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天要下雨,姑娘要嫁人
曹锦儿最近很开心。
挑水的活计已经暂且由父亲接过了,清明节以后,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来做。
虽然均是农家出身的曹家一对夫妻俩,家中却唯有一独女。
这跟庄稼地里只种一颗独苗儿那般,在小镇上只要一个闺女,不说是独一无二,也算得上是十分罕见的。
小姑娘长到能独自吃饭的时候,娘亲便教她用右手吃饭,等到能说话的时候,便教导她说话要柔声柔气,不能跟男孩子那般大声说话,男孩子大声说话代表着阳刚正气,女孩子当然不能,那样子会显得没有礼貌。
等到后来到了四岁的时候,娘亲便给小姑娘缝制了荷包,用一小块丝帛料子,表示女孩子以后要精通的女红。
等到小姑娘长到了六岁,便被教授了识数和写字。
七岁,灌输男女之别,女孩子就要有女孩子的样子。
八岁,接触浅层的礼义廉耻,连出门先迈哪只脚,回家先向父亲请安,都细致到条例。
十岁的曹锦儿就开始接受姆教,织棉麻,冶蚕丝,学会给未来的相公酿酒,学习“四行”,妇德,妇言,妇客,妇功。
打这以后的小姑娘就不可以随意的脱下鞋子了。
幽闲责静,守节整齐,不道妄语,时然后言,这一切都是要为以后给人家当媳妇做准备。
对了,一十八年后,小姑娘终于要嫁人啦。
十五年前,那个五岁的少年呆呆着站在陆府门前,还可以出门游玩的曹锦儿偶然一瞥,当时便心生感慨,小哥哥怎么会有如此好看的眼睛。
蹦跳离去的小女孩,随后就把随意感慨的一句话抛在了脑后。
没想到后来少年熬制出来的白鱼汤,不仅有沈怀山,陆年儿厚着脸皮进门蹭饭,当时门外露出的小小脑袋正不停地咽着口水。
当丁前溪笑着对她招招手时。
小姑娘又将娘亲的嘱咐扔在了一边,小心翼翼捧着陶瓷碗儿,躲到门后面去,赶紧将碗放下,伸手去摸自己的耳朵。
即使很烫也没舍得松手。
娘亲说过“不同食”,我躲到门后面来,道理一个样嘛。
有次曹锦儿大着胆子偷偷跟着丁前溪上山挖笋,小小的姑娘脚下一滑,旧竹子留下的茬口当即在她的腿上留下了一条以后必定会留下疤痕的伤口。
当天丁前溪背着背后的曹锦儿回到她的家里,那是他第一次踏进曹家的门。
中年汉子与容貌姿色并不出奇的妇人齐齐看着丁前溪,神色复杂。
少年心中并未多想,只是他家闺女的伤口多少跟自己也有脱不开的关系。
实在是过意不去,只好将新挖的一筐嫩笋偷偷放在她家。
最后一家人和和气气地吃了顿春笋烧肉。
丁前溪远远便闻到了肉香,他挠头苦笑,总算是安心了一些。
…
…
娇俏可爱的曹锦儿翩翩而来,像一只飞舞的采花蝶,带着香风与蜜腊,她怀中抱着一套针脚工整,苏绣红色锦袍,略带清纯害羞。
丁前溪此时正在小院里面研究一套从道人那里得来的古典秘籍一本,看到来人,笑喊一声小锦儿。
小锦儿并非以往称呼其全名,以两人关系,再像以往那样,反倒显得多出几分生疏。
果然性格温柔心思细腻的曹锦儿听到这个略显新奇的称呼,眉眼弯弯,笑声玲珑,将手中衣物塞在他的怀中,语气较之以往更柔声三分:“这是这些时日锦儿帮哥哥缝制的,只凭眼力裁的,也不知是否合身,你且进屋试一试大小,到时候…还有些时间改动。”
小镇上有个传统,姑娘嫁人之时,所着衣裳都是自己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这样做的目地有两个。
一是考究少女十年如一日的女红功夫,如果连一身合体的大红嫁衣都做不出来,也别怪到了那天旁人笑话。
二是世人都存了比较的心思,这衣服用料是否考究,针脚做工是否工整,所制衣衫款式大小都将在之后很长时间,被一个小镇上的人当做茶余饭后闲谈。
到时候谈论的内容是好是坏,全凭要嫁人的小裁缝手艺如何。
丁前溪微微发呆,他不由回想起当他还是孩童时的一个场景,那会儿父王批改奏折经常直至深夜。
天上的明月又大又圆,月色温柔地从宫墙边上溅落进来,头上也不带贵气珠宝的秀美娘亲,坐在宽带的罗帐边上为他造新衣。
哼着吴国大街小巷流传很广的儿歌,哄帐内的他入睡。
都说睹物思情,娘亲柔美深情的歌声,此刻似仍萦绕耳际,他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满眼眶。
自爹娘死后,他便没有哭过,今天看着眼前美目盼兮的小锦儿,不由得会想很多,再无法压抑心底的悲苦。
他懂事之后,知道那个从不争宠的娘亲反而最受父王的宠爱…
丁前溪低下头,不去看身边那个开心无比的她。
只是任由她拽着自己进屋。
嗓音婉转的少女在给丁前溪擦去眼泪的同时,踮起脚用嘴唇轻轻碰了他一下。
少女来到少年的身后,准备给他换上自己夜夜挑灯而造的衣裳。
还说起了很多丁前溪以前不曾听过的窃窃私语。
“前溪哥哥,镇上很多人最近看到我,都会莫名其妙的点头笑,王家妇人在溪边洗衣服的时候,说我要长大了。”
“长大了?我不已经长大了吗?”
