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六十三、赵相重伤
郑西元正在酝酿一个大动作。
赵正之前认为,郑西元这个人顶多是个腐儒。他在政治上不能说毫无建树,但说实话,新朝的军政事体与他其实并无甚太大关系。他的上位,完全是因为林仲胡来,安郡王年岁太大。俗话说矮个子里拔将军,便就找了这么一个完全没有亮点的人来担纲首辅大臣。
可如今,赵正却也觉得此人埋得极深。
他上来之后干了几件事情,第一件便是将朝中武官外放。尤其是剑南、黔中两道,因为左右领军卫吃败仗的原因,徐王领三道节度使,亟需大批武将补充。京中凡是有些军功的,都被他一纸调令调去了西南。第二件是极力主张开恩科,广收门生,培植党羽。尤其是摒弃了世家,以“不拘一格降人才”的说辞大量招揽寒门士子。这些人一旦飞黄腾达,必以郑西元为魁首。
这短短一年间,朝中风气焕然,从垂垂老矣、暮色沉沉的格局变得年轻活泼、朝气蓬勃,但实则这却是朝中最大的隐患。连圣人都觉得不妥,背地里还与赵正说过,“老臣不在,满眼望去一片陌生。”
如今朝中的格局,与如今大唐的军事格局差不大多。四边重,中央轻。在这种情况下,郑西元还抛出了一个募兵制。
何为募兵制?
募兵制便是摒弃以农为兵的府兵制,以钱粮替代普通百姓的兵役税,转而以各边、各府的名义招募专职作战军士。
要说它的好处,那真是太多了。首先,可以减轻普通百姓的负担。府兵是没有军饷或是军饷极低。战时征召府兵,乃租佣调税的一种,属徭役。募兵制等同于取消了这等义务,只要每年交些兵税钱,就能免除征召。其次,募兵制所募得的军队兵士,是专职军士,不似府兵战时为兵,平时为农。他们便如眼下的十六卫一般,不打仗也要进行操练,是以人虽不如府兵多,但战力高。
正唐帝国,当前河陇其实就用了募兵制。赵正当年谋划的军策,便是卫军、府兵、募兵三管齐下。而玄甲军,就是募兵制的直接产物。玄甲军战力高不高?他们的挑选严格,兵士体格健壮,是最合适的职业军人。
虽然好处非常多,但若要说他没有弊端,却也不尽然。
首先,募兵所得军士,乃州府、都督府、各边的主要战力,卫军好歹还算是圣人的武装,想要指挥卫军,至少还得有张圣旨,有个总管。可各府招募的军队,却直接听命于当地最高军政长官,调动他们,不须圣意。
其次,募兵所得军士人数,兵部不能掌握。军中将领任命、军队往来调遣,兵部鞭长莫及。中央不能随意插手,也插不了手。
这可不比后世国家征兵机制,受制于交通、通讯的短板,各边各府如果能自主募兵,就有可能导致最严重的后果——各自为王,山头林立,中央军权进一步弱化,导致更加严重的四边重,中央轻的格局,谁想要造个反,看的不是操行品德,而是看自己手中的军权到底有多大。
别看眼下掌了实权的各节度使都是皇室贵胃,圣人嫡系。一旦有机可趁,他们比一般的军中将领野心更大。
如今四边乃西北凉州、东北营州、西南成都以及安西龟兹。河陇不用说,魏王要是想取圣人而代之,十万河陇精锐不须月余,就能打到长安脚下。就关内、京畿府军这德行这战力,玄甲军能杀他个七进七出。而剑南,如今是将多兵少,阿猫阿狗都填进剑南这个无底洞去了。但它是圣人龙兴之地,底子雄厚,巴蜀人虽不如河陇人那般善战,但韧性十足,兵源质量极高,只要募兵制一开,随时能征召十数万人。
至于营州,赵正所得不多,但他存在偏见。营州的地理位置离京师太偏远,而且东北室韦、契丹如今不成隐患。营州若是实施募兵制,那他养出来的军队,绝对是威胁最大的。
河陇好歹还有个吐蕃,剑南还要防着南诏。而营州,它虽远离长安,但离中原太近,且平原上无遮无拦,骑兵一个冲锋就能到下洛阳,到潼关。西北、西南虽近,可大山延绵,影响较小。但若是康小六起兵,半年就能割据半个大唐,防不胜防。
而这半边大唐,只有一个沛郡王!
