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月上西梢头
月夕节,牛角城夜晚来临之时街道巷角皆会挂上各式各样的红灯笼。
一旦点亮便是一整晚的灯火通明。
除却商贾小贩,连寻常人家都会趁着夜晚跑出来凑热闹,花钱与否都是小事,实在是这种规模,这般热闹的佳节,三年才能遇上一次。
各大豪门望族出资,有固定的酒水摊子,无人看管,还有配好的下酒菜,自带碗筷豪饮便是,其实也怪不得三年才能举办一次,实在是每年酒水吃食,灯笼焰火,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酒摊一般摆在沿河边上,只因沿河两岸波光粼粼,风景旖旎媚惑,寻常风景自然没有多好,可若是青楼林立呢?
每家青楼在今晚均是攒足了力气要跟竞争对手掰手腕,平日里花钱都见不到的红楼头魁,都会在这月夕节三天每晚月上梢头之时,出现在高台,或是起舞,或是歌唱,数十只莺莺燕燕大袖翻飞,好不美妙。
内河会早早的蓄满水,平日里停在外河的大小船只,此时也将顺着河水高涨开进城里来,心思各异想出风头的船只更是在船身挂满了彩花灯,游船经过的时候,两岸的惊呼声大的都盖住红楼花魁歌唱的声音,有那爱显摆的少年公子单手持扇负手而立于船头,频频向人群的那些看客点头。
文人骚客所羡慕的青眼有加,不外如此,于人前显升,格调实在是高,气势实在是足。
燕国吞并韩国以后,韩国的豪门贵勋基本都居住在此城中,从战国中生存下来的,哪一门都不是善茬,豪门互相看不起,却又一致对外,可一旦谁家家道中落,其余几家吞并起来,也毫不含糊。
韩国遗留下来的家族有的都经营了几百年,一代代传承下来,皇帝换了几茬,望族还在,此时天高皇帝远,离了皇帝的眼线,那不就相当于本地的土皇帝?
也难怪于老三之流,做事毫无顾忌,随便寻个由头,都能将普通人无声的溺死在阴暗处。
小团儿怯生生地任由丁前溪牵着手,他的娘亲此时也颇为高兴,正跟在自己儿子身边浅浅笑着。
牛角城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两岸的人观船,红楼高台边的赏舞,等会儿那群喝多了的汉子就要起哄,气氛渐起的时候,一个个搭肩勾背往花红楼里面走去。
这免费的酒水,等下就在红楼内床板上变成白花花的银子淌出来。
一路上小团儿说了很多牛角城的趣事,丁前溪以前在宫中也未曾见过这般规模的灯会,在小镇上就更没见过了,此时听着小团儿口中很多事情,都觉得颇为有趣,他神情惬意,瞧见各种颜色的花灯,更是用那锦布制成,颇为感叹,有钱人真的挺多。
随后视线移到了一处高台上,那儿的花魁正邀请台下的书生公子做游戏,猜灯谜做诗一类提升气氛的小手段,不过丁前溪很快便收回了视线,他想起了刚进城的那个雨天…
惹不得。
小团儿此时已经走了不少路,两腿其实已经有些打摆,妇人将之抱在怀里,丁前溪想了想,将小团子接过来,扛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自己很小的时候,不苟言笑的父王也是这般将自己扛在头上,少年没由来的摇头轻笑。
丁前溪买了一串糖葫芦给小团儿并且笑着问身边俏妇人,“要不要?”
女子掩嘴轻笑,眼中有光,并不言语。
这让丁前溪想到了那盒小锦儿没舍得用完的桂花头油,此刻就跟银钱藏在一起,跟身边妇人同样爱笑的姑娘,天底下这么好的姑娘,自己怎么就遇上了呢。
小团儿慢慢咬着糖葫芦,吃完一个还要偷偷舔舔棍子上粘了不少的糖稀,此时满嘴通红的孩子,有说不出地满足。
此时已至深夜,河边有烟花焰火高高升起,不断炸开,三个人的影子也不断晃悠。
小团儿俯下身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偷偷在丁前溪耳边说道:“我知道这河边有一处叫烟花楼的青楼,很有名气,爹以前很想去,可又怕娘知道,啊…公子,这是我跟你的秘密,你可别往外说,特别是娘…”
小小年纪便心思细腻,早熟的孩子懂事的让人羡慕,却又让人觉得,有些怜爱。
丁前溪半开玩笑得问道:“哥哥有钱,等下带你进去看看好不好?”
