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
欧里庇德斯说,神欲使之灭亡,必先使之疯狂。
一路上,刘新宇都在咀嚼着这句话。刘宽死了,刘新宇的大汉之梦也随之结束,无论是小憩还是夜间的沉睡,他都再也没有梦见过刘宽。醒来后,他坐在铺位上反复检讨,上天令刘宽疯狂,为的是已经注定的灭亡,那么,自己是不是已经陷入走向灭亡的疯狂中了呢?刘新宇认为他是个没有什么才华、长相一般的男人,上天把相貌惊艳的钱小莉安排给他、让他爱上了她,最终让他为了她做出疯狂的事情来,这究竟是上天的疯狂还是他的疯狂?
火车象一条蚯蚓,扭曲着身体钻出了由钢筋混凝土组成的各种脏器。城市的边缘立即如同被尘土污染的明珠一般黯淡无光起来。站在车厢接头处的刘新宇看着窗外,摸出香烟来抽,这里远不如车厢内安静,钢轮碾过铁轨接缝处的咔嗒声被放大了,除此之外,被焊接起来的金属匣子经过年深日久的颠簸之后,便结束了原本的亲密关系,进而磨出了刺耳的声音。
刘新宇回头看了一眼,卧铺车厢里的旅客大多懒洋洋的,有的坐在通道旁边的窗前喝茶、看报纸,更多的则已经笨拙地挪进各自的铺位,从随身的包囊中翻找着物件。这种狭长而方正的三层床铺看上去竟然使刘新宇生出一种恐惧的感觉,正是由于它们的狭长和方正,看起来完全就是在整节车厢里层层叠叠地摆放着一堆薄板棺材;黄昏的夕阳斜斜地照射进来,洒在人们脸上、身上的光影尽管还算柔和,但此时此刻,慵懒的人们大约是经历了肩扛手提的劳累之后不愿意动作,他们几乎在光影中一动不动,似乎时间在这一刻停止了;离刘新宇最近的中铺是个胖大的汉子,由于其胖大,上车时搬动行李使他淌了浑身大汗,肥沃的中铺用雪白到刺眼的毛巾擦干了汗,便躺在那里,盖在脸上的毛巾挡住了斜阳的去路,这个姿势使他更象是安卧在棺木中的死者。刘新宇急忙转回头来,铁路两侧是面积庞大的棚户区,石棉瓦的墙、石棉瓦的顶,就连门也是一片可以搬动的石棉瓦,总之,刘新宇看到的是大片的惨白;或许棚户区的居民受到条件限制只能采取集中开伙的方式做晚餐,这时的棚户区很少看到在傍晚的余辉中笔直升起的炊烟;一棵不大的果树倏地闪过、又有一条黑色的狗正在追着火车张大了嘴巴吠叫,但叫声被厚厚的玻璃完整地阻挡在车窗之外。
从相邻的车厢挤过来一位农人打扮的老头儿,扁担提在手中,肩膀上则挂了两只捆在一起的、硕大的编织袋,而袋子上那个不小的窟窿已经暴露了内容——里面是捆扎得密密匝匝的烟叶;老头儿留着花白的胡子,见刘新宇上下打量他,便抖动着胡须笑了起来,露出嘴里已经为数不多的牙:“大哥,九号车厢……”
花甲的老人称自己为大哥,这个看起来并不切合实际甚至有些滑稽的乡间称谓使刘新宇急忙红了脸:“哦,您继续往里走,还有四节车厢呢。”
老头儿从嗓子里挤出满含着颤抖的喘息:“不好挤了,歇歇腿儿,大哥,借个火哪。”说着,把他的烟袋杆儿伸了过来。
刘新宇从口袋里掏打火机的时候又仔细地看了看那只烟袋杆儿,不由得忍俊不禁了,老头儿原先的烟杆必定是在路上出了什么麻烦,才会因陋就简地找来了一根竹子,由于是自食其力,作工并不精细,安着烟嘴儿和烟袋锅的两端还露出了没有削掉的茬口。老头儿也陪着笑:“这个好,有清气哩。”
老头儿说的清气是指鲜竹子经过灸烤后入口的植物清香,刘新宇正想附和着说些什么,为老头儿点烟的时候却看着手中那只磨砂打火机发起愣来,这是钱小莉与他第一次见面时,“巧取豪夺”了他那只珍藏版ZIPPO之后的替代品,但毕竟已经用了很长时间,火棉的接合处完全被火焰烧成了黑色。
老头儿舒服地坐下,火车转过一个不大的弯来,坐在编织袋上的老头儿软软地歪倒,就按在了一只锃亮的皮鞋上。穿着笔挺制服的列车员有些不耐烦:“起来起来,这是你坐的地方么?”
