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孰对孰错
地牢尽头,设有一座封闭的石牢。石壁上仅有一个气口。门外,驻守着二十名金鹏卫。
“来者何人?此乃关押重犯之地,擅闯者,格杀勿论!”
秦扬先亮出圣剑,那二十名金鹏卫看清后,齐齐单膝跪下行礼。
“我奉陛下旨意,前来审讯犯人。待我进去后,你等后退二十步,等我通传。”
随后,一名狱卒长拿出一把钥匙,一名守卫在此的金鹏卫也拿出一把钥匙。
两把钥匙插进石牢外的机关,石门轰然升起。
秦扬突然停下,对狱卒说:“去取两盏杯、一壶酒来。”
狱卒不明所以,也只好照做。
等狱卒拿来酒,秦扬一手携剑,一手托盘,进入石牢,随后石门关闭。
只见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张床。一个五十岁左右、身着囚服的中年男子,静静地坐在床旁边,却动也不动,似是没有发觉来人。
秦扬来到床边,将剑放在地上,席地而坐,将两杯酒斟满。
“钱丞相,在下秦扬,想请你共饮几杯。”
钱书之睁开眼,打量他一番,又再度闭目。
秦扬并不生气,独自举起酒杯。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论彭殇,固有终焉。怀志不竟,实在可惜。我虽奉秦皇之命前来,却也想知道钱丞相的大愿。”
钱书之偏过头,开口道:“秦皇?”
秦扬笑了笑:“在下本是楚人,现在也算不得秦人。”
“他们跟我说过你,只知你武艺高超,多次救陛下于危难之间。你来秦国做甚?”
“为大愿而来。您可愿听听我的故事?”
钱书之不再询问,继续沉默。
不过秦扬自说自话起来:“晋楚开战后,我便从军入伍——”
他好像跟老友聊家常一般,将之前的经历娓娓道来。
讲到晋国榆安之事时,钱书之再也忍不住,叹到:“这个南陵王不简单。他有心整饬吏治,行事果断,麾下人才济济。不过,他的手段过于凌厉,不可往复。”
秦扬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杀,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这番话我也对秦皇说过。”
“哦?她如何回应?”
秦扬便把之前和嬴天心讨论的秦国新政讲给钱书之听。钱书之时而皱眉,时而暗暗拍手。
等所有话都讲完,钱书之说道:“你的策略非常大胆。剑走偏锋,打破桎梏会有奇效,不过有些地方不可操之过急。当下秦国各地民生并不均衡,应先扶持积贫积弱的地区,否则一体推行新政,地区差异只会越来越大。即使扼制了富商巨贾,也依旧会让百姓中产生分化——你接着讲你的故事。”
秦扬按照时间,把之后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道出来。
钱书之终于不再小瞧秦扬,赞叹道:“敢身入敌国营救主上,又孤身一人千里求援,可敬。才大心细,精善淳良——陛下曾经送我的八个字,给你更合适。”
说罢,钱书之坐到地上,拿起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
秦扬再次为他斟满酒:“来而不往非礼也。在下也想听听您的故事。”
钱书之忽然笑了笑,攥住酒杯。
“我,不过是个无能的读书人罢了。”
……
璟帝十年,那时钱书之刚满二十,以文章入仕。年少有为,不可不意气风发。
而他刚一为官便进了御察院,巡察各地百官。在华陵访查时,因发掘了当地官员的罪证,险些被害。幸得贵人相救,而救他的人便是嬴傲的次子。
不过嬴傲希望钱书之可以将华陵官员舞弊之事压住,毕竟在他的封地出了这种丑事,实在不光彩。钱书之不为所动,虽然感激救命之恩,可依旧如实上奏。
钱书之如此行事,多年以来自然积累下不少仇人,却也得到了一个人的欣赏。
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这个欣赏他的人,日后却成了钱书之眼中的逆贼。
此人,便是独孤敬。
璟帝晚年,独孤敬已是大将军,且是太子妃的兄长,钱书之有他做保,自然平步青云,很快便成为御史大夫,监察全国官吏。
然而,孝帝继位一年驾崩。然而独孤敬杀死孝帝兄长,独揽大权,祸乱朝纲,就算对钱书之有知遇之恩,可钱书之依旧认为他是窃国之贼。
当时的文官集团,岳正卿为太子之师,而钱书之则暗中联合百官,影响民间和读书人之舆情。经过几年努力,秦国上下对独孤敬皆万分痛恨——当然,其中自然也有矫枉过正之事。
随后,独孤敬倒台,被斩于无极殿外。嬴天心继位,开始剪除秦国的权贵王侯。两年后,最后一个奉贤侯嬴傲被灭,秦国军政大权彻底掌控在秦皇手中。
而文官集团则发生剧变,岳正卿在如日中天时突然告老还乡,钱书之成为丞相。一时间,他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秦国权臣。
他认为嬴天心是不世之明主,自然披肝沥胆地辅佐。哪怕秦国十年外戚干政后又经历两年内乱,钱书之也把这烂摊子收拾的井井有条。
正在他准备在这百废待兴之际大展宏图时,却收到本来已死的奉贤侯嬴傲来信。钱书之因此得知了嬴天心身份的真相。
他是皇帝身边的心腹,有太多的机会接近嬴天心。本来他只是以为嬴天心外表俊美,阳刚不足,可看了嬴傲来信后,暗中观察,终于确认,嬴天心就是女儿身。
……
“钱丞相,我知道陛下能洞察人心,可你为何能瞒得过她?”
