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世间多离别
丁前溪最后轻轻吹散符纸灰烬,让它们随着西风飘散。
少年神色认真做着这些事情的同时,丝毫没有察觉到从远方投过来的视线。
有人以掌观山河,画面中正是丁前溪烧符纸低头喃语的一幕。
有以秘法探听到少年那喃喃自语的具体内容。
少年低沉的声音从水月境花中传来,“更不要做我的媳妇了…”
妇人嘴角隐有笑意,修道百余年,见惯了生离死别的太多场景,可情字一途,百看不厌。
小镇上与目盲道人有过一番交谈的小镇妇人,一袭白色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外罩品月缎绣玉兰飞蝶氅衣,内衬淡粉色锦缎裹胸,袖口绣着精致的金纹蝴蝶。
胸前衣襟上钩出几丝蕾丝花边,裙一层淡薄如清雾笼泻绢纱,腰系一条金腰带,贵气而显得身段窈窕。
她只是站在那儿观看手心神通,整个人气质仿若幽兰,特别是颈前静静躺着一只金丝通灵宝玉,更是为之平添了一份淡雅之气,还有那耳旁坠着一对银蝴蝶耳坠,用一支银簪挽住乌黑的秀发,盘成精致的柳叶簪,再掐一朵玉兰别上,显得清新美丽典雅至极。
精致美妇人真是当今最为神秘的隐元阁主人。
少年下一句真诚无比的话让这隐元阁阁主脸色微变。
“不,我是说,我很喜欢她…很喜欢的!”
谁家闺女什么样子,做父母心里不跟明镜似得,在少年做出那般姿态,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妇人就感觉女儿那边…不太妙。
做为世间最神秘势力的隐元阁,当然有能力为自己闺女搜罗世上最厉害的功法。
而在如今儒家没落的情况下,这位妇人将道家最厉害的术法一十六,剑修习剑录二十三本,再付出重大代价,让如今那个仙人榜上最厉害的道家修士跟幕北山掌门齐齐松口,表示所有秘法只允她那宝贝闺女挑一套。
好闺女从共计三十九本仙家秘籍偏偏挑了一套《太上忘情剑》,这种剑术虽是威力巨大,可修行过程…
忘情剑,何为忘情?
须先入情,动情,芳心如幽渠涌动,暗自不停之时,斩情于此,如同大梦醒来,此中酸涩种种,人情冷暖,不为人知。
忘情剑实为红尘剑,红尘剑有众生贪念,妄念,这种力量支配着人的精神意志,如何成剑仙?
只求一个剑心通明,不为外物干扰,忘情剑本质上就是造就一个心魔,提前斩断,相当于历练人之大劫,斩劫入天关。
此时脱掉鞋子以脚丫拍打水面的少女丝毫不在意秘籍上所写,偶尔有游鱼聚成一团轻琢她脚心,痒痒的。
她笑声如铃铛声入耳,显得十分开心。
这位少女身穿着嫣红衣裳,肩披白绒领,头挽发髻,两根银色的钗子挂着小灯笼,她面朝北,秀长的头发随风飘荡。
她的面容与那已经死去的曹锦儿有七分相像。
只不过此时坐在亭台楼阁边上的少女,又与曹锦儿不同,她的气质除了邻家少女感,还多出一丝贵不可攀的冷艳。
在很多小鱼琢她脚心的时候,镜花水月里同时传来了少年的呜咽,所以她肯定也听到了少年发自肺腑的那句话。
她笑得开心。
不知道是为鱼呢,还是为…那个少年?
