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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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雄开车离开楚学院时,险些在林荫道的拐弯处撞着一个人。

外面的人只有弯下腰才能够看清驾车人的面孔,因为前挡风玻璃上的遮阳板被拉了下来。正在午后春风里独自徘徊的万乙博士,没有弯腰,他直挺挺地站在路旁,等着对方放下车窗,主动向自己说声对不起。没想到车窗没有放下不说,他还隐约听见,车内有人说了一句很难听的话。

万乙只看到夹在遮阳板上的一张违规停车告知单。

昨天晚上,当交通警察的高中女同学沙璐给他发手机短信:如果某驾车人总在某地受到违停处罚,此处一定存在与此人相关的某种秘密。他回短信问沙璐如何发此感慨。沙璐回答说,那个老男人,只用六个月,就在同一路段违规停车十二次。沙璐所说的昨天,是按她的日程计算。与万乙所说的昨天,实际相隔一天。沙璐昨天中午头一次去那个地方蹲守,就将老男人和女下属玩车震的现场拍摄存证了。

一想起这事,万乙便拿起手机给沙璐打电话,报了差点撞着自己的这辆黑色轿车的车牌号,却说成是楚学院的导师不知为什么,火烧眉毛一样非要查自己坐驾的违规停车记录。沙璐心情并不坏,还笑嘻嘻地问他,是不是发现导师与女学生暧昧了?

几分钟后,万乙收到沙璐回复的手机短信。

险些撞着他的这台黑色轿车,上半年以来有三条违停记录,地点都在中北路白玫瑰花园门口。

第一条短信刚读完,第二条短信又来了,沙璐问,你的导师怎么开上文化厅的公务车了?不等他回答,第三条短信又追过来,沙璐说自己已快刀斩乱麻,与那个在市委组织部当处长,既没有真才实学,又没长脊梁骨,却总在别人面前牛气冲天的老男人离婚了,上午十点四十四分拿到离婚证。

沙璐离婚的消息,猛地淹没了万乙。

好不容易清醒过来,万乙决定这就去中北路上看看。

中北路与东湖路平行相邻,互相贯通的街巷集中在水果湖一带,其余五公里长大街只有一条黄鹂路作为连接。万乙出了楚学院,沿东湖路往北走到黄鹂路口,却发现窄得不能再窄的小街,因为一起小得不能再小的车祸而被堵得死死的。换了别人也许就此放弃了,中北路白玫瑰花园门口有再多的车辆违停,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万乙不肯放弃,既然决定要做的事,就要做到底,哪怕明知会失败,也要弄清楚失败的原因所在。他拦了一辆出租车,直行经过十亩地小区,到双湖桥头后右行到汉街口,沿楚河直行到中北路后继续向右行驶,在地图上与楚学院背靠背的武重宿舍小区门前下车,步行横穿街道后,再沿着中北路向前走一小段。

万乙刚看到违规停车告知单上写着的白玫瑰花园,就看到那辆在楚学院院内差点撞着自己的黑色轿车,停在两棵风景树之间的缝隙里。因为有警察正用摄像机对着黑色轿车拍摄,他等了一会儿,直到警察骑着摩托车去了别处,才走近那辆黑色轿车。见四周没有别人,他伸手将那张刚贴上去的处罚通知单撕下来,揣进自己的口袋里。万乙听沙璐说过,有些司机会在第一时间里拿着处罚通知单去找贴单子的警察,只要有熟人从中串通一下,两包香烟就能搞掂。如果第一时间没搞掂,就会自动转成电子眼,再想搞掂就麻烦许多。即便最终搞掂了,不罚款,也不扣分,但也还有案底可查。万乙就是想让其留下案底,不定哪天会派上用场。