“娘亲让我新学了一首儿歌,说是以后我们俩要是有了孩子,可以哼着给孩子哄睡…”
少女嗓音不停,手上动作更加利索,不多时一个翩翩少年郎就在少女下意识地娇呼中,出现了。
总觉得少了一些什么的少女让少年坐下来,分开他本就乌黑的头发,仔细着编束了起来。
片刻。
曹锦儿让丁前溪站起来,仔细着端详了好久,见他穿着一身大红直襁婚服,腰间扎条同色金丝蛛纹带,黑发束起以镶碧鎏金冠固定着,修长的身体挺的笔直,整个人丰神俊朗中又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
此刻铜镜中眉目如剑的少年,眼睛更加模糊。
…
…
宁静的小镇随着五年前那阵热闹过去以后,变得十分平静。
如果头戴斗笠,手持长剑带鞘的男子从没来过小镇,丁前溪也许能把心底的某件事,跟某些不太实际的想法永远地埋在心底了。
带着斗笠的男人此时正盯着抱着大红喜袍从某个小巷里走出来的曹锦儿。
加上这几日打听来的消息,雇主家指名道姓的少年郎就要结婚了。
脸埋在斗笠阴影下的汉子看不清表情,他倚着一颗大树自语:“碰到这样的事情,是该先祝你新婚快乐呢,还是直接走流程…”
犹豫了半天的男人最后想起雇主的那句话,最后下了一个决定。
…
…
转眼间到了日子。
小镇上很多年都没有这样喜庆过了。
镇子边上的绿树蔚然,相互交错着枝蔓,有阳光透过错落的树叶间洒下金辉漫漫,光束点点照应在地面上,仿若漫天的星辰都落入凡间。
每棵树上都披着胭脂红的纱幔,十步一系,胭脂红的纱幔几米长,无风时静静垂落,沿着蜿蜒的山路往上一直看去,就想碧海之间的嫣红云团,衬着阳光洒下的金光,仿若世外仙境。
待到山间微风轻抚,树叶飒飒晃动,胭脂红的纱幔飘扬舞动,仿若将小镇更添了几分灵气,而一地的金色光芒亦是闪烁着仿若金色的小浪花在舞动着,梦幻的让人觉得眼前的景色美的不真实。
曹家不知何时妆点得遍布红绸锦色,大红的锦绸,从屋门口,铺开到了院外,房檐廊角、梅枝桂树上都高挂了红绸裁剪的花。
入眼处,一片红艳艳的华丽,太阳升起的极早,有些山水雾色萌动。
山里画外一片红。
此时曹锦儿红妆蟒暗花绳金丝双层广绫大袖衫,边缘尽绣鸳鸯石榴图案,胸前以一颗赤金嵌红宝石领扣扣住,外罩一件品红双孔雀绣云金缨络霞帔,那开屏孔雀有婉转温顺之态,好似要活过来一般,桃红缎彩绣成双花鸟纹腰封垂下云鹤销金描银十二幅留仙裙,裙上绣出百子百福花样,尾裙长摆曳地三尺许,边缘滚寸长的金丝缀,镶五色米珠,行走时簌簌有声,发鬓正中戴着联纹珠荷花鸳鸯满池娇分心,两侧各一株盛放的并蒂荷花,垂下绞成两股的珍珠珊瑚流苏和碧玉坠角,中心一对赤金鸳鸯左右合抱,明珠翠玉作底,更觉光彩耀目。
这般盛世美颜一出场便镇住了还在小声交谈的众人。
不过小镇上的人羡慕之余更关心的是宴请些什么吃食。
在一众人羡慕中二人拜堂成亲,头一次喝多了的丁前溪醉醺醺着推开了那间房门。
床前本就娇羞的少女不停的绞着手指,脚尖微动。
随着一声木轴转动的吱呀声,小屋门打开了,又很快关上了,房间内不知带着多少分酒意的丁前溪,在揭开红盖头的同时,心底准备放下了一点东西。
他只是失落着对自己说:“爹娘,对不起…”
木门关上的同时,也遮住了一位在暗处注视着那处房屋动静的妇人视线。