咬着烟袋嘴的老头儿慌张而费力地站起身,嘴里只发出了简单的“唔唔”声,列车员又踢了踢脚下的编织袋:“拿走!什么玩意儿嘛,烟赶紧掐了,味儿也太重了。”
趾高气扬的列车员和唯唯喏喏的老头儿走后,这里只剩下了刘新宇一个人,心事重重的刘新宇不想与人攀谈,他把烟掐灭在墙壁上的烟灰盒里,蹙了蹙鼻子,老头儿留下那股芳香而浓重的烟叶味儿令他想起了祖父。祖父曾经读过几天私塾,留下了满身的老冬烘气息,当然也留下了同样的烟味,老人一辈子过着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也曾在田间地头挥洒着所剩无几的书卷气:第一缕春雨湿润大地的时候,祖父站在身架并不高的麦苗之间,仰着脸轻吟,若乎……霪雨霏霏……连月不开……
生息与怀古的生性一直在老刘家的祖辈中延续,大概他们不会想到,后世子孙中竟能出了个杀人害命的凶手罢!刘新宇把头搁在玻璃上,想要努力地笑起来,勉强上扬的嘴角使整个脸庞扭曲了。
天渐渐地暗下来,经过最后一栋高大的建筑,就该是再无人烟的空旷。刘新宇依稀看到,那是一栋陈旧的楼宇,而且已经步入了濒死的暮年,灰暗的墙面上用白漆写了一个大大的“拆”字,写字的或许是个细致的家伙,因为这个字并不象在其他角落里见到的那般潦草,而是工整的黑体写就,饱满而刺目。但若向上看去,人已去、楼已空,窗户早被拆掉,大大小小的黑窟窿使这座旧楼看上去象是令人生畏的巨人,最后的光从某个窗户中射出,独眼巨人正在那里狰狞地看着长吟的铁甲蚯蚓,似是想要挥拳击来,把这用金属匣子结成的蚯蚓碾作废铁。
车厢那头一阵骚乱,三名穿着黑色制服的威武乘警押着一个年轻人快步走过来,在刘新宇身后扭开厕所的小门,其他乘客们嘴中小声地冒出了这位年轻人的身份:“呸,该死的贼!”
警察打开“该死的贼”的手铐,使他的一只手解脱出来,并捉住他另一只仍被铐着的手:“不准关门。”
“该死的贼”无奈地环视着小小的空间,他的目光正与刘新宇撞在一处,两人目光相遇后就急忙各自闪过,因为他们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绝望,刘新宇眼中的绝望远甚于这“该死的贼”,这短暂的目光交会立即被眼观六路的警察看了个仔细,所以,心惊胆战的刘新宇再次遭遇盘问。
警察接过刘新宇的身份证,上下打量着他:“去哪儿?”
“去济南出差。”刘新宇觉得自己仿佛被刺配的宋江,任何人都可以从他的脸上看到“杀人凶手”的字样,尤其是面对警察时,急速的心跳频率从血管向四肢无限延伸,他用了极大的毅力才把这来自血液的战栗控制在皮肉以下,但发际间再次痒起来,他相信自己的脸皮也该涨红了吧。
或许是刘新宇斯文的长相占了便宜,亦或是他的身份证还没有进入警方的黑名单,简单的几个问句,确定了刘新宇与那个众目睽睽之下站在厕所里排不出尿来的贼并不认识之后,警察把身份证交还给他:“出门在外小心点儿,让这些家伙惦记上……”他转身指了指愁眉苦脸提裤子的贼:“你就只能要着饭回去了。”
列车广播员已经无数次提醒位于后方的餐车开饭时间,再次经历了一场虚惊的刘新宇没有胃口,当外面完全陷入黑暗时,通过车厢里的灯光,他清楚地看到了映在玻璃上的那张脸,苍白而无神,初秋的夜算不上凉得如水,但经过一天暴晒的温度很快被黑暗带走,与玻璃僵持许久的面部皮肤如同没有生命的皮革那般失去了知觉。刘新宇换了个姿势,他把前额顶在窗户上,腾出两只手来上下摸索着掏出了MP3,伴随着脚下的咔嗒声,席琳·迪翁用她轻柔的嗓音唱起了《BecauseYouLovedMe》,当听到那句“I‘mgratefulforeachdayyougaveme”(衷心感谢你给我的每一天)时,刘新宇才发现自己真的崩溃了。
如果说此行漫无目的,而初衷却是逃亡;他知道警察捕捉凶犯的方法,所以不能回到沧州老家,说不定此时有一堆警察正在家门前的谷场上等着他。在南下的火车上差不多到了一半路程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已经中断的济北国国土上的故事总会在他的脑海中闪现,刘宽死了,高高在上的国君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那座残破不堪的墓穴里;柔弱的济北王刘宽在黑暗中冲着自己轻笑,还向他招了招手。于是,他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下车,买了前往济南的车票。或许长期以来的恶梦昭示着自己应该与这位年轻国君有些联系吧,他想。
想到这里,他把重心换到另一只脚上,开始疑惑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在逃亡之路上居然还有时间暇想这些混乱的事情么?
