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剧变㈨
第一百二十一章剧变9
晌午时,天忽然变的阴沉起来。
风也变的大了些,北风呼啸着夹杂着些许冰雹砸下,砸的人脸上生疼。
正月里难道还要下雪?
清风寨上的士兵,顶着寒风,哆嗦着巡逻站岗,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些大多在三个月前还是平民百姓的汉子们,似乎都意识到这个小小的山峁周围将会发生点什么大事。
丁头儿,和许多寻常百姓一样没有正式名字,追溯到他祖宗八代以内压根就没有一个识字的,乡下人不用那么麻烦,从小阿猫阿狗般唤着也容易养活。
他有一个“丁大麻子”的浑名,原因是他小时候生场怪病,病愈后脸上留下了不少麻子。小的时候,乡人都这么叫惯了,丁头儿一直很忌讳,长大了虽然没人再敢当面这么叫他,但背地里也少不了有人这么唤他。
一旦当了兵进了营吃上了兵粮,军中的书吏嫌他没有名字,就在兵簿上随手写下“丁大郎”三个字,这就成了丁头儿的正式称谓。在折老令公麾下军士中,名叫张大郎李大郎陈大郎的没有八百也有三百。
丁大麻子丁大郎是个有些狠戾并且极有胆气,又兼有一点狡诈心计的人,当他看到山峁北边的平原上出现一队黑压压的野鸡族骑兵时,他首先就想到了该如何漂亮地逃跑。
硬拼只有死路一条,不战而逃将来也难逃军法处置,折老令公的军法可不是摆设,有许多人都曾领教过,因犯了军法丢了小命的他也亲眼见过,更不必说那谈笑间杀堂堂刺史如杀小鸡似的北海侯,除非你想亡命天涯做马匪。
老黑早就被他派去报信去了,已经骑马走了两个时辰,如果顺利的话应该已经和后方大军联络上了。至于老黑能不能很快召来救兵,丁大郎不知道,他管不着头头们的事情,但他做了自己身为大周朝最低职级军官应该做的。
不仅如此,他在确认野鸡族大队人马真的向清风寨杀过来的时候,在第一时间点燃了狼烟。
“就是折令公或者北海侯在这里当队正,当手下只有十八个大头兵的时候,也只有逃的份吧?”
一向想着升官发财的丁大郎这么安慰自己。
可是就这样灰溜溜地逃了,丁大郎觉得这样太丢份太对不起自己的“伟大”志趣。
他决定做些事情。
“兄弟们,今天天气不错,敢不敢随我做点出格的事情?”丁大郎回头问自己的部下们。
部下大头兵们虽然也都是胆大包天之徒,听到大郎发问,此时难免脸色有些发白:
“丁头儿,甚么叫‘出格’的事情?”
“跟我冲下去,将野鸡族的前锋战士的首级取来当夜壶?”丁大郎道。
“丁头儿,你真是疯了!”部下们齐声说道。
“富贵险中求,我们本来杀了几个敌人斥候,如果敌人不大举来攻,我们总归会有些功劳的。可眼下敌人大举来攻,我们就这样弃守清风寨,这功劳就打了大折扣了,再说老黑万一要是被敌人截了去,没能报信,上官要是追究下来,我们说不清楚,恐怕就要遭殃。可是,我们要是能再杀几个,然后一走了之,或许就不一样了,谁敢说我们不战而逃?这功劳就更大了。诸位放心,尔等要是听我指挥,见好就收,决不恋战,我包管你们太平无事,谅那野鸡蕃人也伤不了你们一根汗毛。”
丁大郎拍着胸脯,半是威胁半是利诱。
部下们都是破落户出身,赤条条地来当兵,可不是为了杀敌报国的,图的就是升官发财,顺便保护常遭蕃人欺凌的乡亲,他们见丁头儿信心满满,犹豫一会也一一点头道:
“只要不硬拼,但请丁头儿吩咐!”