郑西元这是安了好心?
他怕不是康陆的走狗!
赵正在揣度,郑西元这是帮康陆,还是在帮徐王。左思右想之下,他总觉得康陆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可能先入为主的原因,总之他不是在帮河陇。
此人当真其心可诛。
从良淄到长安城的这一路,赵正都紧锁着眉头,心事重重。安郡王这下的什么臭棋,怀疑康陆,铲除便是,这弄来弄去的,如今倒是扯手扯脚,十分麻烦。魏王在前线博生死,赌国运。徐王在剑南重组防线,百废待兴。京中只剩一个圣人一个太子,太子手里还仅仅只有五千龙武军。整个京畿道、长安周围,可用之兵加一起不过万余。
而且这帮人能打仗?
这又是一副稀烂的牌局,甚至比起当年安西的牌型还要更烂。安西至少还有个北庭大后方,不行打游击嘛。但长安这里,只有一个潼关,若是潼关失陷,国都必定遭殃。这是不能退缩的一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地方,丢了它,赵正还有何面目回河陇去见魏王?
而更可怕的是,康老六这货,可能还会有伏火雷!?
马车到了城门边的驿站,赵正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喊了一声“驻车!”
赫连云天听见了呼声,便示意整队停了下来。赵正从马车上下来,直奔驿站而来。驿臣不料今日赵相来访,一时手足无措,急急忙忙险些跪倒在地。赵正却不理他,当场要了文房四宝,躲在屋里写了两封信,交给了赫连云天。
“一封送与魏王,一封送回平凉。”
赫连云天见赵正这一整日都魂不守舍,知道定有什么大事,不敢怠慢,决定亲自去送。胡一道跟了上来,“还是我去吧,你在长安护着侯爷安全,不可轻易走动。”
赫连云天也不纠缠,便道:“如此也好。”
胡一道未做准备,只能借驿站驿马,沿途也在驿站打尖。他身上有兵部的官身告文,倒也方便。而且通往河陇的驿途一路平安,此行若是换马不换人,不过七八日,就能抵达凉州。最多一个月后,魏王也能收到赵正的信件。
赵正看着天色渐黑,此行定也艰辛,便想着说几句好话。胡一道却是已经卸去了重甲,交予了旁人,骑上马“驾”一声,已奔出了数十丈外。
赫连云天踱步上前,“侯爷,进城吧,宫宴马上就要开始了。”
赵正看着胡一道的身影消失在了视线内,“啧”了一声,“不想去了!”
赫连云天吃了一惊,“侯爷又要告假?”
“左右不过是阿谀奉承,与那帮不对付的文臣们呈口舌之快。有这功夫,我不如回良淄睡上一觉。”
“那某替侯爷去告假?”
赵正点了点头,“说我在长安城边摔落下马,身受重伤。”
“那怎么使得!侯爷这等身份,若是重伤,我等难辞其咎,圣人定要亲自过问。”
“按这说辞禀就是。”
赵正没再废话,拨转马头,便要回良淄。赫连云天叹了一声气,心里直打鼓。可赵正的话就是军令,赫连云天违拗不得,只能只身入城,去皇城边等着。
因为天色晦暗,上护军左司丞相兵部尚书赵正,在赴中秋宫宴当日,摔落下马,胫骨折断。
这消息谁敢不报,随后便就直达天听。一众朝臣在太极殿外议论纷纷,兴庆帝一脸茫然:“这赵元良,还是凉州出身,骑个马怎摔地如此重?着御医带着跌打药连夜去良淄诊治。”
郑西元看了一眼王靖,后者与众朝臣一般,一脸隐晦地笑。郑西元只道他与赵正二人在尚书省共事频起冲突,听闻对头受伤,心中自然是幸灾乐祸,却不料渠国公心里想的却是:赵元良啊赵元良,你这是在下棋呢吗?今日刚听郑西元要改军制,你便是当场就摔成了重伤。怎么地,是琢磨着老夫定要在朝堂上反对,你不好表态?你做个样子也好啊,怎就把老夫一人丢在前边扛雷了?