宫中的嫔妃有很多,有好些遇见了少年都要喊上一声额娘,所以少年并不觉得男人逛青楼这种事情,有什么不对,可想到有个时常浮现在梦里的身影,又有点讨厌这种地方。
小团儿吓得连糖葫芦种子都吞下肚去,凑着此时仍在东张西望的娘亲,轻轻拍了拍胸口,“公子…哥哥,不成的,若真是去了,哪怕多看上两眼,小团儿的屁股肯定要开花了。”
殊不知与丁前溪并肩而立的妇人,那晚做那事的时候还不觉得害羞,此时听着一大一小两人对话,这个时候的红霞已经红到了耳朵根,阵阵发烫。
此时天色已不算太早,人声却更加鼎沸,那些公子哥儿的夜生活此时才刚刚开始。
三人渐渐走远了,不知不觉就来到一处猜字谜的摊子上,此时有位公子哥儿正襟而立,身边的女伴正面有期盼地望着他,再看那谜面:飞霞尚满天——打一种花的名字。
平时只顾着欣赏河边花柳的年轻公子,此时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便改口想要买上那处谜面下的灯笼,没曾想摊主说什么也不肯卖。
在女伴面前勉强保持风度的青年,也不好就此让人掀了摊子,那青年一副纨绔样子,最后连“我爹是杨府杨大将军”这种话都说出来。
没想到摊主压根不买账,本就是游商的摊主,暗讽道:“你爹就是王爷,也没有强取豪夺的说法,这灯笼给多少钱我都不卖,但是猜对了字谜,就可免费送给你,没文化还学人家泡妞?歇歇吧你!”
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群众纷纷叫好。
以前这种事情摊主也没少遇到,最后都是趁着天没亮,偷偷的跑路了,服软?不存在的!
大燕儿郎连别国皇帝脑袋都摘得下来,别说你一乳臭未干的小屁孩!
民风彪悍,可见一斑。
起哄声不断,那不知谁家的小姐带着婢女皱着眉头退去,只留下面色不断变换的青年,身边的两个仆人虽然为虎作伥惯了,可此时也不敢动手。
此地民风彪悍,一旦动手暗地里被人使绊子,到时候周围人群就是一拥而上,将自己这边三人打一桶黑拳,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大燕子民学到了游击民族的精髓,从不恋战,打完就跑,曾经有位口风并不算多好的公子哥也是在月夕节,不知道怎么跟人起了争执,一群人趁黑来了个群殴,那公子哥还带了五六位随从,事后被打得鼻青脸肿,差点连样子都认不出来。
一向尚武的大燕子民,隐藏在民间的高手不计其数,说不定一群小乞丐,都能当着你的面打一套完整的龙虎拳。
两位随从此时面面相觑,彼此交流的眼神齐齐透露出一个意思,等下回府就是被公子打死也绝不出真力气。
毕竟自家公子的口风就是特别不好的那种…
站在此地下不了台的公子愈发暴躁,他仗着长相不错,还舍得花钱,平日里靠着这招不知道勾搭了多少良家女子。
身边已经离开的女伴自己盯了好久,好不容易靠着不菲的开销以及翩翩公子哥的形象引得那良家上了勾,一门心思想上门做那士族贵妾的时候,偏偏出了这档子事,早知道换到游船上好了,说不定此时好事已成。
脑海中闪过诸多想法的青年此时听到一声稚嫩的声音传来:“这字谜我知道,是那晚上红。”
摊主一看有人解出了字谜,当下笑呵呵的将字谜跟灯笼一同递给丁前溪,“您家的小公子真是聪慧,小小年纪便如此博学,这字谜解出来的,小娃娃还是头一人。”
说着还将小团儿的娘亲也夸赞了一遍。
丁前溪笑着摇摇头,没有解释什么,客气着道了谢,便提着灯笼离去了,倒是身边女子再次红脸,碎步跟了上去。
此时青年正把无名怒火发泄在两名仆从身上,绣花枕头样的拳脚打在身上,并不是如何疼痛,两位仆人偏偏还要做出一番吃痛的样子。
其中一名仆从附在青年的耳朵上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很快便让动怒无比的青年逐渐安静下来。
这位自称老爹是杨将军的杨家公子,望着那远去三人中那位女子慢慢踱步的身影,不自觉搓着双手,一脸坏笑。
…
…
“双刀刘,少爷昨晚对那位孤儿寡母的中的娘亲,很是欣赏,所以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说话之人正是此前附在杨大公子耳边出着馊主意的仆人。
双刀刘面色微动,很是不满一个仆人趾高气昂地样子,可人家披着杨府的衣裳,自己自然要给后面那群人面子。
消息,试探,出手,掠财,事后被截之人尸骨都丢在了护城河里,有人报官也只是查无此事四字,背后没有勾结上哪个大人物,哪个江湖门派能做的如此明目张胆?
