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二章 遗憾和痛苦

日子一天天过去。

陆佰不再去晚自习了。

因为周一到周五的晚上，是语文数学物理这三门课交替上。

每次辅导时长大概两个半小时左右，结束时就是七八点。

陆佰会立即复习刚刚教授的内容，然后做试题，然后分析改进，之后复习课堂的内容，重复再重复学习再学习。

周末的两天，则分别是五六个小时的语文数学物理课。

专注度、脑力、方法、熟练度等等等，陆佰已然提升到极为强大的地步，他自信，这几项相互组合增益，论学习效率，谁也不会有他强——除了真正的天才。

然而他好像被困住了。

宋倩的理论就像从天而落的枷锁，锁住了他的四肢，这深深困住了他。

他有时甚至会想，到底是宋倩不说，他就不会出现这个问题，他想到比干的故事。

据说妲己为了除掉比干，说自己有心疾，需用玲珑心煎汤服下才能治愈，于是纣王发札六道急命比干献心，比干朝大商太庙八拜之后，解衣刨胸剜出心来，转身出了大殿上马回府，马走如飞，跑出五六里还没事，却听见有人买无心菜。比干就问菜有无心菜，人有无心人吗？大妈说人若无心，必死无疑。听到这话，比干便再支撑不住，大叫一声，摔下马来，热血喷了满地，彻底over。

想必比干不会怨菜市场的大妈告诉他答案。难道不打开盒子，薛定谔的猫就永远不会死？

宋倩不说，自己也会发现不对劲，到时候找不到原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岂不是更惨。

知道了原因，就能纠正，纠正的办法，他已找到，就是将知识点放到各种情况中运用，不断训练和重复，不断思考，去建立和强化脑内的思维结构，逐渐达到得心应手的地步。

只不过纠正的过程可能太难太漫长了一些。

漫长到张英雪都发现他的不对劲。

周天的上午此时距离期末考试还有17天。

电脑里的张迎雪还是一头短发，英姿飒爽，说话的语气也是十分清脆有力。

“小陆同学，这两周你的进度可都不太让人满意。你的化学还达不到可以放松的程度。”

张迎雪似乎没有发现他的问题所在，只是认为他把精力过多用在其他科目上，而冷落了化学。

陆佰苦涩地扯了扯嘴角——他发现自己的苦笑是否有些太多了，可最近的生活就是这样，越发苦涩。

“老师，我没有减少投入在化学上的时间，而且，我现在的学习能力比之前要高很多，甚至于有机化学这单元，这两个周周末我下了大力气，效果却不明显，做历年的模拟题，正确率还是80%左右。”

这时张迎雪显得比大她10多岁的张文俊有经验多了。

成绩在辅导下稳步提升，学生一直兢兢业业，却仿佛撞到无形墙壁一样，再难进步。

她遇到过学生有类似情况，心中了然。

这就是学生的能力达到了极限，再想提高，就需要老师加大力气，作为外力，狠狠地助推一把了。

“了解，这不算什么无可救药的事。”张迎雪说道。

“化学，到底是一门实验科学，尤其是高中化学天花板其实并不高，翻来覆去，其实就是那么些东西。”

“当然这里头还是有些东西，让你自己闭门造车是行不通的。”

“嗯......”张迎雪想了想说道：“说到这样吧，离着春节还有25天，那时候我会有段空闲。就暂定在大年初一到初七吧，央视有个春节七天乐，咱们化学也搞个春节七天乐。”

“你把时间留好，我给你搞个集中特训。”

“唔......”陆佰鼻子一酸，一片感动，屏幕里的大姐姐头顶仿佛亮起了一个天使的金色光环，这就要把无上的赞美之词歌颂。

她却说道：“先别急，你能给我付多少钱？”

陆佰算了算钱包的厚度，说道：“三万可以吗？您觉得多少合适呢？反正我爸妈会把生活费会陆续每个月打给我的。”

他胸膛拍得震天响，表示钱不是问题。

张迎雪被他逗得一笑，她知道陆佰的情况，父母在国外，自己一个人在京城，眼瞅着春节也是一个人过了，所以说道：“行啊很有诚意，可是我呢，是个从一而终的人，既然开始没有收费，那么现在你想给我也不要了。”

