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五章 更将心计托何人
尽管北海镇方面迅速的做了各种安排,可不管是安平港还是那霸港,离江宁都隔着上千里;无论是人员还是舰队,最快也要两三天才能部署到位。而就在这几天里,定亲王绵恩也没闲着。
话说在另一时空的历史上,努尔哈赤的儿子,礼亲王代善的六世孙昭曾写过一本书,叫《啸亭杂录》,记载了大量清朝典故、满族习俗和宗室官员的遗闻轶事。在书中的第五卷里,他曾专门记述了绵恩,说此人长的帅,身高臂长,善骑射,而且进退有度,有礼有节。
然而他在后面话锋一转,又说绵恩属于驴粪球表面光,外美而内昏,对政务上的事完全不熟悉,手下禀报事务的时候不能剖析是非曲直,只会当个点头虫。
作为和绵恩同时代的人,昭的这两段话说的简直就不是同一个人,非常拧巴。
要知道绵恩是乾隆最疼爱的孙子,自幼聪敏恭谨,否则也不会让他统领禁军,出任宗人府宗正,乃至掌管武英殿御书处。在诸多绵字辈皇孙中,他还是第一个晋封亲王的。
曾经有朝鲜使臣在朝觐回国后向英祖大王禀报,认为下一代皇帝继承人必将在永琰和绵恩之间产生,而且绵恩的可能性更大。
敢问这样的人会是个不通政务的?
说穿了,绵恩其实是在装傻自保。别看嘉庆被称为“仁宗”,可在皇权斗争这种事上,谁要是仁谁就是二百五。
在本时空,面对北海镇四面包围,步步紧逼,清廷大厦将倾的局面,身为宗室中的实权派,绵恩再想藏拙已不可能。也正是因为如此,嘉庆才会以收拾袁枚为借口,派这位大侄子南下办差,借机调整京营中的人事安排。
相比永璇那个瘸腿王爷,手握兵权的绵恩威胁更大。嘉庆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他唯一占优的就是个名分。然而名分这种东西在不影响社稷存亡的时候毫无问题,可一旦到了国破家亡之际,拳头大才是道理。
谁敢保证朝廷西狩后,大侄子会不会被人来个黄袍加身?
总之绵恩这次要是差事没办好,被北海镇收拾个灰头土脸,回去后在宗室中自然就没了威信。即便他侥幸能把差事办妥,朝中的汉臣也会对他有意见。
其实绵恩已经猜到了嘉庆的用意,京城那边每隔三天都会有人南下向他传递密报。他带着人刚过了涿州,嘉庆就去了趟圆明园,分别召见了护军营、前锋营、骁骑营、内外火器营、圆明园护军营、以及健锐营的内外营翼长。他当时就明白自己这是被算计了。
可没辙啊,这属于阳谋。换成他是皇帝,也得这么干。
于是他在南下这一路上左思右想,最后决定只拿袁枚开刀,放过赵翼。究其缘由,还是袁枚在士林中的名声毁誉参半,很多理学派的汉人官员早就想收拾他了。而不动身在扬州的赵翼,主要是考虑到对方为官多年,而且曾在军机处任职,在官场上的故交太多,动他在汉臣中的影响太坏。
所以说啊,在满清严格的皇室教育下出来的皇子皇孙,除了性格问题,在政治斗争上就没有废柴;耍心眼搞手腕,一个比一个鸡贼。
想想吧,一个孩子从六岁起,每天从凌晨三点就开始上课,要学到下午一点,然后还要练习骑射到晚上七点。而且每天读书期间除了早饭午饭,只能休息一两次,每次不超过十五分钟。这样的生活要持续十年!
