日而后敛者,以俟其生也。三日而不生,亦不生矣。”
也就是在死者亡故后,需要等待数日,确定死者确实没有复生的可能性后,才可以行后续的送终之礼。
治丧环节中的“招魂”一礼,也是出于这一目的。
郑玄曾经对《礼记》进行批注道:“气绝则哭,哭而复,复而不苏,可以为死事。”
因为旧时人们认为,死者没有呼吸并不意味着绝对的死亡,只有在进行过招魂礼之后仍然不能转醒,才说明亡者已经真正的逝去。
“没有就没有吧。”
魏广德也没什么表示,不过忽然想起一事,又问道:“今日递到通政使司里的奏疏,有多少是支持首辅的,多少是反对首辅的?”
“回老爷,支持夺情的奏疏十一份,反对的有二十二份,依旧是反对的多过支持的。”
张吉急忙答话,“官员的名字,我们都记录下来了。”
“昨日也是三十多份?”
魏广德想想才问道。
“对,比今日少一份,吴中行和赵用贤也都上了奏疏。”
张吉答道。
“这些人,连篇累牍上奏,也不怕出事儿。”
或许为了表达一直的坚决,这些力挺反对“夺情”的官员,不断游说其他官员加入不说,自己也不断上奏,阐述其立场,言明在无重大国事的情况下,不应该随意“夺情”。
“圣朝以孝治天下”这是历朝历代政治的根本纲领,不说具体实施起来有几分真几分假,但是在明面上必须绝对遵守。
这也是他们坚持下去的原因。
当然,更深层次还是因为一个破坏规则的人,一个损害既得利益集团利益的人,一个前所未有的“独裁者”,让那些官员们坐立难安,欲除之而后快。
“门生、乡党,也不知道他们最终会是什么结局。”
魏广德在心里嘀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