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一章 人生如客无我相
两天后,随园。
午后西斜的阳光融融的洒落在小仓山房的前后,斑驳的光影越过门廊,映照在晶莹透亮的玻璃窗上,熠熠生辉。西轩的院子里,一株不过五尺来高的虬曲古柏苍鲜如鳞,翠绿的枝叶袅袅迎风,旁边立着的太湖石玲珑剔透,宛如翩翩少女与之相对。
视线西移,越过回廊,绕过满屋金石古玩的“金石藏”,向南转,穿过夏天开满芍药的“环香处”,再往西,就到了袁枚平日午后小憩的所在--小眠斋。
这座五间开的厅堂被丹桂绿蕉所环绕,仅有一条石板小路通往他处,颇有远绝尘嚣之意境。此刻屋内宣炉青烟,银丝火炭,已经七十九岁的袁枚戴着副眼镜,正坐在榻上打谱。
袁枚一生嗜好围棋,这些年不管是在江宁还是出游,几乎天天下棋,而且还详细记录输赢情况,态度不可谓不认真。甚至去年在北海镇的那段时间里,他白天到处参观游览,到了晚上还要拉着赵翼、汪中、段玉裁、焦循等人跟他下棋。
此时如果有识货之人在场,一定会惊讶于他面前的那张棋盘和棋子,甚至心生羡慕嫉妒恨。因为整张棋盘竟然是用两大块沉香木拼接而成,上面的线条和星点都是用细细的银丝镶嵌,散发着若有若无的甜香气;而黑白棋子则是用犀角和象牙制成,白者温润,黑者清凉。
妥妥的稀世珍宝!
好吧,这套棋盘棋子其实是赵新几年前去顺化皇宫里顺手捡的“垃圾”。由于他本人对围棋毫无兴趣,而且不管是犀角还是象牙在另一时空都属于违禁品,拿回去也没法换钱,于是这玩意就只能在他家后院的库房里落了好几年灰。
去年袁枚能以七十八岁的高龄,不远千里奔波,带着一票弟子去支持北海镇的新科举,赵新觉得不管人家出于何种目的,无论如何也得表示一下,送个回礼。当他得知老头天天拉着人下棋,于是就找出了这套东西。
因为礼物是临上船的时候收的,又装在一口皮箱里,而且在场送行的人一大堆,礼物也一大堆,袁枚根本顾不上看。等他打开箱子发出震惊的感叹,“雷神号”都已经过了对马海峡。
他深知这套棋盘棋子有多珍贵,等回到随园后,就将其珍藏在了“金石藏”内,对外从不示人,只是偶尔才会拿出来自娱自乐一番。
“啪~~”
当最后一颗白子落在棋坪上,那场发生在五十五年前“当湖对弈”的第七局已经全部摆出。一旁的妾室钟姬见状,便将手中的热毛巾递了过去。
等袁枚擦完手,钟姬又从一旁的桌案上端过一个碟子,里面是一块四四方方、色泽金黄的烤蛋糕。
蛋糕的做法是他从北海镇学来的。当时他在穿越众们招待他和赵翼的晚宴上第一次品尝后,立刻就被其松软甜蜜的味道所折服。
为了能让“袁大吃货”吃的满意,吃的舒心,赵新甚至动用了自家的几个厨子,每天换着花样的做,中餐西餐轮番招呼。
等袁枚走的时候,除了大包小包的礼物、特产,还有一本厚厚的食谱。回到小仓山后,他立刻就让家里的厨子学着做。最终这些来自另一时空的菜肴做法,都被收录进了他的《随园食单》。
比如原本归在羽族单里的鸭子,现在就多了个“挂炉烤鸭”的做法。
正当袁枚心满意足的享用着下午茶的时候,突然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很快,门被推开,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小伙子疾步走了进来。
这人身量中等,穿着件宝蓝暗花绸袍,束着绛红腰带,脑后的发根处戴着白玉制作的辫饰,一副富家公子摸样。只不过原本眉清目秀得面庞,此刻却显得异常苍白。
袁枚放下手中的银叉,奇怪的问道:“阿通,何事如此惊慌?”