歌声完全盖住了铁轨的嘶鸣,乐曲行至高亢处,似要穿透窗外无尽的夜色,Thetenderwindthatcarriedme,象一阵把他托起的轻风,这本来是一首在空寂中聆听的歌,却根本无法让正在狂躁不安的刘新宇平静下来,尽管他象趴在窗户上一动不动的蜘蛛那样,即使这个姿势已经持续了几个小时,烟盒差不多空了,他低着头正打算再燃起一支,有人在背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刘新宇转身的时候顺手摘下了耳机,骨科实习医生并没有直视着他,而是掏出一块布片来擦拭眼镜,或许是她的近视已有多年,虽然低着头,但刘新宇仍然能看到她那双突出的眼球。
“你怎么在这儿?”刘新宇惊愕地问。
“这火车是铁道部的,不是你刘家的,谁买票谁坐。”马静把眼镜戴好,就伸出手来:“给我一支烟?”
“哦哦。”刘新宇把最后一支烟递给她,那被捏扁了的烟盒却不知道丢到哪里,最后竟又揣回口袋。
在这里偶遇马静,刘新宇感到非常意外,但他并不想思考面前的女子从何而来、到哪里去,因为这一幕明明似曾相识,他并不反对女性抽烟,然而自己第一次与钱小莉见面时,似乎她也曾伸出手来厚颜无耻地找他要烟抽,哦,不对不对,要的是打火机!
见刘新宇发愣,马静说:“烟草公司并不是男性用品专卖公司,抽烟不讲究性别。”
刘新宇并没有接话,骨科实习医生觉得非常不自在,她用那只夹着香烟的手上下指了指:“恢复得不错嘛,别说我一个实习的,主任医师都断言你会瘸,看起来权威的话并不可信。”
刘新宇仍然未作声,完全沉浸在对钱小莉首次见面的回忆中。马静有些失落,就退了几步,靠在另一扇车窗前,扭头看了看:“看来明天就算不下雨也不会是好天气,估计你的腿……酸疼是少不了的。”
“哦,是吧。”刘新宇只是简短地应付。
“怎么了你?出院那会儿你可不是这个状态,不是特兴奋么?要求婚、要结婚,现在怎么样了?求婚成功了?”
毫无疑问,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马静一刀戳痛了刘新宇,他缓缓地回头,让陡然烫起来的脸颊贴在玻璃上:“求不了啦。”
“她不要你?”马静仍然想要刨根问底。
刘新宇摇摇头。
“你不要她?”
仍是摇头。
马静似乎明白了什么,便不再追问,而是走到近前,把烟叼在嘴里,一只手捏着他的腰带,另一只手顺着他的裤腰伸了进去,刘新宇感觉到她的手心很湿润,那湿润的手就在内裤旁边摸索着,他忽然觉得两个人的姿势很暧昧,急忙问道:“你……?”
“别问!”马静迅速制止了他。摸索一番后,那只湿润的手退了出去,重又夹住嘴里的烟。
“象个花瓶。”马静说。
“什么?花瓶?”
“嗯,花瓶。”
马静的目光中满是同情,打碎的花瓶经过巧匠的手,或许还能够粘合得天衣无缝,留下的裂纹也可能当作哥窑的纹片来作观赏;但骨骼就是骨骼,绝不是能够接合到如初那样完美的,这个用支离破碎的骨盆支撑起来的男人该是多么坚强啊。
“去哪儿?”马静放弃了花瓶的话题。
“济南。”
“干嘛?”
“出差。”刘新宇扯了个谎。
“出差?!”