再次横穿双向六车道的大街之后,隔着宽敞的中北路,万乙继续盯着对面的那辆黑色轿车。

天气很好,绿化带里该开的花儿全开了。从鲜花面前经过的路人很少有表情灿烂的。实话实说,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比前些年漂亮了许多。中北路这一带,因为是老武汉重型机床厂和老武汉手表厂的工人聚居区,工厂改制后遗留不少令政府头疼,更让工人们心疼的问题。十几年来,中北路不知被请愿的工人们拦腰阻断了多少次。中北路不通,只需半小时,就会引起武汉三镇交通瘫痪。一般情况下,一看牌号就知道是省市官员的公务车,轻易不会走中北路,害怕正好赶上工人们上街,万一坐驾被掀翻事小,人被扣在那里才是大大的祸事。官员人都不敢去,市政建设就更说不上了。前几年,先是有两家大银行在武重宿舍小区对面的菜地上,悄无声息地建起金融大楼。接着,国内最大的石油公司,也在老手表厂斜对面的城中村里建起地区总部。加上后续的各种中小项目,不断从各个方向朝着中北路上的传统居住区挤压过去。也没见到政府主管部门有根本性的政策改变,所谓聚众阻断交通的事情,越来越难得一见了。那些大大小小的新建项目,都会将自家门前一段街面修得漂漂亮亮的,像虚线那样一段段地自扫门前雪,不知不觉中就让中北路发生了极大变化。昨天下过一场春雨。放在以往,雨后的一个星期里,前三天,第一天到处是烂泥,第二天多半地方下不了脚,第三天街道中间和两边干净了,人行道上还有些许专门与女人的高跟鞋过不去的泥水坑。后三天情况相反,烂泥晒干后变成弥天灰尘,直到第七天才会好转,这时候往往又有春雨落下来。现在的情况大不一样,春雨停了也就停了,除了几处渍水洼地,大部分街道在春雨洗刷之下变得干干净净。可惜的是,才干净了两年,中北路这一段又要修地铁,那种开膛剖肚的模样,比受到轰炸还要凄惨。

环境好与不好,与个人心情成正比。拿到博士学位的万乙,刚来楚学院报到,就发现很多人心情不好。根源在于这么多年,大家并没有享受到楚学研究屡出成果之后本应分享的好处。那些来之不易的荣誉几乎都被曾本之和郑雄拿去了,偶尔从指缝里漏出丁点,被马跃之捡了去,就再也没有什么给其他人了。在楚学院,只算活着的人,曾本之是青铜重器专业的第一代研究者,郑雄是第二代,万乙毫无疑义地成了第三代。从来楚学院报到的第一天起,万乙就被其他人另眼相看了。一开始,万乙还会在一些可以说话的场合偶然流露,说楚学就是青铜重器学,楚学院的研究成果,也就是关于青铜重器的研究成果,舍此就会本末倒置。一旦发现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奥妙,万乙便不再在这方面多说一个字。

没事时,万乙想了很多。

当他再次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卷入楚学院既往的事务性纠葛时,突然发现双向六车道的大街对面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万乙知道自己的眼睛睁得很大,但无法知道到底睁大到何等程度。他越是不敢相信,那个身影越是清楚。他越是不希望对方走向那台受到自己跟踪的黑色轿车,对方偏偏掏出车钥匙,打开车门,将那台刚才被警察贴过罚单的黑色轿车轻快地开走了。

万乙不习惯叫郑厅长或者郑院长。

到楚学院上班后,他只见过郑雄三次。

三次都是在楚学院对面的省博物馆碰上的。

第一次在受到特别保护的曾侯乙尊盘前碰上时,郑雄正在亲自向一位贵宾做解说。再次在受到特别保护的曾侯乙尊盘前碰上时,郑雄又在亲自向一位贵宾做解说。第三次碰上的地方,仍旧是在给曾侯乙尊盘提供防火防弹、恒温恒湿保护功能的展柜前,郑雄仍旧是在给某位贵宾做解说。前两次,万乙提前发现有贵宾来,主动从正在展出的曾侯乙尊盘前走开。后一次,因为观察得太专注,郑雄都走到身后了,他才察觉,尽管一点也没挡住贵宾的视线,在闪到一旁时,还十分抱歉地轻轻叫了一声:“郑老师!”万乙很想再说一次,自己是南京大学的博士生,来楚学院工作有一阵了。郑雄丝毫没有搭理他的意思,目光扫过时,流露出来的全是不满和不高兴。

“郑老师!”

看着街道对面正徐徐驶离的黑色轿车,万乙再次抱歉地轻轻叫了一声。

像是听到这悄然呼唤,刚刚驶入主道的黑色轿车停了下来。

万乙以为郑雄发现什么了,连忙躲在一棵风景树后面。隔着双向六车道的大街,透过半敞开的车窗,他看见郑雄在车内寻找什么。也不知道郑雄找着什么没有,在转眼之间就排成长队的车流的压力下,停在主道上的黑色轿车又开始向前行驶。

与来的时候一路右转弯一样,万乙上了一辆出租车后,逢路口便向右行驶,打算从中北路拐到黄鹂路再回到东湖路,没想到先前因一起车祸引起的交通堵塞刚刚恢复,又有一辆公交车与一辆挂北京车牌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蹭到一起。黄鹂路上的人都在骂那辆挂北京车牌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不该跑到这种鸡肠小巷里逞强,有种去水果湖、去洪山礼堂前面玩飘移。弃车步行的万乙顾不上听这些闲话,他用最快的速度走回楚学院。

万乙进到楚学院的院子时,正碰上郑雄的黑色轿车高速往外冲。所幸他走的是小门,如果走大门,说不定又会被惊出一身冷汗。万乙留心看了看车内,前排的遮阳板收起来了,不仅可以分清是司机小胡在开车,还看得见坐在后排座上的郑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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