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鱼之大
丁前溪重新返回这处颇为安静得客栈,看这种安静程度,就知道这里的生意算不上多好,不过他本就路过这个地方,等到大雨停歇…看这种天气,大雨恐怕一夜也未必能停。
先前看着在柜台上昏昏欲睡的女掌柜,看见自己由雨中走来,突然惊醒的掌柜松醒的双眼一下子睁地溜圆,热情似火的招待着。
这便更加坚定了少年心中的某些判断,开在城池边上,招牌还如此之小的客栈,又能吸引多少旅客?
丁前溪想着,左右无事,不如仔细揣摩那高楼十二停心法。
有生而自知的天才吗?那肯定是有的,身体引元气如喝水,那般简单。
可少年从来没有那种感觉,甚至修炼十二停的时候还颇感艰难,无时无刻侵蚀经脉窍穴的元气,不仅让人觉得晦涩无比,更是不停冲击体内大关,必须心神时刻加固,一旦后继无力,后果不堪设想。
是一个水磨功夫。
敲门声响起,见房内并无动静,间隔了一会,只有五六岁大的孩童才敢继续敲门。
丁前溪收敛心神,停顿一会才在第二次敲门声响起时开门。
入眼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儿郎,孩童看见房门打开,没有第一时间与人说话,而是先蹲到一边,将放在地上用布围着的一只碗端起来,才小声小气道:“公子,这是我娘熬的姜汤,娘见公子从雨中来,怕公子染上风寒,就让我煮了这碗汤水送来…”
小小孩童此时脸色通红,见丁前溪不去接,有些不好意思,他低头浅尝了一口,说是尝,其实只抿了一小口,姜汤此时应该还烫口,孩童嘴唇有些麻,含糊道:“公子安心,小团儿尝过了,没毒的…”
他将碗举起来,神色认真,小小的孩子此时只有半人高,小脸上满是不舍,“虽有些辛辣,可很甜的,家里的糖块,我放了三大块呢…”
小娃娃舔舔嘴唇,略显纯真。
丁前溪接过碗后,蹲下来,此时那碗跟小团儿的脸一般高,他笑着跟小娃娃道了声谢谢,当着孩童的面,慢慢吹着热气喝了一口,果真入口些许辛辣,更多的便是甜腻。
糖加多了。
小名小团儿的男娃娃努力的别开脸不去看那已经端在别人手上的瓷碗,小手这才捏着耳朵,毕竟汤碗着实有些烫手。
“公子等下喝完了,将碗放在门边上,小团儿看见了,自会取走。”恋恋不舍的孩童最后还是笑着跑开了。
丁前溪隔着栏杆看向楼下,店门那儿的柜台上,看模样仅有二十几岁的女掌柜其实真的是个绰约少妇。
她脸上有肉圆圆的,黑溜溜的大眼睛,长发厚重,耳垂上很干净,并未佩戴首饰耳环一类,水红长裙一席铺在脚面上,长裙外围花袍,虽是最为简单的妇人打扮,可依旧遮不住她那美好身姿。
此刻她正摸着气喘吁吁的小家伙,笑着问他:“你把糖都加在了姜汤里,自己可就没法喝糖水咯。”
虎头虎脑的孩子渐渐平复呼吸,没由来说了一句让自家娘变了脸色的话,“娘亲,客栈里好久都没客人过来住店了,那姜汤一定要烧得好喝的,不然客人就该溜走了。”
“娘亲,团儿还小,不可以多吃糖,会掉牙的。”暗暗咽口水的孩子像是在解释着什么。
天真的孩子觉得姜汤其实一点也不好喝,那就多加几块糖好了,那可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了。
绰约妇人将儿子抱在怀里,长发遮住了她的脸,看不清神色。
“砰”,客栈门打开,被人踹的。
三五个大汉狞笑着走了进来。
为首的那个随意踢翻一张桌子,上面的筷子撒了一地,他脚踩在板凳上,手中不断敲打着根木棍,厉声道:“臭娘们,听说你这客栈里终于来了个客人,那小子交的银子呢?快给大爷我送过来,另外再让住店的那小子滚蛋,这事就算了!”