“当然是出差,不然能是什么?我杀了人,逃命么?”刘新宇想要开个玩笑,虽然这个玩笑是多么的不合时宜。
“你们公司派你这样的伤病员出差?还那么远?!”马静气愤了。
“不想在办公室里闷着了,出来走动走动。”
马静心里明白,这定然是刘新宇的老板不想把花了他一大笔钱的人留在面前碍眼而已,尽管这么想,又不便直言,只好让交谈变得轻松一些:“到淄博下车吧。”
“为什么?”
“和我踢球啊,对了,那个球带了没?”
刘新宇苦笑,逃亡自然不会象搬家那样自如,何况足球这东西虽然不重,却是个极占空间的玩意儿:“下次吧,有差使呢。”
两个人无声地抽完了香烟,就各自靠着两侧的车窗、看着各自眼前的黑暗,火车骤然大吼大叫起来,隧道里的空间放大了两车交会时的风声,直到列车钻出山洞,耳边才恢复了相对安静,车厢里的灯光照亮了铁轨两侧一闪而过的青草,它们被车轮下瞬间带起的风刮得东倒西歪。
“你不睡觉么?”马静突然问道。
刘新宇摸出牛仔裤口袋里的怀表。其实这块表与传统意义上的怀表有着很大的区别,虽然白色的表盘也如烤瓷质地一般诱人,但表盘上并不是古朴的罗马数字,而是经过艺术加工后、被扭曲变形的阿拉伯数字;钢质的外壳饱受了刘新宇长期以来的磨难仍未见任何划痕,充分显现出力度的外形根本不是古董店里华丽并陈旧的老表可以相比的,表的正面镌刻着“ZIPPO”的标志,说明这东西与钱小莉换给刘新宇的打火机来自于同一厂商。刘新宇看了看表:“还早呢。”
马静凑过来:“还早?!你的表已经不走了!”
有一句没一句的交谈,在外人看来,这应该是两个陌生人在这个无聊的旅途中无聊地搭讪,但刘新宇知道自己此时完全没有聊天的心情;马静暗暗着急,面前的男子不知是为了什么,失去了那段时间里的乐观,甚至真的象撞坏了脑袋一样,掐着那只已经不再走动的表来看时间。其实夜已经深了,车厢里只留下了走道的地面上一路并不明亮的小灯,把暗色调的地板革照得血红;而顶灯再次亮起时候,车速慢了下来,播音员用疲惫不堪的声音软绵绵地报站,车厢的某个角落就听到了急促的动作声,又有一两个旅客将在这里走下装满了棺材的铁皮空间。
“站了这么久,让你的腿休息一下吧。你的铺位呢?”马静问。
刘新宇伸出手来胡乱指着左边的车厢。
列车停稳,一个乘务员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把马静赶到刘新宇这边,才戴上帽子,拉开了一侧的车门,夜间的微凉立即钻进车厢,衣着单薄的马静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把后背贴上刘新宇的膀臂,若有若无的淡香钻进了他的鼻子,他低下头来,看了看身边这位女子的头顶,并不浓密的头发中间一线白色的头皮,不知道为什么,贴在自己胳膊上的、温暖的女子并没有令他胡思乱想,尽管从上臂的触感,他已经明白了她后背上的文胸带子是很宽的,而他却鬼使神差地想到了马克·吐温的小说,作为白种人的西部牛仔落到印第安人手里是要被剥掉头皮的,那么,如果自己就是印第安人,将从哪里下刀,才能剥下一张完整的头皮?是用医院的手术刀还是用农家的大刀来完成这件精美的艺术品呢?
这个念头稍纵即逝,刘新宇心里说:姓刘的,打死了一个人,总不至于真的成为变态杀手吧?干嘛要有这样邪恶的联想?
在小站只停留了十分钟,但两个人姿势很快发生了新的变化:原本背靠刘新宇的马静慢慢地转过身来,把昂然的胸贴近了刘新宇的胸,一只手攀上他的脖子,嘴里呻吟着:“冷……”
这一声叹息立刻引起了刘新宇的另一番回忆,那是花子病逝的夜晚,钱小莉在床上哭闹着叫他打开窗户,为的是让没有走远的花子再看一眼昔日的密友兼“丈夫”,从窗口涌进来的凉气和今天晚上一样,色情而刺骨,钱小莉也曾这样抱着自己,低低地喘息“冷”,同时把脸上没有蒸发的眼泪蹭在他的衣服上,就这样,在乘务员满是不屑的余光中,神游着的刘新宇用手揽住了马静的腰,两个在路人甲乙丙丁眼中的“无聊陌生人”就如此神速地成为了相拥的“恋人”。
或提或扛或挑的旅人已经不再有什么动静,厚重的车厢门“訇”地一声关上了,列车起动的瞬间,电力机车猛地向前冲行,在这力量的作用下,玻璃上倒映出来的男女拥抱的完美姿势受到影响,立即分开了。
骨科实习医生的脸红了很长时间,红色甚至淹没了那几粒被薄粉掩饰过的雀斑,在双方的配合下完成了完整的拥抱,分开却并不完整,二人身形的距离已经拉开,两只手却仍然捏在一起,马静用另一只闲下来的手拨弄着刘海,这个动作使她低下头来,刘新宇无法看到她的表情,甚至那副眼镜也被刘海挡住了。
“我的铺位在后面,走吧,包厢里只有我一个人。”马静收拾完自己,转头看过去。
“包厢?”