赵翼就曾在自己的笔记里有过感慨。他说像我们这种专门靠读书谋衣食的穷措大,都无法做到三点起床,而在尚书房读书的皇子皇孙们竟然天天如此!这帮孩子每天除了要学习四书五经,要学作诗,要跟满洲师傅学满语、学骑射,一直要到天黑才能休息。这样教育出来的人,学问如何不深?武艺怎能不娴熟?很多皇子皇孙都精于诗文书画,而且对历朝历代的成败教训都是门儿清。
作为当年北海军炮击大沽口炮台的亲历者,绵恩深知北海镇的手段,往往都是出其不意,行动迅速,使得朝廷经常是一步慢,步步慢。于是他在见过江宁将军庆霖后的第二天,便开始频繁密会江南各地清军将领,紧锣密鼓的做着准备。
1794年11月18日上午,绵恩从燕子矶登船过江,在瓜州渡的一条船上,与轻装简从赶来拜见的京口副都统成策秘晤。
之前说过,京口的驻防八旗都是从江宁八旗分出来的蒙古人,他们相对沾染的恶习较少,本分老实,战斗力也更强。
在向成策出示了嘉庆的手谕后,绵恩授意对方在三天之内,从麾下甲兵中拣选六百精锐,做好随时过江的准备;只要接到他的手令,便立刻前往小仓山,查抄随园。
当天下午,回到江宁城的绵恩在毗卢寺秘密会见了便装入城的江南提督、通州镇总兵、苏淞镇总兵和松太兵备道,在一番训话后,他以钦差大臣的名义下令长江下游各绿营、水营和炮台进入备战状态,此举让在场四人都是心惊肉跳。
11月19日到21日,绵恩不再隐藏身份,而是亮出钦差仪仗,在两江总督福宁、江南提督王柄和江苏巡抚奇丰额的陪同下乘坐快船,用时三天,巡视了江阴、吴淞口炮台,检查各水营战备情况。
在江阴时,绵恩先去了黄山炮台,用半天时间抽查营头兵额、炮弹火药是否充足,随后又命炮台官兵当场演练火炮打放。
一时间,长江南岸炮声隆隆,硝烟弥漫,被水营清空的那段江面上,实心铁弹炸出的水柱一道又一道。清军的山呼万岁之声在炮台和江面上此起彼伏,好不威武壮观。
问题是鸣枪放炮这种事糊弄别人可以,到了绵恩这儿可没戏。他从乾隆三十四年就掌管火器营,太清楚这里面的门道儿了。乾隆时代的火器营还不是后世的废柴,历次战争都会被征调派往前线。虽说打不过北海军,可收拾准噶尔、霍集占、大小莎罗奔、缅甸、以及廓尔喀还是毫无问题的。
看完炮台守军的演练,绵恩的脸色瞬间就耷拉了下来,气的想砍人。准头太差不说,射速还慢,就这还想跟北海军的快船快炮抗衡?姥姥!
没办法,时间太紧了,就算换将也来不及了。好在江阴炮台的火炮数量足够多,但愿能蚁多咬死象吧。
无奈之下,他又检查了黄田港和靖江夹港内停放的上百条沙船。
这些被用于封江的沙船都是长度在十丈左右的三千石大船,有五桅的,也有七桅的。因其方头方尾,在江南也被称为“方艄”。因为舱内已经放满了青麻条石,吃水线被压的很低,所以这些船都没法靠岸停放,只能系泊在深水区,由兵丁日夜看守。
绵恩当着江南提督王柄的面,告诫看守沙船的官兵,如果北海军的船进入长江口,只要看见烽火报警,不用再行禀报,立即凿船封江。谁要敢消极懈怠,让北海军的船通过江阴,直接以通敌罪就地斩首。
巴掌打过,甜枣也得给。于是他当着在场官兵,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命江苏巡抚奇丰额从江苏藩库调拨白银十万两,下发犒赏。此举让在场的绿营将领们欢欣鼓舞,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纷纷拍胸脯做保证。
11月21日,绵恩一行抵达吴淞口炮台。观看完炮台官兵试射演练后,憋着一肚子气的他又马不停蹄的前往狼山港和福山港,视察了水营战船。同样是一番训诫,又从藩库拨银发犒赏。
绵恩觉得自己能做的都做了,也只能这样了,尽人事,听天命吧!
不管怎么说,他这一趟让沿江绿营官兵都挺满意。当官的平日小打小闹的克扣军饷,这次算是捞着了;对兵丁来说,平日薪饷总被上官克扣,这次就算给一半也不错。再说开战前都会吃顿好的,他们已经很久没见到肉腥了。
11月22日傍晚,在长江下游巡视了一圈的绵恩回到了江宁。他这次雷厉风行的巡视速度让习惯了慢节奏的江南文武官员极为不适应,三天就跟脚底下踩了风火轮似的紧饬,连接风酒宴都没时间吃。
然而刚从燕子矶下船回到毗卢寺,匆匆赶来的江苏按察使布颜就向他和两江总督福宁报告了一件事。
“王爷,大帅,前天下午,随园来了十个不明身份的人。到了昨天早上,随园大门便挂出了‘闭门谢客’的牌子。”
“你确定只来了十个?”
“确定。”
“空着手来的?”
“没有。他们每个人都背着个半人高的大袋子,看上去十分沉重。”
“闭门谢客的理由是什么?”
“说是袁子才病了。”
绵恩哼了一声,冷笑道:“早不病晚不病,救兵到了就病!”
“救兵?”两江总督福宁很是诧异。
绵恩微微点头,语气变得无比凝重,说道:“北海贼已经知道本王来了!那十个人就是来保护袁枚一家的!”