来者正是袁枚的长子袁通,只见他快步走到近前,压着嗓门急声道:“父亲!大事不妙,大事不妙啊!朝廷,朝廷要对咱家动手!他们要查抄随园,把您软禁!”
“啊!”此话一出,一旁的钟姬顿时花容失色,失声叫了出来。
袁枚听了也是一惊,不过他还是语气平静的道:“不要急,把话说清楚。”
袁通此刻急的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他将中午鄂素跟他说的复述了一遍,最后问道:“父亲,只怕官府就在这几日动手,咱们还是先出去避一避吧?”
袁枚捋着胡须沉吟半晌,微微摇头道:“阿通,你想过没有,朝廷为了为父竟然能派一位亲王南下坐镇,而晴村兄居然没得到一点风声,怕是早布下了天罗地网。照我猜测,不光是咱家,赵云崧那里怕也是情况不妙。”
“那,那该如何是好?”
“为今之计,只能求助北边那位了。”
“他们?怕是来不及啊!”
“你不懂。”袁枚意味深长的看了儿子一眼,随即便将如何联络北海镇设在江宁城内据点的方法告诉了袁通。
去年在北海镇的时候,焦循向他原原本本的讲述了当初自己从身陷囹圄到逃出生天的经过,让袁枚和赵翼听的是满脸骇然。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那场曾轰动整个江南的劫狱行为,居然是赵新亲自出马,而且总共就两个人。
然而相较于逃出扬州的焦循他们,袁枚却不想离开江宁,不愿放弃苦心经营多年的随园。
这是一座即便是富甲天下的和都羡慕不已,甚至连乾隆想来都恕不接待的私家园林,其历史最早可追溯到明末吴应箕修建的“焦园”。
吴应箕是“国门广业社”的领袖之一,与侯方域、陈定生、冒辟疆、方以智都是好基友,在孔尚任的《桃花扇》里也有过出场。好吧,就是跟“秦淮八艳”之一的寇白门在盒子会上一见倾心的那位。
“焦园”败落后,这片土地三易其主,江宁织造曹家、继任织造的隋赫德家,最终在四十六年前被袁枚用三百两白银购得。
为了筹集建设园林所需的资金,袁枚这四十年来化身地主、文豪、出版商、培训班教师、以及社交场名人,铆足了劲赚钱,前后投入了数万两白银,这才有了“朝阳初升,万绿齐晓,楼台竹树,秋水长天”的景象。
这里不光有他费尽心思设计的亭台楼阁和花花草草,搜集的三十多万卷藏书、以及各种金石古玩字画,还有朝夕相伴的妻妾子女、僮仆。
且不说自己都临近八十,他的正妻王氏也七十七了,惊慌之下,流离颠簸,身体也吃不消,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悔之晚矣。
袁枚这辈子好色风流,到处沾花惹草,光是妾室就娶了七八名。因为第一个妾室陶姬颇有才情却早亡,从此他就认为“女子有才致为造物忌也”,于是之后娶妾都是求貌不求才。
到了如今,诸多妾室要么亡故,要么就被他送人,除了正妻王氏,身边只剩了陆姬和钟姬。而他身旁一脸惊恐的钟姬,也是袁迟的生母。
提到袁迟,就不能不说他已经和竹溪沈氏订了亲,明年就要成婚。自己要是逃了,沈家必受牵连。
还有,就算是一大家子都能逃掉,江宁将军庆霖肯定会跟着倒霉,要知道整个江苏官场都清楚他们两家的关系。
虽然双方各为其主,可几十年的交情哪能说放弃就放弃。人家敢豁出去让儿子给自己传递消息,自己也不能陷庆霖于不义!