陆佰道：“老师你不必为我爸妈省钱，他们挣钱比你还容易得多呢。”

这世上当然没有陆佰的父母，但若说钱的事儿，那的确比张迎雪容易多了。

张迎雪笑道：“这是钱的事儿吗？我曾经教过一个像你这样的学生，那时候我初出茅庐，还是个新手，心比天高一腔热血，却没有足够的经验，所以最终的结果并不如你这样好。”

陆佰说道：“老师，我很有责任感的，你的时间和精力都很宝贵，我可不会白白占用您的资源，你得尊重我。”

张迎雪摇了摇头，说道：“陆佰，遗憾值多少钱呢？”

说完她的表情呆了呆，仿佛回到了收到消息的那一刻，那个学生选择复读，却给了自己太大的压力，在一次晚上回家的时候，出了意外。

那时候她还不懂什么叫张弛有度，所以她特别关照陆佰，让他劳逸结合，叫他出来。

陆佰不明所以：“什么遗憾？”

“行了，给我留好时间，我会提前几天把课程表发给你。”张迎雪展颜一笑，不再多说，结束了会议。

陆佰挠了挠头，老师的话不清不楚，但能听出来，似乎是因为曾经的一些事情，让她动了帮自己的心思。

无论如何，以后在课后闲聊摸出张迎雪的家庭地址，到时候偷偷把信封塞到她家的鞋柜里。

陆佰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可是深夜，他没有睡着，翻来覆去。

“遗憾值多少钱？”张迎雪说。

他想起B站的视频，悲怆的背景音乐下，画面一张张闪过，将军白发勇士战死天不假年功亏一篑？

这些遗憾或许都太值钱了。

陆佰的遗憾既普通也普遍：以前好好学习就好了。

他一直不好意思宣之于口，一次喝酒的时候他说出来之后，桌上一静，然后朋友嘲笑：丫的还不如带着高考原题穿越回去呢，还好好学习，咱是那块料吗，许愿都不会许。

但他麻木之后，时光的钟表却忽然倒转，天地变幻。

曾经的遗憾变得崭新如初。

痛苦也变得触手可及，促使他不停前进。

然而对于他来说，是否有些太痛了呢？

陆佰打开了床头灯，床柜上闹钟的指针指向凌晨一点。

我的手里还剩五万七千元，他默默想着。

减去的六万多都转给了七星教育。

原因与张迎雪所说的如出一辙，他需要更多课时的辅导，到如今的地步，凭他自己以无法走得那么快了。

他花了比预想中更多的课时，也就是花了比预想中更多的钱，得到的效果却比他预计的要少。但是期末考试却在不停的逼近。

我必须要闯到重点班去，不然凭我手里的钱和课堂上老师教授的节奏，高考是决计冲不过北大线的。

可是，如此缓慢的提高速度，在期末考试中进入年级前五十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了。

陆佰闭上眼睛，痛苦难过焦虑，在他脑中交替翻滚，使他感到一阵焦灼，仿佛胸膛里扔进了一筐热炭。

现在就像勇者闯关救公主那样，陆佰闯过了一关又一关，一关又一关，却终于开始感觉到力不从心了。

勇者似乎发现在前方的黑暗里不是穿着华丽礼服皮肤白皙如雪的公主，而是一条狰狞的鳞片腥臭嘴里喷着火焰的恶龙。

陆佰不禁自问我能斩掉恶龙吗？

恶龙在传说里是最脆弱的，因为传说里的每一位勇者都能将恶龙斩于马下，剥下它们的鳞片编成铠甲，揽着美丽的公主从鲜花拥簇中走过。

但当陆佰真正面对恶龙的时候，却发现是如此不可战胜。

而且恶龙还会偷他的金币，他账户的钱真不够多了，再过一个周，就不得不减少每日的课时了。

算了......算了......