少妇脸色一变,急忙让儿子在柜台下面的暗格里蹲好,乖巧的孩子没出声,悄悄地钻了进去。
“于爷,哪里有什么客人,您也知道,我这店儿,不开张许久了,这不马上家里就要揭不开锅了…”
为首壮汉看着从柜台后面迈着步子走出来的曼妙身影,眼神火热,嘴上却是另外一番话:“那人前脚走进客栈,我的人就看到了,那小子进门以后除却去了一趟绸缎铺子买了身新衣裳便没出过门!”
汉子换了种隐晦语气,“怎地,不是客人?难道是姘头不成?也对,委屈你了,丈夫死了那么久,一个人独守空房,恐怕是夜夜难眠吧?”
“不要给脸不要脸,今儿银子也得交出来,那姘头也得交出来!让我看看哪个不长眼的敢玩弄我于三爷看上的女人!”汉子随即踢翻凳子,就朝着女人身后的柜台走去,一个翻身便越过柜台,先前一脚踢翻重约百斤的八仙大桌子,如今又是轻飘飘地翻过这高台。
说不成是个练家子。
一番折腾没有找到那银钱,汉子便直奔那妇人而去,眼神淫-荡,“看你胸前如此鼓-囊,该不会是贴身存放了吧?”
说罢就要上手摸索,妇人以手臂挡在胸口,左闪右避,最终没能让那汉子得手,边上四人想要用强,却被汉子以眼神制止。
汉子被妇人一番动作挠得心里发痒,特别是口鼻间闻到的暗香,于是他不再顾忌什么,闪身抓住少妇的头发,恶狠狠骂道:“你家丈夫欠我的银子三百两,如今利滚利已有千两出头,我看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也不容易,抹个零头算你一千两好了。”
“别总是推脱于我,说什么先欠着,老子的耳朵听这话多到生了茧子,今天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这家客栈从此归我名下,你们娘俩卷铺盖走人。”
“这二嘛”,汉子神色暧昧,换了个温柔语气道:“怜儿,你也知道,我于老三喜欢你很久了…”
躲在柜子里的小团儿听到这话,趁着天黑偷偷的跑出来,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抱着大汉的胳膊,一口小牙狠狠咬了上去。
汉子觉得疼痛,反手将孩子甩了出去,眼看着就要从二楼栏杆那般高度跌落,这一落要是跌实了,孩子离死也就不远了。
没曾想汉子出手如此之狠毒,明摆着是先要这孩子的命,然后再想着逼迫女人就范,到时候人跟客栈都是自己的…
至于妇人若是不肯就范,江湖上多的是办法!
孩子在下落的时候感觉身子一轻,他忍不住睁开眼,原来是刚住进客栈不久的二楼公子接住了自己。
丁前溪落在地上,没怎么跟人打过交道的他久久无言,实在是不知道怎么称呼这位壮汉…
“兄…台?有话好说…”大汉动作飞快,反手一个巴掌扇过来,丁前溪虽然没处理过这种场面,可也不肯吃这种亏。
他脚尖一点,轻轻后撤,避过了这阴险的一巴掌。
于三爷眼看一击不中,心中暗暗想,是个练家子,我这一击是偷袭,骤然发力之下寻常人接不住。
汉子看见丁前溪只是放下那孩子负手而立,并未有还手的动作,便不在管那怜儿的妇人,任由她去看自己的孩子。
本身这趟来目地就不是为了闹出人命的,眼下正主出来了,别的事自然得先放一边。
汉子慢慢踱步,“呦,还以为你是个没有卵儿的孬种,相好的受了屈辱这才出手相护?”
丁前溪正色道:“兄台此言差异,我与这位…姑娘此时不过是第二次见面而已,可没你口中说的那种事情。”
这大汉左右看少年站姿毫无破绽之处,大声道:“那就一边去,别管大爷我要账,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是闹到天王老子那里,也是大爷我有理。”
丁前溪身后的美妇人看着身前站着的人,没由来觉得一丝安心,最后没忍住道:“公子,我家丈夫生前只欠他五十两银子,到他口中就变成了三百两,如今更是夸张的一千两,那五十两我已经还上了,可他依旧不依不饶…亏我丈夫生前对他还多有照顾,丈夫病重,他那五十两还是自愿送来的买药钱…”
于老三掏出一张已经签字画押的借条,“白纸黑字写着呢,你没钱?放你娘的狗屁,只要你肯放下身段,别说一千两,就是四千两一月你也赚得!”
