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同行
客栈内,丁前溪坐在桌子边上,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糖打蛋没有说些什么。
碗里冒着热气慢慢向上蒸腾,味道有些淡淡的清香,一股子红糖水味。
不用喝也知道这里面的甜味腻到齁人,并不太喜欢吃糖的少年,还是将碗放在嘴边,慢慢吹散里面的热气,一口一口将糖水喝了下去,剩下的两颗蛋心,成对的躺在碗里。
丁前溪放下碗,被热气熏腾的眼睛有些湿润。
他在思考一个问题,那价值五十两的锦绣衣裳早已经化在火盆里,麻布衣衫在那绸缎铺子里,小锦儿缝的那套此时舍不得多穿。
不过他看见凳子边上放着的一套衣服时,眼中却是沉默更多。
开门下楼,妇人此时正跟她的儿子擦着桌椅板凳,旧屋子也靠勤打扫。
妇人见有人从楼上下来,下意识地站直身体紧紧捏住手里的抹布,小团儿不管那么多,擦擦手便往少年身边跑去。
稚嫩的声音在空荡的客栈内回荡,唤醒了丝丝生气,孩子眨眨眼,大声道:“公子,好喝吗?”随后拍拍胸脯,颇为自豪,接着道:“我做的!多加了一个蛋哦。”
放下心事的女人此时站在一边不知道如何开口,跟少年接触的短短几日,实在是开心的紧,心里有很多话想说,但…只余一句:“这段时间,多谢公子了…”
小女子无以为报这种话,她是怎么都说不出口的,要是自己还是少女那会儿,说不定壮着胆子…
万般想法只化作一个风情万种的女子万福。
除却客栈掌柜的身份,小团儿的娘亲也只是一个女人。
还是个没了丈夫的小女人。
她的年纪其实没多大的,她的青春还很长的。
丁前溪摸摸小团儿的头,轻声问道:“你娘私底下托我带你去学武,就是学了以后,别人再也不能轻易欺负你的那种…”
年纪小小的孩子有些意动,他回头看自己的娘亲,转过身问道:“能带上娘吗?”
他的眼睛里有光,但那丝光刚起,很快便灭了。
因为孩子看见身边的人摇头。
“不能带上娘的话,那便…算了。”最后这两个字,孩子几乎是咬牙说出来的。
丁前溪忽略小孩子的这句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真不去啊?小团儿可要想好哦,学了武就能像我那天一般,将欺负你娘,欺负你的无聊汉子…一一赶走。”
少年蹲下身子压低声音继续道:“我不光练拳,还练剑呢,你跟了我,以后在江湖上肯定也是鼎鼎有名的那种…侠客,到时候再回来保护你娘嘛。”
孩子的眼光不断游离在娘亲跟少年身后那长剑之间,小脑袋最后摇得跟拨浪鼓一般,难以抉择的孩子最后委屈的哭出声来。
他一边啜泣着,一边抽噎道:“公子,小团儿不练拳,也不练剑了…”
丁前溪这才放下心来。
这辈子只给那个女人临终前温柔抹过眼泪的少年,看着哭到最后已经是嚎啕声的孩子。
他用拇指擦去小家伙的眼泪,可眼泪不听话,越擦越多,越擦越汹涌。
少年掏出一本早已经选好的道家秘籍,嘴角忍不住翘起,他将孩子搂在怀里,宽慰道:“不练拳,不练剑,也没关系的。”
将那本秘籍悄悄塞在孩子的怀里。
“练这个一样可以保护你娘哦。”
很多年后的牛角城,一名头发花白的老道人气哼哼的跟眼前一个穿着青衫的青年说话,最后语气都带上了央求。