闭上眼，不要太焦虑，现在是睡觉时间。

睡足睡好，明天才有效率的，现在想这些什么用也没有。

陆佰说服了自己。

他侧身想要关上灯，余光却看到贴满墙壁的纸片。

每一张都翘着，在床头灯的残照下投着层层叠叠的阴暗影子，就像恶龙身上的鳞片，坚硬锋利，涂着剧毒。

一张张亲手贴上残页，此时竟然显得有些诡异恶心。

假象，他咽了口唾沫。

关上灯闭上眼。

陆佰脑海中却浮现出卧室的场景。

在台灯台灯正上方，贴着一张淡黄色的纸片，他想。

这是物理老师出的作业，上面这是电磁场粒子偏转问题，第一题考的是洛伦兹力方向的判断，根据粒子的偏转方向推断洛伦兹力的方向，在根据电性及......

第二问我做错了，因为过于考虑信号放大器这个因素，其实没有必要，从字面意思理解就足够了，而信号放大器的原理是......用红笔记在了题目的左下方空白处。

而这道题的左邻那张，是一张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便签，说得是复数和向量的问题，是从乔英子为自己做得最后一道题发散出来的，也是请来的老师第一个所讲的内容，在复平面内，一个复数和一个向量对应.......复数所以能成为物理学中和向量有关的计算应用工具。

那么之前那道题的思路也就明确了，是......

再比如这一张......

凌晨一点，陆佰的大脑仍疯狂运转着，即使他已经疲惫至极了，但仍停不下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内心的不安和焦虑。

再比如这一张纸——陆佰已经点亮了脑海中的大半面墙壁。

这是道数学题，几何题，当OP最长时，该奖杯比较美观，此时∠AOB是？

建模求最值，两种方法，三角换元或者均值不等式都可以求最值。

第一种三角换元的方法是......

陆佰的思维陷入了停顿，脑内房间的景象一霎泯灭，仿佛一列火车停在了一片空旷的荒芜之中。

是怎么做来着？

下一段应该是什么来着？

我明明记得清清楚楚！

下一段是什么？

陆佰眼睛紧紧闭了起来，眼周围皮肤浮现扭曲的皱纹。

是什么是什么？

然而思维就像停止在一片虚空的列车，既找不到回去的路，也找不到前方的路，孤立无援，就像他当年高考时一样束手无策。

别！陆佰猛然睁开眼睛，竟是感到头痛，几点了？

他打开灯，推开了窗户，想深呼吸，想喘出粗气，想吐出胸中的郁结之气。

却先是狠狠打了个寒战，寒风吹在他的身上，如此的冷。

手伸进了睡衣内摸了摸，一片湿冷，手掌放在月光之下，反射着微光。

原来他已经浑身是汗。

举着床头的灯，陆佰看清了那张被他遗忘的试题——哦是这样，我想起来了。

人脑不是电脑，遗忘理所当然，大可不必因此焦虑。陆佰对自己说。

如果因此失眠，明天的效率就会下降，下降之后，又会睡不着，这样进入无限的负面循环，反而更加麻烦。

明天早上还要升旗。

陆佰想了想，却是关了闹钟，明天逃了升旗和早自习吧，效率为重。

一通心理按摩之后，陆佰重新侧卧在床上。

他还是忍不住想，是的，你立马记起来了，可是有什么用呢？如果考试的时候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这不就是宋老师所说的，不够熟练表现为“做不出来”么！

就这，陆佰昏昏沉沉，直到天空大亮，才迷迷糊糊醒过来。

到学校时，正好早自习结束，同学们乌央乌央的交谈，理综试卷发下来了。

陆佰坐下，桌上却只有一张生物答题纸。

片刻之后，身后的林靖将他的物理和化学答题纸递了过来，是他拿去看了。

林靖说道：“你看看周围。”

陆佰环顾四周，由于睡眠不好，有些无精打采，没看出什么。

林靖说道：“你数数这些桌子上有几本《学习之道》？”

“嗯？”

林靖觉得陆佰没明白情况，说道：“光是咱们班，我看就有快二十本了！其他班里也有很多人买了这本书！你学习的秘诀已经被传开了！”

陆佰扶着额头，他起床之后就有些微微的头痛，应付道：“我的秘诀可不是这个。”

林靖好奇道：“哪是什么？”

“是痛苦。”陆佰扶着额头，闭目养神，吐字含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