“怎么可能?王爷来江宁这才几天。他们怎么会.”福宁脑门上青筋直跳。
“到现在你还不明白?”绵恩盘腿坐在榻上,目光像刀子一样盯着福宁:“这江南,已经被北海贼捅的到处是窟窿!你那里,奇丰额那里,甚至是庆霖那里,都有北海贼的暗桩!唉!你们不知道,北海贼有种快速传信的手段,比六百里加急都快,而且极为隐蔽,朝廷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查清楚。”
绵恩望着窗外愈发阴沉的夜色,出神了片刻,斩钉截铁的道:“随园的事不能再拖了!今天来十个,明天就能来一百个。必须快刀斩乱麻!”
福宁惊讶的道:“王爷的意思是,今晚就动手?”
绵恩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对福宁道:“去满城,这毗卢寺住不得了。”
说罢他又对布颜道:“随园那里要严密监视,暂时不要打草惊蛇,每隔一个时辰派人向我禀报。”
这一夜对江宁城内的很多人来说,注定是无法入睡的。
从戌初的一更天开始,两江总督衙门外不知为何来了数百名手持武器的兵丁,为首之人是督标中营的一名千总。在无数人错愕的目光中,那名千总下令,将总督衙门照壁墙两侧做生意摆摊的全都赶走。
霎时间,西华大街和织造署东侧的利济巷内鸡飞狗跳,锅翻碗碎,人喊马嘶,原本热闹繁华的街巷就跟遭了兵灾一般。仅过了一顿饭的工夫,除了打着火把的督标兵马和一地狼藉,整条大街上连条狗都看不见。
到了二更天亥正时分,江宁满城西、南、北三侧城门突然大开。在无数火把光亮的照耀下,数千顶盔掼甲的八旗甲兵鱼贯而出。他们这是奉了定亲王绵恩的命令,接管内城和外城三十一座城门的防务。
在这期间,一名又一名的信使从两江总督衙门和江宁将军府出发,来到外城西北处的外金川门城墙上缒城而下,连夜坐船奔赴京口、安庆、苏州、江阴、松江等地。
时间很快就来到了11月23日的清晨。
今天的天气冷极了,从凌晨开始,江宁城就下起了漫天细雨。到了早上,阴冷刺骨的寒风裹着似霾似雾的细雨霰雪,时紧时慢地在街巷和秦淮河上荡漾。
清晨天刚亮,一队队由督标中营派出的人马就开始游走在城内的各条街巷上,他们三人一群,两人一伙,边走边大声宣布着两江总督衙门发布的命令,身后还跟着个不停打哈欠的更夫,每说一遍之前就敲一下铜锣。
“奉钦差大臣、和硕定亲王令,城内所有人百姓,除家中无米粮者,生病需医者,今日一律不得外出,安守宅院!违者枷号十日!”
一百五十多年了,江宁城还从没有这样风声鹤唳的日子。很多人都是疑惑不解,这究竟是怎么了?
上午辰初时分刚过,数艘满载着六百京口八旗甲兵的平底沙船从三汊河口进入了古运粮河。在向北兜了个大弯后,停靠在了金川门外的临江桥前。
两江总督督标中军派来接应的人已经等在岸边,当船上的甲兵全部下船列队,便在接应的人带路下,由金川门入了城。他们沿着大市桥、三牌楼、老菜市、鼓楼、干河沿一路向南,在半边街向西一转,最终来到了五台山东侧的永庆寺,这里便是甲兵们的临时落脚点。
此地始建于南朝梁武帝时期,寺内建有五级白塔一座,也被称为“白塔寺”。因为这里的地势在周边最高,而且离随园很近,从寺庙后面的菜地来到五台山顶部,即可俯瞰北面的随园。
好吧,说是俯瞰,但其实能看清的并不多。袁枚早年在随园南面的山上和湖边种了好大一片竹林。看风景可以,可要想看清里面究竟,基本不可能。
成策带着人爬到寺庙后面的山顶,仔细查看了随园周边的地形,最后决定大队人马不走北面经红土桥向西的大门,而是从干河沿向西,从随园的菜地穿过去,如此便可直达双湖北岸。然后分兵两路,一路进入内院查抄,另一路经桃花堤向西,前往西南侧的天风阁。
定下策略,他立刻派手下前往江宁将军府向绵恩禀报,发动的时间,就定在巳正时分。
历史上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后,英军七千大军进犯镇江,而京口八旗的兵力不到一千六,其中还有四百青州兵。面对人数和武器都处于劣势,京口八旗非但不撤退,反而进行了殊死抵抗,镇江满城的官兵青壮全数战死,甚至连妇女也加入了战斗,令英国军队损失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