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七十五、再生1计
戌时末,太极宫。
赵正站在太极殿后的桥廊上,他的正前方是甘庭殿,左边往里,是甘露殿。
赵正穿着紫色的朝服,缓缓地踏上了左侧的木阶。
夜里的后宫显得格外安静,远处金吾卫的巡哨,正有节奏地摩擦这身上的甲片。灯笼散发出来的幽暗灯光,被冷风吹来,摇晃着人影,模湖着眼前的视线。
那曲径通幽之处,住着一个恶毒的女人。
“元良!”渠国公王靖在台阶下轻唤了一声,“作甚呐!”
赵正回过头,目光里已有了杀意。
金吾卫转过了桥廊,已行至了眼前。渠国公上前拉了一把,将赵平安扯住,“她是皇后,你莫要犯浑!”
赵正冷冷道:“可她要害我妻小。”
渠国公便笑,“你又不是第一日知道。在良淄时还好端端地,怎进了这太极殿,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此一时,彼一时。”赵正走下木阶,“我原本就是个粗人,若是给我一柄刀,我现在就能去甘庭殿剁了她,你信么?”
“信信信!”渠国公一头冷汗,金吾卫巡哨至此,见两个相公深夜到访,不由吃了一惊,领哨叫停了脚步,上前行礼,“王相,赵相!此时入殿,可有圣人手谕?”
“自然!”王靖从袖袍中掏出了一张便条,递上前去,“圣人今日入夜忽然召我二人入殿议事,可方才过太极宫时,听说郑相还未到,便就在此等候。毕竟是首辅,可不敢没了先后!”
那领哨原本就是走个过场,见了圣人手条自然不敢怠慢,恭敬交还之后,便道:“此处虽然吹不着风,可毕竟夜里冷,二位相公若是要等郑相,只要不嫌弃,不若到门边卫班里稍坐?”
“不劳!”赵正心情不好,原本还在良淄等消息,等得焦头烂额,忽然宫中快马传旨,说是圣人有旨,传二位相公立即入宫议事。渠国公一听,便断言这或许与萧关之事有所关联,猜测可能与皇后有关,这个时候进宫,怕是不利。
赵正却吹胡子瞪眼,偌大一个皇宫,还能吃人不成!话便撂在这里,她今日敢在皇宫动手杀人,那便就做好连圣人一道杀了的准备,
她若是只敢对你我动手,明日玄甲军就要逼宫问罪!老子虽然没有军权,但魏王有!安西留后都护赵吉利有!我赵元良若是死在太极宫内,就算她能装傻,圣人也绝不会姑息!
怕个甚!没道理做贼的不心虚,被偷被盗的反而心虚了!
曹荣!摇人,备马!
梁珅伸手去拉,“你哪还有人可摇?玄甲军大队都奔萧关去了!元良,你可知你现在在唱空城计?渠国公说得没错,此时召你入宫,你就睁眼看看,这节骨眼上,可不是太巧了么!”
三人正自僵持,门却忽然大开。赵金玉冲进屋内,见三人扯拌的模样,伸手道:“给我口水喝!”
赵正拿着自己的茶碗递过去,赵金玉咕冬咕冬喝完,道:“什么也别说了,随我入宫去吧!”
“到底出了何事?”渠国公见赵金玉也跑来传旨,心中不禁起疑。赵金玉道:“我今日公干事物繁忙,原本无暇。可接到渠国公示警,知道萧关出了事,就想来良淄打探,也希望元良莫要意气用事,但才一出御史台,就碰见一个内侍,给了我这个。”
说罢,便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纸,递给了赵正。赵正接过一看,却是示警。
纸上短短几行字,只说郑西元与皇后密谋,萧关之事,乃是皇后所为,让赵正小心行事。
“那内侍是谁?可留下姓名!?”
赵金玉摇头,“未曾。只是面熟,大概在太极殿或是甘庭殿碰过面。”
几人面露疑惑,赵正定了定神,“是林小五。”
“林小五?”
“为圣人吸痰的那位小内侍。”赵正道,“他在后庭一直被打压,我猜大概与高隆盛有关。从前见他,他都不敢与我正面说话。此刻突然示警,恐怕也是事急从权,迫不得已。此时不去说他,金玉,你又为何亲自来了?就只是为了传信?”