“好!既然兄弟们看得起我,我就下令了。”大郎见部下答应,脸上显出喜色。
当下丁大郎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部下们见丁大郎安排的极有章法,信心增长了不少,都保证要听从指挥,决不妄动,更不会当逃兵。
野鸡族人的前锋二十骑很快便杀了过来,后面大队人马则吊在千步外的山口以外,想来野鸡族人的领军人物也不想中了埋伏。
杀过眼前这个山寨,便是朝廷军队的运粮大道,再向前二十里便是一个储备粮仓,供应着朝廷军队所需,只要劫了或者烧了那个粮仓,官军必然会遭受重大损失,只能退兵乞和。
眼前这个山寨只有二十来人驻扎,李乞埋仗着熟悉地形的优势,从小道绕到此处,出其不意地攻击清风寨,他为自己的进攻计划叫绝,仿佛已经提前看到官军败退的景象。
二十人的前锋,小心翼翼地转过狭窄的山口,蓦然发现前面三骑疾奔而来,领头的正是丁大郎。野鸡族战士没想到就那个小小的寨堡居然有官军敢主动攻来,促不及防之间,丁大郎和另两位同伴已经抢先射出了三箭。
前头三个野鸡族战士应声落马,丁大郎掉转马头便逃。剩下的蕃人被彻底激怒了,这真是奇耻大辱,他们气的哇哇大叫,跟在身后便追。
丁大郎边逃边回头放箭,想是慌乱之下,箭矢大失水准,眼看就要被追上了,他狠狠了用箭矢扎向马臀,坐骑吃痛猛地往前一冲。
正在这时,埋伏在右侧山峁上的部下们突然冒出了头,一起呐喊着,往山下推石头。
轰隆、轰隆隆!
追击的野鸡族人转头望去,立刻瞠目结舌,山上的乱石横冲直撞,石借山势,便劈头盖脸地向下面小道上压了过来。野鸡族人闪躲不及,不是被撞下山崖,就是战马受惊失足落了下去。
眨眼间,野鸡族二十前锋就成了亡魂。
这一变故,让在山口外远远瞭望的李乞埋大惊失色,他本性多疑,怀疑官军是否在此设了个陷阱,等着自己往里面跳,否则凭这一队二十来人的官军守卒怎么敢如此捋他虎须?
李乞埋毕竟眼高手低,独自掌兵经验太少,此时又从极度自信掉到了极度不自信的地步。
这一犹豫,李乞埋在山口外足足浪费了半个时辰,止足不前。
半个时辰后,李乞埋才试着一小队一小队地往前派人,直到全军一千人马过去了五百人,这才大着胆子通过前面狭窄的通道。
清风寨已经空无一人,丁大郎逃了。狼烟却至少燃了大半个时辰。
上过一次当的李乞埋,感到羞愧,他用大声的命令在族中最精锐的战士面前掩饰着:
“大道通路就在眼前,沿着大道,杀向前去,见到两条腿的四条腿的,不用多问,全给我杀了,找到官军的粮仓,一把火烧了他。让官军瞧瞧我们的厉害!”