此时又听到那个孤儿寡母的名字,再联想到那神秘少年,本想着待那少年出城以后再给他挑个风水好的地方,现在看来,只有自己亲自动手了。
他对这件事也没放在心上,毕竟这种事情做的太多了些。
双刀刘摸着刀口,舔了舔嘴,本就对那少妇颇有想法的汉子,此时忍不住想着,那家丈夫死前与城主府上颇有关系,不过树倒猢狲散,人死鸟趴窝,自己也只好遣人以要账的由头缓缓逼迫那女子低头,眼看着就要撑不下去的母子二人,就要屈服,可偏偏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子坏了好事。
此刻男人拍拍刀身,自语道:“要不是看在城主府的面子上,不便用强,不然那家子早就散了,此事一人足矣,不过一孤儿寡母跟内劲小成的少年,老夫一只手便打杀了。”
“那小的卖去烟花楼,至于大的…”
“我要先尝了再说…”
…
…
这对孤儿寡母所开客栈其实地势并不算多好,加上满城人此时都聚在那条河边上,很少有人会在这个时候站在三人回客栈必须经过的道路上。
那人腰间别着两把刀,看不清神色。
小团儿撑不住困意已经昏沉睡过去,丁前溪小心地从怀里将孩子递给他的娘亲,安慰了一声:“别怕,冲我来的,你们先回去,记得把门栓插好,如果我回去的话,暗号是三短一长敲门声,除却这个声音,任谁都不要开门。”
等待女子抱着孩子走进了客栈门,颇为担忧的女子回头看着那个站在道路中间的少年,月光洒在他孤单的身影上,浓重而壮烈。
不忍再看。
壮烈的不是少年,而是那江湖上号称双刀刘的用刀行家。
确认了客栈门已经关好,少年动了,在乌云刚想遮住月梢头的时候。
即使长剑不在身又如何?我以寸拳断长生,元气在少年周身流动不停,先是一拳硬扛高高劈过来的一刀,材质不俗的刀身应声而断。
先前在客栈里与那五人对战,从未运转窍穴一丝元气,一口真气用与不用在懂行人看来便是两种意思。
双刀刘瞬间后退,脸色一变再变,一口武夫真气差点因此坠了下去,于老三误我,这哪里是内劲小成,明明是那山上武夫!
若是老道人还能看到这副样子的丁前溪,肯定会欣慰的摸摸胡子,不自觉的点头。
少年终于学会藏拙于后,布局在前了。
丁前溪在客栈里出手之时便已经决定,将这件事管到底了,其实少年还有一个念头,如果遇到这种事情都不敢出拳出剑,那以后面对…那种远远看上一眼便觉得不敢直视之人,又该如何?
在那母子俩走进门,少年决定出拳杀人的时候,内心回荡着吴貂寺当年曾经点评娘亲的那句话:
只管出拳,教他身前无人!
丁前溪一进再进,遵循着那句,不要在出剑杀人之前说太多的话!
少年挥开那仅剩的一把快刀,一拳击中后退之人的肩胛骨上,顺势抓住那人,左手一拳击中胸前,元气透体而出。
气势磅礴。
等到男人再落地之时,胸骨具折,已然只剩一口气的惨烈光景,丁前溪蹲在双刀刘面前,认真地问道:“饶你不死也行,老实说出幕后之人,可以给你一个…”
少年慢条斯理的从胸口里掏出一个小小葫芦,放在鼻子间闻了闻,那药香显然飘到了将死之人的鼻腔里。
此时男人才知道惹了一个什么样的对手,这种仙丹灵药,自己这辈子也只是吃过一回而已。
“杨府…”
这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宗师后续的话永远地留在了嗓子里。
心肺皆烂。
从来只是被人随意打压的少年,咧嘴一笑,说出了他那明明给了双刀刘无限希望的后半句话:“…痛快的死法!”
这样的人,怎能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