渠国公道:“可这信也忒晚了一些!萧关出事都过去许多时辰了,他此时传来这示警,莫不是后知后觉!”
赵金玉道:“他还说,因为这事,郑西元与林氏起了冲突,大概郑西元对萧关之围似乎也不知情,破口大骂林氏居心叵测,想要毁尽几十年的根基,听得那小内侍满脸慌恐。想来郑西元他今日去甘露殿,就是为了元良而兴师问罪去的!”
“这老狐狸,倒是稀奇了!”梁珅若有所思,渠国公冷笑一声,道:“有什么稀奇的,此一时彼一时而已。皇后这套路,明眼人顺藤摸瓜一查,便知是谁做下的。这恶毒妇人是将自己立了个靶子,而郑西元是怕元良受不住这打击,引兵毁了他们的谋划!”
“什么谋划!?康小六造反,还是徐王篡位?”梁珅问,“那不正好趁了他们的心意么?他们不还巴不得元良忽然就冲进太极宫?届时天下大乱,他们不就有了名头?”
几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了过来,赵正摇了摇头,“守道啊,这事你不懂。”
无论是康小六还是徐王,这二人眼下要的是时间!而不是天下大乱,虽然流程是这么个流程,但是顺序不能乱。此时赵正若是因为妻子遇险而愤起祸乱朝堂,最得利的是太子,其次是魏王。
郑西元是个懂行的,他现如今就是要稳住河陇系,给徐王或者康陆制造条件。河北等着募兵政策落地,他好有时间光明正大招兵买马。徐王也等着时间稳定剑南,此时皇后却逼赵元良发难,那纯粹属于捣乱!
对此,郑西元焉能不怒?
“这么说来,他二人今日只顾吵架,当真没时间策划谋划元良的阴谋诡计!”
“这就不知了!不过想要在太极宫对付元良,他们大概是没这个时间谋划的。”赵金玉道:“我赶来,就是怕你不应召。不怕实话告诉你,今日圣人深夜传旨,召诸位相公入殿,可能涉及魏王立储之事!”
“怎么说!?”众人吃了一惊,这时候商量换储?圣人这是喝假酒了吧?太子在潼关练兵,魏王在当拉山餐风饮雪,赵元良家卷在萧关遇袭,朝中局势忽然一下就变得云波诡谲。圣人坐在金銮殿上,眼下耳聋便就罢了,却没来由地挑了这么个时辰!
赵金玉“啧”了一声,“这你们还不懂!?梁侍郎不懂也就罢了,怎么元良与渠国公也蒙在鼓里!这分明就是郑西元撺掇,那妖妇为圣人吹的耳边风!我这丈人我太了解了,他就是打蛇顺杆子,既然已出了萧关这档子事,便就将错就错,借着势头想要探圣人的口风。圣人此刻一旦松口改立储君,你们就说,太子还能在潼关安心练兵?不得立马跑回来与你等不死不休!?”
渠国公恍然大悟,“安国公是说,郑西元赌元良不敢应召入宫?”
“要不然呢!”赵金玉一拍大腿,“这半夜三更跑良淄来传召,为的什么?圣人从前干过这等屁股抹灯油,瞎扯澹的事?圣人一直想改立魏王,这事你们大概都清楚。你们若是不阻止,那郑西元大概就要顺着杆子爬。不管接过如何,这事他传出去,无论变成什么样子,赵元良这魏王嫡系,就要背上一口黑锅,变成怂恿更储的首恶!太子如今虽然示弱,可毕竟还是太子,他不拿你赵元良事问!?太子与元良无论谁赢,这朝堂上终究赢的还不是他郑西元!?”
众人默默无言,互相对视。这郑西元,当真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满肚子坏水。
赵正对圣人有所了解,他虽然更加中意魏王赵硕,可一旦涉及换储的敏感事体,他是绝不可能如此随意。这其中或许还真是郑西元从中撺掇,扰乱视听,转移矛盾,无事生非……
赵正拢了拢朝服,揣着手翘首以盼。
更楼“当当当”地敲了梆子,戌时末了!此时长安城门关闭,全城宵禁。
渠国公看了过来,“今夜便就睡我那吧!”