过了清风寨,路变的宽敞起来,有的地段本就是官道,宽的地方甚至可以让十匹马并驾齐驱,野鸡族最精锐的战士被压抑久了,见到大路便嗷嗷叫着向前冲刺。
丁大郎和他的部下们没有跑出多远,因为他们要通知路上所遇到所有的运粮草的壮丁逃跑,这难免耽搁了不少时间。这一耽搁,让李乞埋追了上来。
看到丁大郎等人在前面的身影,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野鸡族战士立刻冲了过来,而那些没有坐骑的民壮就成了刀下之鬼,遭了无妄之灾。
“兄弟们,且战且退啊!杀一个,保本,多杀一个,赚了!”丁大郎一边吆喝着,一边回头望月引弓怒射。
箭矢飞奔处,一名追在最前头的野鸡族战士躲闪不及,仰面倒下,野鸡战士余众见状稍退,那些民壮这才有机会逃命。
眼见着丁大郎等人又要扬长而去,这十足是在戏弄他们,野鸡族战士带着羞辱嗷嗷叫着奋起直追。
丁大郎等人不得不仗着精湛的箭术且战且退,一攻一退之间,几名部下不幸中箭倒地。
“希望大军在前方有所准备,为我等血恨!”丁大郎撂下部下战死之痛,心中想道。
横山以南渭河以北的地形主要是高土高原,到处遍布着巍峨的山丘和深沟,明明对面相望,却因为那深深的沟壑阻挡而不得不绕个七八里路。这一地形因为没有太多开阔之地,并不适合大规模骑兵对决,凡是在沟里行军,必须防备被人前后截断,来个瓮中捉鳖。
前方又是一条深沟与高高的土峁。
丁大郎等人的逃跑过程,看上去根本就不应该受到怀疑,他们如惊弓之鸟拼命逃命。此时此刻,他们只想着活命而已。
“兄弟们加把劲,过了前面的山口,就是生天!”丁大郎回头又放了一箭。
山口越来越近了,身后的追兵越来近了。
眼看就要冲了出去,突然坐骑往下一沉,丁大郎便意识到不妙。好一下丁大郎,他左手一按马鞍前桥,甩开右蹬,就在战马就要失足摔到的一刹那间,飞快地跳了下来,借着去势往前飞奔。剩余的十位部下奔在前头,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丁大郎已经失了坐骑。
“丁大麻子,快跑啊!”
丁大郎以为自己已经活到头了,他甚至已经闻到寒风带来一股身后追兵战马的膻味。
老黑,这是老黑的声音。
他不是报信去了吗?为何在这里。丁大郎一边奔跑,一边往声音望去,前面的山口赫然变成了一座枪林,装在战车上的长矛挡在了面前。
老黑站在车上奋力呐喊!
丁大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迈过那枪林,他只觉得一个大汉用枪将他挑了起来,然后自己被那大汉给硬生生地甩了过去。
野鸡族战士的瞳孔紧缩,枪林阻挡了去处。
蓦地,一侧山峁上战旗突起,一个个官军的身影出现。“折”字大旗与“韩字”大旗围着“周”字在旗,在山峁上高高飘扬。
紧接着,如雨的箭矢带着啸音,呼啸而下。
野鸡族战士倒在了血泊之中。
“少主人,我们中了埋伏!”野鸡族战士哭着禀报。
李乞埋大惊失色,当即命令部下掉头急退。
然而这一退,部下们早已经丧失了斗志,进退失次,相互推挤着,不少人连人带马摔到深涧之中,转瞬之间,折损不下三百人。剩下的人如果站着不动,就成了活靶子,只好蜂拥着往回奔。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伏击战。当李乞埋决定突袭清风寨,就的末日注定到来了,就连丁大郎也不知道自己原本是个诱饵,谁叫他们只是一群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呢?
所以出于某种愧疚之情,战后折从阮和韩奕重奖了丁大郎和他的部下们,当然这是后话。
后路已经没有了,折从阮亲自率领子弟兵用大车将退路堵死。
野鸡族战士徒劳地反扑,他们甚至无法靠近堵在前面的大车。一侧是深不见底的沟,另一侧是高不可攀的山峁,李处耘带领着军中神射手居高临下放箭收割着生命,折德明则挥令部下从高处将大石、巨木推下,将野鸡族战士撞下深渊。
地上尽是残肢和血红色的泥土,深沟里堆满了人畜的尸首,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臭味。
李乞埋悲哀地看着族人倒下,这是一场他甚至不能使出半点气的战斗,在临死的一刹那间他无比悔恨,似乎看到诺阿那张鄙视的脸。
“丁头儿,我们获胜了!”老黑推了推仍心有余悸的丁大郎。
“是啊,我们获胜了!”丁大郎向那位直接将他抛过长枪大阵的大汉望去。那大汉似是蕃人,正是白如虎:
“某家吐浑营指挥使白如虎!兄弟,了不起!”