因为老道人实在是没看过如此惊艳才才的修道天才,仅凭一本在他看来实在不高深的道门秘籍,这小子一身气息隐隐要突破下三境了。
“小团儿,叫我一声师傅,也不算多难吧…”
已经十四五岁的小团儿,没去在意老道人的话,反而被道人的一句师傅,勾起了无边念想。
已经成熟稳重的青年,不由得思索一个问题,如果当年自己叫他一声爹…事情会不会变得不一样了。
青年忍不住去看已经接近四十岁的娘亲,妇人正纳着鞋底,一年一双鞋…娘亲还以为小团儿不知道,那床头暗箱里,摆放着整整齐齐的十几双鞋子。
青年想着,有些开心。
如果当年肯叫他一声爹,小公子肯定落荒而逃啦。
…
…
丁前溪出了城门再次踏上了学剑的道路,孤单的背影竟然有几分萧瑟。
少年肩背着剑,原先从小镇出门只是小小的行囊,这回从牛角城出来,可就是沉甸甸的包裹了。
不仅有沉甸甸的包裹,还有一辆配套好的马车。
原因是小团儿在他走后便好奇地翻了一下书页,开合间几张银票掉了出来,小娘子看见那足足有百两的钱票当场带着小团儿出门而去。
在城里置办了好些用品,最后考虑到公子一路向北,实在是路途遥远,仅凭脚力该是何时才能到达那地方?
妇人一狠心便在城东那最为出名的当铺里,典当了一株十分心爱的嫁妆,随后竟是买了辆配套好的马车雇了个车夫追了上去。
当两辆马车出现在埋头行走在大道上的丁前溪面前时,他整个人都惊呆了。
随后从车上拎着裙摆跳下来的女子,接下自家的儿子出现在丁前溪面前时,少年更觉错愕。
女子的眉角挑的很高,很得意,好像在说:“你看,我给你弄了个无论是长途旅行,还是居家都必备的好东西…快夸夸我。”
性子温柔含蓄的女子,此时看丁前溪的眼神热烈而大胆,那是一名生在江南水乡的女子表达爱意最出格的方式了。
小团儿看着娘,又看看少年,忍不住别过脸,偷偷笑。
本来雇佣的那位车夫,一听说去那么远的地方,说什么也不肯去,便随着那辆马车一同返回城里了。
诺大的天空下,仅剩一辆马车跟对着马发呆的少年。
五岁那年身子骨还没长好,压根没接触到骑马射箭一类的课程,单独抛下车骑马,不会…
驾着马车一起走,更不会…
正当他好不容易拽着不愿踱步的马儿一点点前行之时,一位不速之客到来了。
蒙着面的姑娘此时一副自来熟的样子,她跳上车夫那位置,朝着丁前溪喊道:“还愣着干嘛啊?上车!你不上车,真打算就这样…拽着马走?”
丁前溪想了想,便跳上了马车,那在少年手里颇为不听话的马儿,随着两道缰绳被那姑娘握在手里,轻轻一蹬,随着一声清脆悠长的“驾~”,这仿佛会看人脸色的马儿终于不情愿的拉着马车快走起来。
此时长出了一口气的丁前溪终于开始好奇这位颇为…自来熟的女子。
他掀开帘子,便能看到那女子背影。
仿佛知道身后之人的疑惑,她解释道:“别多想,我在城里看见刚刚那位妇人带着孩子,在马车行转了好久,便指点了她一下,挑了这匹堪称丰骏的马儿,买马这种东西,看的就是门道…哎呀,跟你说这么多你也不懂,总之你要去的那地方,咱们有一大半的路程刚好是相同的,这中间由我帮你照顾着车马,到那地方以后,你可以卖了车马,回点本嘛。”
她回过身,看着想说些什么的少年,皱着眉头接着说道:“男人就该有个爽快的样子,我一个女人都不怕,你还想叽歪些什么?”