“嗯,包厢。”
“路程不远,你竟然住软卧?”坐在软卧车厢的床铺上,刘新宇对马静的奢侈感到惊奇。
马静没有顾得上回答,她的唇已经贴上了他的唇。
与钱小莉相处的时期,忙于挖空心思改造她的刘新宇没能和她上床,尽管之前有过性经历,但是在长达一年半的时间之内,这个缺乏性生活的成熟男人居然象青春期的男孩那样遗精了。他满脸惭愧地躲在卫生间里洗内裤,这个举动偶尔被钱小莉发现,就大叫大跳着渲染他“尿炕”。生理上的冲动使刘新宇很快忘记了自己的逃亡旅程,因为,在这样的环境中,面对马静这个青春勃发的年轻女孩,什么都可以暂时放下,马静在激吻和爱抚中放肆地叫着,叫声既象是勉励又象是赞许,接下来,被剥光了内衣内裤的马静忽然停下动作,手指戳在刘新宇胸前:“你好臭……我的包里有纸,擦干净你的东西再进来。”
刘新宇捏住她的脚,并俯下身子急切地说:“管不了了。”
马静奋力抽回腿来:“不行,你知道我是医生。”
她的手心是湿润的,她的身体是湿润的,她的体内也是湿润的,很快,刘新宇也湿润了起来,软卧包厢里的冷气并不足以驱走两具**散发出来的热量,第一次飞快地满足之后,马静从床头摸出一瓶冰红茶拧开喝了一口后又递给刘新宇:“这么快,不会是处男吧?”
刘新宇象吸吮她的脖子那样大口地吸吮着清凉而甘甜的红茶,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医生就不怕怀孕么?”
马静象个荡妇一样大笑起来,并探起身来勾住他的脖子:“医生总要怀孕的。”说着,湿润的手再次使劲,跪在她两腿间的刘新宇顺势又俯下了身子。
同样的动作反复了数次,在持续的舒畅和冲刺中,刘新宇竟然又开始了思考。无意识的思想发生在**过程中,这根本就是一件无厘头的事情,然而自认识钱小莉以来,刘新宇认为在自己身上发生任何无厘头的事都是顺理成章的,因为钱小莉使他癫狂、令他智障、让他无厘头。他想到了昨天在南下的火车上一直思考的问题:生活——生活的最普遍解释就是生下来、活下去;但对生活这样解释似乎又太浅薄,目前正在进行的进进出出刺中并带出来了另一种思想,生活就是活着的生命。既然有活着的生命,那就必然有死去的生命,虽然生命必须是尚在生存的,但自己所熟知的很多生命已经不再活着,如龚姬、如东方崎、如刘宽、如钱小莉,他们和她们的仇恨占据了太多的生命空间,仇恨这种情绪使他们和她们的生命死去了,自己也因为同样的仇恨即将死去了。这时还剩下一个问题,什么才是活着的生命?
带着对这个问题的困惑,刘新宇再次发泄了。
马静的脸依然是通红的,她坐起身来又摸出两瓶饮料,冰红茶、可乐,她把冰红茶递给刘新宇,自己拧开了那瓶可乐,同时嘴里说道:“可乐不给你喝,杀精的。”
“你怎么知道?你是骨科大夫又不是生殖科大夫。”
马静抿了一小口红茶,就转身把瓶子放在床侧的茶几上,刘新宇看着她,在这个并不大的动作中,她的胸很俏皮地跳跃着,充满活力。
再次转过身来的时候,马静趴下来,用手指拨弄着他的鼻子:“我是大夫,所以就得知道这些。”
好莱坞动作明星史蒂芬·西格尔主演的电影《暴走潜龙》中有这样的镜头,年轻的男女在列车的软卧包厢里欢快地作爱,行进中的列车以相同的节奏隆隆地跳动,与男人和女人的激情同步。所以,和心爱的男人在软卧包厢里亲热,是她长期以来的梦想之一,可惜国产机车的软卧包厢通常都是四个铺位,远没有电影中那样宽敞。在刘新宇怀中,马静喋喋不休地说着。
刘新宇心里赫然抽搐了。
“心爱的男人”!这个称谓很沉重,沉重到无法承受。心爱的钱小莉成了杀了凶手,刘新宇痛苦着,真爱、欲爱,却无法爱,直到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女人远去,直到她成为判决书上的一个人名。
见面前的男人许久没有作声,马静从后面抱住了刘新宇的腰:“我比她怎么样?”