丁前溪听着汉子嘴里这么多歪理实在是心烦,不过当下是别人家的糊涂账,自己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是小团儿那碗姜汤,让他不自觉的想做些什么而已。
童心未泯,难能可贵。
只好说句公道话:“要账就要账,摆出这副逼良为娼的架势实在是有些过了…”
于老三指着丁前溪,他身后四人齐齐哄堂大笑,最后于老三竟然夸张的捂着肚子,仿佛少年这样一句很普通的话,有什么特别好笑的东西在里面。
“呦,读书人呢?果然不一样…那什么娼?”说到此处于三爷轻蔑地看了丁前溪一眼,“怎么?老子就是看上她了,不服啊,来咬我啊…一看你就是那没种的初掳头!”
只要是个南方人,都不会听不懂初掳头是什么意思,这个词可不是个什么好词,专指那些以面貌取人的男人,准确来说,是以面貌取悦女人的男人,丁前溪当然是南方人,还是南方人中最尊贵的那种人,在宫中没少遇见过小太监那种肮脏事,自然是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
这人果然跟苍蝇似得惹人讨厌。
娘亲说过江湖上鱼龙混杂,能不惹麻烦尽量不惹麻烦,可麻烦找上门来,也不要怕麻烦,不然别人会以为你好说话,好欺负。
娘没说过遇见这种人该怎么办,可吴貂寺说过,拳出无敌,身前无人,那就…打到服!
当下飞起一拳,于老三见他的拳头过来,横臂拉开拳架,就要跟少年对拳,可是他的拳头刚接触到丁前溪的拳头,便觉得一股大力传来,自己的拳头像是碰上了一块胸甲那般,臂骨“咔嚓”一声,竟已折断,那拳头进势不减,一拳头打在自己的下鄂上,整个人朝后飞起,跌在那大柜台上。
顺势滑倒在柜台后面的半人高陶罐上,罐子应声而碎,“轰隆”一声,整个人埋在碎陶片里,边上又是个装酒的罐子,此时倾倒在地又发出一声脆响,溅了一身酒水!他一只胳膊挣扎着爬了起来,下鄂骨挨上如此一拳,此刻口中哼着,连话都说不出来!
于老三带来的四人互相望着,眼中皆有诧异神色,当下有一人扶着老大,其他三人掏出棍子一起扑上去准备群殴那少年。
于老三只是觉得没注意吃了个暗亏,也没曾想那少年出手如此之快,眼下自己这般惨样,他推开扶着自己的那人,不断用头朝向丁前溪,示意这人也上,要活活打死那少年!
丁前溪练拳也好,练剑也罢,从未跟人出过手,这一拳只如平时练拳那般,全力出手,没想到,其实他不知道的是,修士二境神魂体魄,哪怕只用江湖武夫那些招式,不动用元气丝毫,也可杀人不过头点地。
这一击要是于老三没有出拳格挡,以一条手臂折断为代价,此刻已然是个死人了!
果不其然,丁前溪轻轻挥去三拳一脚,四人倒飞出去,碎了一张桌子,两只板凳,还有一个人从墙上缓缓滑落。
只不过这次少年有意试拳,并没有全力出拳,四个人四种劲道,四种受伤最轻的那个人此时还能撑着身子站起来,受伤其次的那个人挣扎了半天,才捂着胸口站起来,两人扶着剩下那压根起不来的兄弟,慌忙逃出门去了。
这于老三一看四人不是丁前溪对手,半个字也不说,早就溜出门跑路去了。
果然老道人说的对,出剑杀人之前话太多,那可不是个好习惯。
可斩草不除根,祸患无穷。
当妇人脸色难看,语气慌张地要丁前溪快快离开客栈的时候,丁前溪便明白了,街头恶棍其实并不可怕,可怕得是有靠山的恶棍。
少年沉默后问道:“我能一走了之,可以后呢?你们娘俩怎么办?”
妇人施了个万福以做感谢,“公子就不要管那么多了,妾身刚刚有意说出欠账那番话,本来是想仗着有外人在,于老三不敢太过份,没曾想…”
身边一直不说话的小团儿此时小声开口,“公子快走吧,走的远远的,娘跟团儿不过要挨上一顿狠打罢了…以前也都是这样…习惯啦。”
虎头虎脑的孩子瓮声瓮气说出这句话时,他还单纯的以为不过又是一顿毒打而已。
可丁前溪与那窈窕妇人目光偶然碰在一起时,她那眼神中的决然,像极了五岁那年对着那帮悍匪拉开拳架的娘亲。
然后…娘亲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