钱书之嘴角微动:“我期盼秦国强盛的心从未有假,只不过陛下不再时,另有他想罢了。”
秦扬举起酒杯,说:“我还有一事不解,你就算知道陛下是女子,又为何要与嬴傲联手?”
钱书之与他对饮,随后说:“牝鸡司晨,荒诞至极。倘若被外人知道,秦国上至历代国君,下至黎民百姓,都将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嬴傲是桓帝胞弟,有着秦国皇室正统的血脉,即使年老无能,我也只能与其联合,推翻陛下,让秦国大宝重归正道。”
秦扬沉默不语。
他并不是完全理解不了钱书之。当初刚刚知道嬴天心是秦国女帝的时候,只觉得认知被彻底颠覆,震惊不已。
不过他本不是秦人,虽然也恪守礼法,但尚且不像钱书之那般执拗,自然也没有继续深想。
见秦扬陷入沉思,钱书之反过来给秦扬斟满酒,问道:“你可曾想过,陛下后人,该如何?”
秦扬只觉得心中一惊——
钱书之这个问题,就是他一直没有想或者不敢想的问题。
嬴天心身为女子,想要有后人继承大业,就必须要和男子婚配。可何等男子才可以做她的夫君?
况且,此事只能秘密进行,那男子多半会被杀掉,这又是什么违背人伦之举?
再说,嬴天心终究逃不过十月怀胎,他时纸里包不住火,必然泄露出去,处心积虑多年隐藏的秘密,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说到底,除非嬴天心不要后人,否则钱书之担心之事,必然出现——
钱书之举杯长叹:“如果陛下身份败露,秦国必定大乱;可就算陛下不要后人,文武百官必定为储君之事暗中斗法。陛下并无直系兄弟,之前的侯爵也多数被打成庶民。到那时,民间必定出现无数真真假假的皇家遗孤,秦国就真的完了。”
他将酒饮尽,看向秦扬。
“秦君,你我之前虽是对手,可在我临死前,能促膝长谈,甚是痛快。听过你的故事,我以为你必定可以理解我。既然已经死到临头,必然不可能再偏执于之前所想之事。作为秦国曾经的丞相,希望你能把我这个失败者的顾虑转达给陛下。陛下神威万世,或许能有万全之策。”
秦扬抓起宝剑,单手举起酒杯站起身,躬身一拜。随后便到气窗处,召唤外面的金鹏卫开门。
临走前,他突然问:“你家人可知道这些事?”
钱书之摇头道:“不知。”
秦扬听罢,转身离去,
……
无极殿上。
嬴天心不动声色地听秦扬讲完全部过程,随后走到殿下,突然抽出秦扬手里的宝剑,一剑砍到立柱上。
“秦扬,你可知朕为何发怒?”
秦扬叹道:“您是恨钱书之过于偏执,没有和您君臣一心吧?”
嬴天心一手撑在柱子上,深吸口气:“他所顾虑的事,朕又何尝不受困扰?他既然是朕的心腹,为何不来跟朕直言,反而愚蠢至极地勾结反贼?”
秦扬不知如何搭话,只得保持缄默。
过了许久,嬴天心挥手道:“时候不早了,朕安排人给你找个地方休息。明天,你也来上朝。”
秦扬被带到了安置他国使者的六合殿。六合殿内没有其他人,就随意住下。
宫女打着灯笼,为他准备了夜宵,可他一点胃口也没有。
他早早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钱书之到底错了没有?
以秦扬之见,必定是错了。不论如何,嬴天心也是秦国皇帝,钱书之虽然爱国,却不忠君,大错特错——
可他心口莫名憋的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