“她?谁?”快感之后重又陷入重重心事的刘新宇没有回头,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写满了“装糊涂”三个字的脸。
马静只好把他的头扳转回来,她看着他:“尝了菜,总要对厨房大师傅的手艺评价一下吧?”
刘新宇垂下了眼皮。
“你们不会没上过……”
“对,我们没有上过床。”刘新宇讷讷地说。
马静忽然笑了起来,脖子上那根纤细的项链、还有刚刚在激吻中被刘新宇吮成紫色的色块随着她颤抖着的**一起跳动,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年头还有你们这样的恋人?”
说着,她又推开刘新宇,指着身下床单上的液体:“看起来真不象是骗人,流量这么多。”
刘新宇发了一会儿呆,这才开始四处寻找自己的内裤。
马静很舒服地躺下,扯过单薄的被子来盖住身体,看着那个刚才疯狂、这会儿又变得腼腆起来的羞涩男人,直到刘新宇把全部的衣物全部穿好,她才说道:“到了淄博和我一起下车吧。”
刘新宇摇摇头,激情过后,他恢复了原状,不管一路上抽了多少支烟、睡了多少个女人,他始终只是一个逃犯,随时可能归案的逃犯,所以,他又想起了那部老电影《戴手铐的旅客》,然而电影中的男主角背负着冤案,自己则是个货真价实的杀人犯。
车厢的喇叭里响起了如纸张被撕破的电流声,睡意朦胧的播音员并没有急着报站,想必与下一个小站还有段距离,刘新宇站在包厢门前,虽然想要去抚摸已经戴好眼镜的马静的脸,却始终没有伸出手来,他呆立了一会儿,就拉开包厢门,即将离去之时,他才回头说了一句:“你……最好还是忘了我。”
门被轻轻地关上了,车轮滑行的声音与播音员的报站声盖住了他的脚步,空荡荡的包厢里安静下来,至少在马静眼中,这就是个寂静的小匣子,那个男人走后,这里什么都没剩下,就连臭哄哄的体味也在瞬间消失了。马静在床上扭动着身体,用被子把头整个蒙上之前,她叹息了一声:“他竟然都不说爱我。”
刘新宇已经过了长久回味艳遇的年龄,按理说从得知詹杰死讯时起,应该用心乱如麻来形容他的状态。但他从马静的软卧包厢走出来之后,竟然出奇的平静了。仿佛刚刚与自己欢爱的女人是一种可以擦净所有记忆的神奇药剂。他回到起初的位置,那里站着几个刚上车不久的烟客,狭小的空间无法承载太多烟雾,他们的面孔在烟雾中模糊起来。刘新宇挤进那片雾,仍旧来到先前的窗前,全然不顾烟客们用不知何处的方言放肆地大声聊天,他站在那里,再也不动了。
(二)
秋雾比夏雾的容积率低,丹青妙手们的夏雾只是用笔端的白色颜料在画布上轻轻一扫而过,秋雾则必须用颜料的厚堆来表现,堆得压抑、堆得凝重,好象浴室里的水气,手舞足蹈一番,才能从这团白色中挤出半张脸来。
不知在多少个小站停留,清晨时分,刘新宇从老僧入定般的迷离中逐渐清醒,铁轨下的节奏仍在咔嗒着,轨道的一侧是低矮的小树林,稀稀松松的小树瘦弱地站立在晨风中,一抹薄雾如小河、又如一条柔软的围巾,蜿蜒地盘绕在林间,她的走向好象画家手中的毛笔,不经意的拧腕,把这片晨雾拧成了完整的薄薄一层,象是给这丛小树戴上了白色的围巾,晶莹透明。或许用一抹来作为量词并不合适,“一丝”才更为恰当。
整夜与冰冷的车窗亲密接触,刘新宇觉得额头已经成为一块死肉,完全失去了知觉。但是,火车上早起的人很多,盥洗室已经排上长队,去那里打理自己的想法落了空,而且,因为走得匆忙,洗漱用具根本没有装在包里。