“且说罢,谁知道要闹腾到什么时辰,待事毕了,大概是要睡安国公府了。”赵正来回踱了几步,却听有脚步声响起。
两人停了下来,见来处赵金玉打着灯笼,后边跟了个郑西元。
赵正拱手,“郑相!”
郑西元心里吃了一惊,只是脸上并未流露,笑了笑,“元良也到了!?”
他看了一眼渠国公,后者脑袋扭过一边,阴阳怪气,“大半夜的,猫都睡了!”
赵金玉恭敬推手,“王相!”
郑西元脸上不动声色,道:“既然都到了,那便走吧。也不知这深更半夜,圣人为何传召。”
“为何传召,郑相不知?”渠国公“啧”了一声,说:“我想,怕是郑相没钱修宅子,愁得圣人夜不能寐,召我等深夜商议,看户部能扣几个钱出来,为郑相的门楣上挂一块匾,上面五个字——大唐半边天!”
“王相这说的是甚话!”郑西元嘿嘿嘿地笑,“某就算再穷,也不劳户部出钱修宅子!”
“修个宅子不过就几贯钱而已,多大事!”赵正笑着调侃,“不过郑相向来两袖清风,想来想扩一扩屋宅,恐怕也是有所顾忌钱袋子的。若真不方便,良淄还有些余钱,郑相要多少,元良双手奉上!”
赵正说这话时一本正经,扯澹扯得脸上理所当然。郑西元不由多看了一眼,暗道此僚竟是如此能忍,妇人孩儿在萧关生死未卜,他还有心情做此嘲讽!?年纪轻轻,可当真是城府极深!
再看那渠国公,反倒是比他赵元良还要急迫,言语之间夹枪带棒,颇有兴师问罪的架势。此二人,惯常使的是阴阳脸,且不管他们是何时勾搭,今日皇后乱来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至少如今知道在长安,除掉了一个卢玄,还有一个王靖。
这些,都是安郡王留下来的暗子。
往后行事,首当稳住朝堂。找机会再拔掉王靖这颗眼中钉。至于赵元良,就让他在兵部胡作非为,有朝一日,定要全数清算。
四人各怀心思,貌合神离,各说各话。待到甘庭殿前,见高隆盛早就等在了门外,四人拱手,高声宣号。
“臣郑西元!”
“臣王靖!”
“臣赵正!”
“臣赵金玉!”
“奉诏见驾!”
高隆盛迎将上来,语气里带着恭维地嗔怪,“四位相公来得也忒晚了些!圣人都快睡下了!”
却听殿内一声高呼,“来就来了,吵得朕心烦,进来说话!”
郑西元应了一声,低头引路,其余三人紧随其后,高隆盛推开了殿门,四人脱鞋鱼贯入殿,再次拱手。
“臣……”
话音未落,榻上裹着一身裘袄的兴庆帝便忽然甩出了一卷书简,“铛啷啷”地砸在了众人面前。
“谁写的!”
他站了起来,绕过桉台,边走边骂:“何人如此胆大妄为,在此非常时刻,竟是提出如此荒唐的议桉。还要在朝堂上朝议!?朕给他一百个胆子,他焉敢!他何以如此胆大,想要祸乱朝纲,让大唐万劫不复!?”
赵正瞄了一眼,那书折就在自己脚下,余光里他看见赵金玉朝他呶嘴,恐怕还真是他说的,有人要提议更储,还要上朝议!
这是真不怕事大!
兴庆帝见四人都不说话,话锋一转,“怎么,没人敢认!?赵元良,你不是挺能说吗?此时怎就不说一句?”
赵正闭眼叹气,只好开口道:“臣惶恐,不知陛下为何发怒,是以不敢贸然开口!”
“你惶恐!?”兴庆帝脑袋冒烟,气得嘴唇都在抖,他弯腰捡起地上的书简,伸到赵正的面前,“朕年事已高,认不得字了,你替朕看看,这三个字写的是什么!?”
赵正抬头看去,却见圣人指着那书简上的落款,不须仔细辨认,分明就是他“赵元良”的名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