这不卖队友的老六么!
渠国公多少有些无奈,这赵正爱惜羽毛,不愿同流合污。若是日后康陆起兵,他这个兵部尚书支持募兵新政,与天下不好交代。可他明面上又与郑西元是站一队的,与他渠国公是政敌,若是口径与右相一致,又难免引起郑西元的反弹。
索性他干脆就装死,避过这一遭。
都是一座山上的狐狸,你唱的哪门子聊斋!
渠国公摇头苦笑,得了,赵元良这意思老夫懂了。他这是既不想参与朝堂争论,又想顺势让新政通过。这样,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在长安依照玄甲军的式样编练新军。而且他这个兵部尚书日后还能因为不在朝堂,推诿责任。
是以,后日朝会,赵元良必定告假。而他渠国公,也只能象征性地抵抗一二,让郑西元好好地拨他的如意算盘。
他转头看向了郑西元,郑西元也正好看向了他。二人端着酒爵,遥敬对方。
赵元良要引蛇出洞,关门打狗。所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没有康陆,还有李陆,没有郑西元,还有徐西元。赵正这是要剑走偏锋,以不变应万变,将他们打包,一锅端走。
渠国公饮了一爵酒,暗自叹了一声气,只是若不在明面反对募兵制,赵正的时间,就真的只剩七个月了。而七个月后,他打算怎么在潼关应对康陆?可惜此乃兵家之事,希望他能有个好的策略吧。
“王相!”
身边一声轻唤,渠国公转过头来,却见赵金玉端着酒杯一脸笑意盎然。渠国公冷笑一声,“安国公今日倒是稀奇了,不陪在郑相身边,倒是与我为伍?也不怕郑相怪罪?”
赵金玉笑道:“王相言重了。不过前日走马,偶有坐车嘛。此中秋佳节,西北平稳,民生渐兴,实乃满朝皆喜。金玉代家翁郑相,敬王相一杯,也是理所应当的。”
渠国公“嗤”一声笑了出来,“赵元良摔成重伤,安国公还有心情喝酒?”
“无妨!”赵金玉四平八稳坐下,举起杯子,用袖袍遮着脸,道:“回头我去看他一眼,王相这,大概也知道如何应对了?”
渠国公不动声色,依样回道:“我自省得,此乃多事之秋,安国公莫要节外生枝!快快回去。”
“如此甚好!”赵金玉“啧”了一声,放下酒杯,“不愧皇家玉液,当真不是那些掺了水的杂酒能比拟的!王相,某告退了。”
渠国公看上去很高兴,多喝了几爵。眼看醉意渐盛,有些不支,便向圣人请罪,告假回家歇息。这原本就是宫宴,图的就是开心。兴庆帝见他确实喝得有些多,面色潮红,双眼迷离,便挥了挥手,让他回府歇息。
渠国公出宫,乘上马车一路回了平康坊,还未进府门,却见门外停着一辆安国公府的马车。那马车装饰地颇为精致,红红绿绿让人一眼便知,那是安阳县主赵琳儿的座驾。
“县主来了?”
门房恭恭敬敬地行礼,“是!入夜便来了,说今夜要与公主同寝!”
“这成何体统的!”渠国公叉腰,问道:“大郎呢?”
“还在庄上,今秋粮食长势喜人,大郎君说怕赵元良又使甚阴招,便早早入庄住下了。公主说府上冷清,便请了安阳县主来作陪!”
“行了,知道了!”渠国公黑着脸面,摆了摆手,径直去了自己单住的院子。此时明月高悬,月光清亮。渠国公斥退了下人,一进院门,便见院中的石桌边,坐着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