袁枚已经八十的人了,对他来说,如今的大事除了儿子的婚事和随园的延续,就只有北海军何时入关取代满清。至于生死,他在三年前就看开了。
话说袁枚在46岁的时候,有个叫胡文炳的人给他看了相,随后告诉他,你会在63岁得子,76岁寿终。袁枚一辈子不信鬼神,所以也就是姑妄听之。谁料他63岁真得一子,于是他也开始相信自己的命运劫数难逃。
到了乾隆五十六年,76岁的袁枚果然身体大不如前。先是得了场痢疾,病中还梦见了一僧一道上门,告诉他寿终的准确时间。于是他便让同仁好友提前给他写挽诗,也为家人提前做了安排。
到了那年除夕,随园上下所有人都在惴惴不安的等着他“坐以待死”,煎熬中不知不觉就到了大年初一。直到一声公鸡长鸣,天亮了,袁枚安然无恙,全家人喜极而泣。
也正是有了这场经历,袁枚彻底将生死看开,游天台,登黄山,甚至敢坐船去北海镇。
“人生如客耳,有来必有去。其来既无端,其去亦无故。但其临去时,各有一条路。”
从1791年开始,随着北海军情报局的建立,北海镇也开始在满清治下的各主要城镇建立情报站。这些情报点的主要任务并不是搞破坏,而是搜集包括物价在内的各种商业信息、绘制包括街道和桥梁在内的城内空间结构、以及驻军布防的信息。
具体到江宁城的情报点总共有四个,江东门外、三山街、还有就是东门外桃叶山下的“晋王渡”附近。跟京城的情报点一样,江宁的情报站也是不发生横向联系,所有搜集的情报每隔三天便会用电报发往山东,经汇总后再发往情报局总部。
袁枚从北海镇回来前,赵新在送行的时候曾私下告诉他,以后如果有麻烦需要帮忙,可派人去城内三山街上一家名为“同心成”的毡货铺,找一位姓常的掌柜,只需说过暗号,把事情如实告知即可。
袁通得了老爹的指示,急匆匆的坐着轿子来到城内。好在三山街并不长,他很快就找到了那家铺子。刚一进门,一股子隐隐的羊膻味就往鼻子里窜。
店里地方不大,也没客人,看到有人上门,柜台后一名操着山西口音的伙计招呼道:“这位客官,您可是要选毡子?那您可来对地方了。敝号的毛毡在三山街上那是数得着的上等货,毛绒又细又密,都是从.”
袁通哪有心情看什么毡子,急赤白脸的打断道:“贵号常掌柜可在?”
“呃,在的在的,请稍候。”伙计说完转身推开一扇通往后院的小门,喊了一嗓子:“掌柜的,前面有人找!”
过不多时,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低着头从门外走了进来,他打量了两眼袁通,随即笑着拱手道:“鄙姓常,正是这里的掌柜。敢问这位客官找常某有何贵干?”
袁通拱手还礼,深透一口气,低声道:“我有一个电,电冰箱,想跟贵号换个洗衣板,不对,洗衣机。”
听到对方磕磕绊绊的说出暗号,常掌柜面色微微一变,随即抬起柜台上的一块活动板,对袁通示意道:“客官,请跟我来。”
他说完便对伙计使了个眼色,那伙计会意,点了下头便不再理会。
等袁通跟着对方进了门脸房隔壁的账房,还不等他说话,就听常掌柜道:“阁下可是袁达夫袁先生?”
“常掌柜认识袁某?抱歉,袁某敢对天发誓,贵号这里还是第一次来。”
“别介意,袁先生。虽说先生知道暗语,可若是常某连袁先生父子都不认识,那还怎么办事?在三山街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做事如何小心都不为过。”
袁通诧异道:“怎知道我长什么样子?咱们从未见过。”
常掌柜面带微笑道:“袁先生贵人多忘事。您和仓山居士去年去北边,下船后是不是办过通行证?我们有存档。”
“你是说照片?”袁通恍然大悟。
说实在的,他在北海镇的那两个月现在想来就跟做梦一样,新奇的事物见了太多,如同进了万花筒。相比于照片,伯力的那座三百万吨的钢铁厂才更令他震撼难忘。
“袁先生,您今天来有何事需要帮忙?”
“袁某此来,是恳求贵上保我一家平安!如今官府要对家父动手!再晚怕是来不及了!”
袁通说罢,对着常掌柜深施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