刘新宇从乘务员的手推车上买了香烟和口香糖,车厢已经热闹起来,乘客们用南腔北调的方言互相吆喝着起床,即将到站的人们睡眼惺忪地收拾东西,贪睡的娃娃被大人训斥了,便扯开喉咙来大哭,想必是个有些歌唱家天赋的,震得正在打扫卫生的乘务员皱起眉来;坐在车窗旁的看起来似是公务员的先生抖开了刚买的晨报走马观花,却不得不频频起身给提了大堆行李的人让路,终于不耐烦地低声说道,啊呀,下车还早得很嘞,莫慌嘛;正说着,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或许是来自上级领导的重要电话,那人急急地从人群中挤出来溜到相对安静地方才敢按下通话键。刘新宇没有凑这个热闹,反正到济南还有一些时间,当然没有回到棺材堆里坐下的必要。
在昨天晚上的疯狂中,头发被马静那双激情的手揉成了鸟窝,并不浓密的胡须也争先恐后地刺破脸皮钻将出来,大概到了穷途末路的人总会显现出颓败的样子吧,就象汉济北王刘宽,自刭的时候分明是披头散发的绝望嘴脸,即便他穿着冕服,看上去也并不得体。想到这里,刘新宇挠了挠头,转身就看到了马静。
令刘新宇大惑不解的是,马静在这个早上打扮得如此惊艳,仿佛盥洗室远没有那么拥挤似的:黑色的套裙,头发整齐的梳向脑后;大概收拾自己的手艺仍不够专业,眼镜下的皮肉敷上的薄粉可以被轻易发现,眼影也似乎重了一些;但睫毛膏是按照正确的剂量使用的,纤细的睫毛成功地阻断了别人想要数她眼皮的**;她的表情应该是微笑着的,因为泛着紫色光芒的双唇中间露出了几颗雪白的牙。总之,今天早上的马静是一个清纯、美丽的女孩,这与刘新宇所熟悉的那个穿着白大褂的骨科实习医生完全不同。
马静拖着精致的皮箱子凑过来:“还有几分钟就到站了,你真不想对我说什么?”
刘新宇点点头。
“我不要你对厨师的评价了。”马静说:“把你的手机号码告诉我好吗?之前的那个号总是打不通。”
刘新宇不仅看西部电影,偶尔也会看一些刑侦片,从电影中获得的知识启发着他刚上火车就把手机拆开,抽出卡来从火车卫生间的窗户缝里丢了出去。所以,他只好说:“上车的时候遇到扒手,手机丢了。”
这个借口没能蒙混过关,聪明的马静立刻从口袋里摸出那只白色的女士手机塞给刘新宇:“拿去,不准关机!”
刘新宇刚想作出拒绝的态度来,马静已经逼近他的脸,眼镜片下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他:“我算过了,昨天不是安全期,我们做了三次,我不想带着小刘满世界找爹去。”
刘新宇立刻生出被讹上的感觉,他想了半天才勉强说道:“那我要是这趟差没完就死了呢?”
马静狞笑:“见到我们娘儿俩之后,你爱死不死!”
其实这不算是马静精心设计的圈套。
在刘新宇住院过程中,马静曾经认真地观察过刘新宇,当然不是医患之间的观察,起初的有意无意间,她从刘新宇对钱小莉的目光中发现了一种很特殊的物质,由钟爱、怜惜交织成的光芒在这位全身骨骼碎了四分之一的男子眼中闪现,再加上对求婚的毅然决然,眼神中的光芒被逐渐扩大到笼罩了这个病号全身,使他看上去非常可靠。为此,马静心中对钱小莉生成了嫉妒,但两个人的调笑告诉了无可奈何的马静,他们的关系已经确定,就等着经历求婚的关键环节了。然而在这列火车上,她意外地邂逅了看起来心灰意冷的刘新宇,虽然不知道原因何在,可是对这个靠得住的男人弥足珍贵的年代来说,马静坚持认为机会不能错过,好在刘新宇很顺从地爬上了她的床,尽管这不是她想要的,把男人从另一个女人身边夺走,战利品不能仅仅是他伏在自己身上时的满足感。于是,马静就这样下车了。
在济南站下车的时候,刘新宇一度彷徨过,他很想象其他旅客一样,从月台上拉着箱子快步走过,经过出站口直奔目的地,但他已经开始第三天的逃亡之路,迷失了方向的逃亡之路。刘新宇甚至不知道自己来到济南的意义何在,难道只是为了巧遇马静并和她发生一段出乎意料的温存,然后再按照两千年前那位济北王指给他的方向去看个究竟么?