本名曹雪莺的少女,也可以说就是小镇上的曹锦儿。
姿色平庸的妇人此时嗓音传来:“锦儿,知道为什么非要让你在此地斩断情丝入第七境坐照境,这件事有必要跟你说个明白。”
妇人继续说道:“这个地方暗含了道家两极八卦气象,你看那深潭,是否就是那黑鱼之眼?山水秘史记载,此地万根竹林其实也大有来头,三百年前有儒圣在此地天门问道…”
“他口中吹奏仙曲的笛子正是那千年紫竹心所制,你且看这片竹林之生机,就该明白…那位,最后还是没能跨出那一步,滚滚天雷中,儒圣身死,竹笛有七孔,唯有残缺两孔坠入此地,所蕴灵气,南边滋养了这片竹林,北边滋养了那漫山桃花林…”
此地于修行大有裨益,至于深潭里那小白鱼气运,自家阁内那本最为神秘的甲字秘卷如今就放在暗室里,里面完完整整记载了此地气运发于几时,止于几时。
要不是为了女儿长生问道,这等地方,怎么也不能让自家花费上十几二十年的布局。
原来小镇上那些应运而生之人才不是此地最大的机缘。
这片竹林跟那片桃花林才是。
提起桃花林,妇人没由来想起那个现在令她有些厌恶的少年,本来对那少年多有恻隐之心的美妇人,一旦涉及到女儿大事,便不能不谨慎…
于是做事一向果决的隐元阁阁主,挥散那神人掌观山河的神通,暗自下了一个决定…
美妇人再次挥手,于半空中浮现一株挂满玲珑牌跟红线的小树,手指轻点,两块牌子便由树上轻轻脱落下来,随着山风,轻轻浮动不停。
牌面上书有小小本命字,丁前溪,曹雪莺。
牌尾有红线飘动。
一头连着那正走出桃花林的丁前溪,一头连着此时看着鸳鸯小树神色迷离的曹家小姐。
青葱手腕如玉,有红线系心结,心结易结不易解,心劫已起,如何放下?
当剪情丝。
妇人吃力地托着一柄袖珍剪刀,仔细看去,那剪刀竟是由两柄飞剑相互交织构成。
这是旁人的姻缘,妇人托着自然重若千均。
暗暗无言的曹雪莺收敛起所有表情,从自家娘亲手上接过剪刀,轻若翩虹,她迟疑了一下,最后仍是一剪断去两只玲珑牌,又一剪贴近手腕边,轻轻剪了下去。
红丝线应声而断,妇人终于放下心去,好言道:“以秘法放入小镇那少女心神的一缕神魂我也已经帮你收起,还不快快让之回归自身温养。”
原来有人以大手笔在历口小镇上寻到了与曹雪莺生辰八字相符,且阴时阴刻出生的女子,小心将曹雪莺神魂放在这女子某处芥子内,小镇少女丝毫察觉不到任何异样。
曹雪莺本体进入假死状态,那体内神魂便可如真人一般,感受真切,入世间情关,历身劫,如同那脱胎之法,偷梁换柱而已。
没这等仙家手段的,只好以身入世,其间种种过于凶险,说不定情关未过,便被人捅死。
如同凡人曹锦儿之遭遇一般。
本来被选做历劫之体,此间事了,还有机会心神从芥子而出,做回真正的自己。
凡人曹锦儿没能熬到那个时候,本来是一个人的劫难,最后却死了三人。
还有一个逆转全身气机的老道人,也命不长久。
正在与自身神魂融合的曹雪莺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展颜一笑。
有山风抚红颜,三分醉春雨。
收回最后一丝神魂的少女终于完整的渡过情关一劫,身体的气息不断攀升。
亭台楼阁充斥这强大的气息,女子衣领不断翻飞,整个人缓缓而起。
天上有雷不断翻滚,云层低沉。
可场间众人皆无视那雷劫,仿佛这种场景已经出现过很多次一样。
果然,那雷鸣渐起,达至鼎盛,像是压根找不到应劫之人,轰隆隆一会,一道天雷直接炸向水面,像是赌气般,又像是带着疑惑,跟不甘缓缓消散…
少女入七境小长生矣。
少女面色突然绯红一片,紫府突然中断一切元气输出,小腹那儿一阵疼痛,从空中跌落在地。
姿色平庸的妇人赶忙上山扶起女儿,神色关切,眉间的几分慌乱暴露了妇人心中焦急。
在场还有一中年汉子,本来他离得稍远,毕竟有些话得由当娘的去说。
汉子隔着一片湖便看见自家闺女跌落在地,那声娇呼也同时传来。
两人也没渡过这种劫难,这亭台乃是上古飞升台打造,可封神点仙,故而七境小长生天劫,压根落不下来。
果真天下第一隐秘势力隐元阁。
即便再是天下第一,两人见女儿如今的神色,也猜不透发生了什么。
只见本就穿嫣红衣裳的少女,此刻眼角萌动,脸色更加羞红,她捂着小肚子,茫然失措。