“小人多谢白指挥相救!”丁大郎抱着谢道。
“兄弟见外了不是?要不是你机智勇敢,野鸡族人哪会中了我们的埋伏?你们这次辛苦了,令公与韩侯自有封赏,你就等着升官发财吧!”白如虎拍了拍他肩膀,顾着去吩咐部下去打扫战场。
丁大郎暗想自己一队兄弟可不就是二十个活生生的诱饵吗?心中虽有不快,但正如自己不久前所说过的那样,富贵险中求!
那一头,韩奕与折从阮会到一处。
“这一战,野鸡族精锐大多亡于此处,野鸡族怕是伤筋动骨了吧?”折从阮眉开眼笑。
“令公还有一个好消息,据幸存的俘虏说,李万全的独子也在,韩某已经命人去寻找他的尸首去了。”韩奕也十分高兴。
“哈哈!”折从阮大笑。
听闻官军大胜,应邀而来助战的诸部蕃兵既惊又喜,拓跋雄、罔罗等酋长谢绝了韩奕的庆功邀请,都抢着从各个方向杀向野鸡族的核心地盘。在他们眼里,人口、牛羊、金银都是财富,瓜而分之,野鸡族遭到了灭顶之灾,就连与野鸡族关系密切的邻近几个部落也一并遭了拓跋雄等蕃兵的毒手。
血雨腥风之中,野鸡族四散,那些藏在深山隐秘之处的顽抗之徒又被一把足足烧了三天的大火给赶了出来。
“诺阿,你是对的!”
李万全的血快流干了,官军或许比较爱惜自己的性命,可那些被官府煽动而来的各个部落酋长们就像闻到了血腥的苍蝇,不要命地与他拼杀。
“我人老昏庸,不应该看不清这横山的形势逼人,我以为我们野鸡族永远不用担心官府。我应该及早将大位传给你,让你来统帅族人!”李万全躺在地上,一字一句地说道,每一个字都仿佛会榨干他身上残留不多的鲜血。
诺阿表情悲哀,他已经麻木地看着族人一个接着一个在他眼前倒下,看着族中的妇人在敌人的追赶下哭喊着叫骂着。
“义父,现在说这些已经没用了。请您坐上我的战马,带领我们向北越过横山去,我相信我们野鸡族将来会更加强大!”
诺阿说道。
“不!”李万全万念俱灭,他从怀中掏出一颗象征着权威的铜制印章交到诺阿手里,“你去吧,从今天起你就是野鸡族的首领,带着我们已不多的战士,逃命去吧。至于我,我已心无旁物,我死也不会离开这里。”
李万全用他最后的力气,拔出匕首,猛地插入自己的胸膛。
“义父!”
诺阿呐喊着扑了过来,李万全在他怀中迅速变冷。无论生前如何荣耀,一切都成过眼云烟。
草草将义父埋葬,诺阿不及磕几个头,他跳上战马,回首望了一眼已经燃烧起来的家园,留下两行眼泪,领着剩下的族人踏上了未知的前方。
“禀侯爷,可靠消息,李万全已经自杀身亡,诺阿带着不足两百骑往北逃去。拓跋雄、罔罗等人正在追赶,一路上有的无辜部落甚至全族尽灭,他们的族人甚至为争夺战利品而自相残杀起来,您看,是否命令他们停下来?”
山峁上,白如虎禀报道。
“不,让他们追,告诉所有部落酋长们,谁若能捉到诺阿,无论死活,本侯定会上奏皇帝,许他个团练使!”韩奕摇头道,又补充道:
“至于他们自相残杀,还有那些遭了殃的部落,本侯不管。还有,你要派出信使,通知所有至今仍在观望的部落酋长们,要么成为我们的朋友、盟友、战友,要么就成为我们的敌人,野鸡族今天的下场可以做个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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