短暂的思维空白结束后,刘新宇还是拿定主意,坐上了前往XX区的班车,来到归德镇时天已经黑了。象大多数镇子一样,镇与城仅从外观上已无法区分开来,有很多原本古朴的镇子在“镇当城建”这种思路下被迅速建设成为城市,从而失去了原有的风格,只不过规模上比真正的城市小了一些而已。刘新宇是坐着三轮车来到**村的,车夫以夜路不好走为由,一路上用那种满腹不乐意的情绪与他聊天,最终向他多要了十元钱,车夫才满心欢喜地把刘新宇丢在完全无法分辨方向的地界,回去的路上,车夫没有拉到活儿,好在往返的油钱已经从刚刚那傻小子的手里套了来,空车便空车,从归德镇到**村这趟活儿至少挣了两包“将军”香烟,于是,车夫就不再去费脑筋思考那小子干嘛要顶着黑天往乡下跑,总不会真如他所说“想要看看黄河”吧?想看黄河哪儿都可以,镇上原本就与黄河擦肩而过。
马静对天气的预测全然不准,这天晚上的月亮很圆、很近,刘新宇驻足的地方尽管远近都没有什么灯光,但绝没到深手不见五指的程度,他放下那只箱子左右看了看。这个不大的动作却招来一阵凉飕飕的风,风从他的脖领处灌进去,把内衣吹得冰冷,紧贴着纺织物的皮肤立即爆出满满的一层鸡皮疙瘩,仿佛严冬。刘新宇抖了抖身子,把这阵寒冷归咎于昨天夜里的疯狂,难怪医生总会告诫人们房事要节制,经过昨天的挥霍,应该自然有些畏寒吧?由这阵风,刘新宇终于开始回味马静:软卧包厢里的灯是白色的,所以无法分辨那白花花的**究竟是来自灯光还是她与生俱来的肤色;在自己的冲撞中,她紧紧地闭着眼,紧绷眼睑肌肉所花费的力气竟然令她额头上暴起了两根并不明显的血管,看上去几乎是一副痛苦的表情;大概她平时习惯了节食,小腹上甚至只剩下干涸的皮,系在那里的红绳显得不大合身,松松垮垮地歪在一边,几粒金色的小铃铛也没有因为紧张的动作而发出脆响;大多女子身上都是香的,或许骨科实习医生长期在病房里沤着,再怎么名贵的香水也无法与医院里的独特气息抗衡,再加上这个女子平时可能不大愿意在体味上进行过多的投资,她的香远不及钱小莉的香……就这样,刘新宇还是想起了钱小莉,但这个念头一闪即逝,此时此刻,他迷失的不仅仅是脚步,昨天晚上开始,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很卡通的跷跷板,这头坐的是钱小莉,那头坐的是斜刺里杀出来的马静。究竟这两个女子谁会在高高扬起的那一头,正在混乱着的刘新宇根本无法评判。
刘新宇摇摇头,为的是要把这架跷跷板甩掉。他忽然觉得自己大概快要死了,将死之人其实并不都是万念俱灰,而是各种各样经历过的故事与人物如走马灯般不停地闪现,把钱小莉与马静甩开后,月光下的**村很清晰地摆在那里,好象雕塑家完成某个作品之后的边角余料,巨大的石块无序地散落,映出银灰色的光,其中黑色的斑斑点点才是人家;这样的村庄仿佛荒凉的西部,就缺个骑着马、捏着枪的牛仔在乱石中奔驰一番。关于牛仔的印象也迅速地闪开了,因为他再一次想到了死亡——鲁迅在《白光》一文中的主人公陈士成与此时的自己颇为相象,陈士成被白光指引直奔山中并死在了那里,没有白光指引刘新宇,只有一位两千年前的封王在梦中留给他的眼神,刘新宇苦笑笑,风再次吹起,吹走了他如潮般涌来的思想,他提起了箱子。
然而放眼月光下的**村,刘新宇没有看到那对浑圆饱满的Ru房,这里没有山,充其量算是个丘陵罢了,倒是从夜空中传来水流的声音,车夫说的没错,不远处就是黄河,难道**山已经被黄河卷走了吗?
刘新宇叹了口气,提着箱子艰难地向高处走去,嘴里念起了《白光》中的语句:“左弯右弯,前走后走,量金量银不论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