神魂中记忆不断闪现,茫然的少女回忆了很久,直到确定了某件事实…,与少年入洞房的那个夜晚发生了很多旖旎的事情。
洞房花烛一好夜,月明西梢头。
要说女儿家的心事谁最懂?不过是自家亲娘罢了。
看着小锦儿这副样子,聪慧的妇人很快也联想到了什么。
半空中挂满玲珑牌的小树上,此时已经被剪断的,属于少年的那个牌子渐渐向刻着曹雪莺的那个牌子靠拢,从少女手腕处断掉的红丝线本来无意识的随风飘动,等待着跟少年另有缘分的其她姑娘。
随着玲珑木牌的逐渐合拢,那根丝线也如灵动小蛇般直奔曹雪莺而去。
情丝斩断却复合,这是那本剑道秘籍里都没有记载过的事情。
本来还想着女儿走后再除掉那少年,杜绝以后的心魔再现,原来《太上忘情剑》不仅是要斩断情丝那么简单,斩断自身情丝同时,也是斩断了本属于他人那份大运,所以是要那另一半身死道消才无后顾之忧。
望着那灵动如蛇的红线即将重现绕在自家闺女手腕上的妇人,动了。
她以极快的速度重新剪去那份怎么都不该有的牵绊,更是反手便要毁去丁前溪的本命玲珑牌。
此牌一旦毁去,则长生桥断,整个人半点福报皆无不说,早晚有一天得死于非命。
类似于无上道家以命点天灯的神妙手段,可道家点一盏天灯,护佑神魂不灭,天灯不灭,则人不死,是那最为上等的保命手段。
正统无比。
反观以命点灵牌,灵牌碎,则魂散人死!
这是什么?邪异无双,像极了魔教手段。
当整个剪刀已经合在那少年玲珑牌之上时,一声凄婉的声音让妇人硬生生停住手中的动作。
“娘,不要!”一道利剑出鞘的声音传到妇人耳朵里。
妇人下意识的回头,直看到了让她心肝直颤的一幕。
利剑划破曹雪莺的脖颈肌肤,带出一点点鲜红,“娘,女儿从小到大没有求过您什么,现在只求您不要杀他!”
“从小到大,从一岁到十八岁,女儿的命运都按照您规划好的走,什么时候该读书,什么时候该写字,什么时候该睡觉,甚至十八年来,每一年女儿的修为该到什么境界,都被您死死地定在那里…”
少女凄惨笑着,“女儿知道您是为我好,我也可以接受…可我唯独不能接受的是,我的成长,要换去一个个无辜之人的性命,这跟魔族的某些做法,本质上有什么区别?”
“这是不对的…”
妇人如遭雷击,自己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女儿好?
没想到在自家女儿心里,自己竟是这般不堪?
她以手指着那个满脸倔强的闺女,“你…你…别说是三五个人,就是…你怎可如此优柔寡断!”
“修道,便是与天争,与人争,与万物争,别说是旁人,以后若是娘挡了你的道路,娘自愿以自身为你开路!”
这位隐元阁权势最大的那个人,此时就如同寻常妇人看待自家叛逆孩子那般,有说不出地失望。
“你不让我杀他,我偏要杀他,有本事你现在就死给我看!”妇人就要下死手,没曾想曹雪莺动作更快…
一直没动作的中年汉子抬手击飞自家闺女手上的利剑,暴喝一声:“够了,都给我停手!”
曹雪莺白皙的脖颈上此时鲜红一片,已入七境那么强大的少女,此时只是一个小姑娘,她躺在汉子的怀中,无助的说道:“爹爹,其实我也不是有多么喜欢他,只是…那如昙花一现的梦境里,女儿真的…很开心啊…”
心之所向,情之所起,欲理还乱。
小姑娘看着飘荡在空中的那丝红线,温柔地牵着它贴在自己的脚踝处,系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赌气般打了个死结。
只是玲珑牌已经飘荡下来,这辈子跟那个少年,没什么再续前缘的可能了。
她知道娘的性子,不如此,他又怎会有机会活着?至于心魔?少女心思如湖面镜子,干净的天空晴朗。
她好像揭穿了妇人真正的心思,“那少年是娘的心魔,才不是我的心魔!”
当下死死抓住那在手心里其实微微颤抖的玲珑牌,少女不敢松手,也不愿松手…
其实有些人,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便再也忘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