这妇人姿色平平无奇。
她望着早早便熄了灯火的小屋内,轻叹一声。
丁前溪在小镇上最觉亲近之人,除了昨夜新婚燕尔的枕边人,其余就要数目盲道人了。
这位面色犹有羞红的小媳妇,很贴切地准备了一份礼物让自家相公送过去。
以表谢意。
丁前溪脚步轻快的来到目盲道人摊子前,将准备好的礼物放在正在打瞌睡的道人怀里。
道人惊醒,并不是因为少年郎的动作,而是刚刚触碰到少年郎手上的时候,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死气。
道人没有迟疑,“小子,快快回去,你今天的运势不太对劲,说不好会有血光之灾。”
丁前溪见识过老道人的神奇,不疑有它,连忙奔跑起来。
身后道人虽然目盲,但是脚步丝毫不弱于丁前溪。
两人一前一后奔走至小院前,只见头戴斗笠的中年汉子立在墙头上,手中所持长剑殷红,一滴一滴落着,每一滴都如重锤,砸在丁前溪的心头上。
砸得少年头脑发晕,身子酿跄。
院中墙角瘫坐着闭目死去的农家汉子,那是曹锦儿的爹,至于她娘,此刻就睡倒在长剑滴血的墙头下,一滴…落在妇人眉角,一滴落在脸上,就这样…一滴一滴。
戴着斗笠的汉子看见少年的视线不断游移在两具其实已然死去多时的尸体上,言语戏谑:“你那新婚小媳妇,我给她留了一口气,你确定不去送送她?”
丁前溪只觉得天要塌了,五岁那年一剑快若奔雷,其实还没有什么特别痛苦的感觉。
只是很疼而已,甚至连将死的感觉都慢上半拍。
听到汉子这不怀好意的一句话,反应再慢的人也知道出事了。
他疯狂得撞开门。
却见已经换上普通麻布衣衫的女子摊倒在血泊里。
丁前溪双眼含泪,蹲坐在这位已然面色惨白的女子面前,抱住这位小腹间已然流不出血的女子,咬牙哀伤道:“小锦儿,为什么不跑,跑了就有可能活下去。”
她躺在姗姗来迟的丁前溪怀上,感觉小腹间的伤口好像不那么疼了,已然出气多进气少的女子,艰难道:“他说有个姓崔的家伙点名要你的性命,我一听要你死便乱了分寸,什么都顾不得了。”
丁前溪眼睛中,女子的面容不断模糊又清晰,他温柔着摸了摸女子发尾,那儿的桂花糕散发着幽幽香味,轻声道:“你昨天还跟我说想出趟远门看看,李氏新出的胭脂水粉还有很多你都没有用过,不许…死,以后我会努力挣钱,成千上百盒买给你…,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你哼的那首曲调,孩子一定会很喜欢…”
她摇了摇头断断续续道,声音小到需要低下头仔细聆听:“那些都只是嘴上说说…当不得真的,千百盒那样多的胭脂…该要很多银子吧…其实曹锦儿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给你缝制的那身衣裳…总觉得自家相公穿在身上,好看极了…”
丁前溪将耳朵贴在女子的嘴边,强自忍着哭声,这样也只能勉强听得清女子说什么。
她闭上眼睛,嘴角努力扯开微笑,更加吃力道:“相公,再也看不到桃花开啦…”
最后吃力着抬起手,想抚摸很多年前看到的那双眼睛…
满手带血的小手无力垂落。
她全身痛苦,却嘴角带笑,安然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