除了娘亲以外,他从没有看过如此具有江湖气息的女子,所以他乖乖闭嘴了。
晃晃悠悠的马车就这么一路颠簸着走远了。
两人之间也一直沉默着。
颇为豪爽的女子决定主动打开僵局,她性格大大咧咧,可声音却是有些脆,“我爹姓李,我娘姓宁,而我,出生在洛城,所以我叫李宁洛。”
丁前溪长了见识,果然如书中所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一个名字都有这么多的讲究,可自己的名字显然没这种深意,于是他只好老实说道:“我姓丁,我娘…算了,我叫丁前溪。”
姑娘嗯了一声,不在说话,于是静悄悄的旅途上又没了声音。
“燕国真的很强大,这些年连年征战,国内竟然还是一副四海升平的极乐景象。”许是遇见了一个正经的本地人,那姑娘一开口就像是打开了话匣子。
丁前溪身为前吴皇子,听到这句话偏偏没法反驳,只好附和道:“对啊,咱们…燕国真的很强大啊。”
少年没觉得姑娘说的哪里不对,其实这就是最大的不对。
要知道在燕国,人们虽然都为国家的兴旺无比自豪,那种自豪是刻在骨子里的,绝不会逢人便感慨大燕有多么强大,多么歌舞升平…
少女自然也没听出少年口中说的:“咱们…”那丝生涩跟停顿。
于是两个各怀心思的男女,在寂寞的旅途中,就这么阴差阳错的聊到了一起。
话题从燕国聊到了韩国,聊到了那些已经灭亡的国家,不过在聊到吴国时,本就说话不多的丁前溪,显得尤其沉默…
两人乘坐马车倒是省下不少脚力,不用走路本来就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再加上随行之人是本就天生互相吸引的异性,处于奇怪组合的两人,心情显得都还不错。
逐渐熟络以后,话题不知怎地就从国家战争聊到了江湖争斗。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自然分两种。
一种是山下山河武夫。
一种是山上方外修士。
那蒙着面的姑娘明明对后面一种更为感兴趣,她斜着眼轻瞥少年,语气随意道:“真羡慕那些人有一剑贯穿山河的威力,轻抛桃花剑,弹指道长生…那是何等潇洒!”
手握缰绳丝毫不乱,可马儿的步子却隐隐加快了几分,风吹在姑娘的面纱上,飘飘然,下一句话也飘到了车厢少年的耳中,“我看你总是别着剑,该不会是那幕北山很少现世的剑修吧?”
此时天色将暗,马儿加快的步伐丝毫没引起少年的注意,还以为那是少女着急赶路,要在天黑之前寻一处住处。
看不清表情的姑娘身子微微向后靠了靠,期待着车厢里传来她想要的答案…
丁前溪不知道如何解释这把剑的来历,只好含糊道:“幕北山在哪里?”
姑娘犹不死心,一副好奇地样子接着问道:“你会驭剑吗?”
这等同于赤裸裸的问话,明眼人也该知道,这来历神秘的女子,有问题。
可这个问题是她问出来来的,回答的却也是她自己,只是神情萧瑟,语气也颇为失落,又像是安慰自己一样,“你连幕北山都不知道,肯定不会驭剑啦。”
丁前溪只能笑着点头。
一路无言。
…
…
两人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到了一处镇子上,看到了镇子上的酒楼灯笼,李宁洛终于来了兴致,她熟练的将马交给殷勤的小厮,拍了拍车厢喊道:“说了半天口早就渴了,咱们进店喝酒!”
昏昏欲睡的丁前溪彻底醒来,他看着晚霞布满天空,只余一小点,天就要全部暗了。
李姑娘招呼了一声,就往酒楼里去了,也不管少年。
除了宫中,最熟悉的就是小镇生活的丁前溪,看到了熟悉的结构样式,忍不住点头。
挺好。
不过酒楼他是不常来的,一是没有银子,二是不会喝酒,偶尔扒在门边上听坐堂先生讲故事,这样的机会也很少的。
因为他那会儿实在是太忙了,清晨上山捉鱼,身后背着竹篓,手上还要拖着干柴,回到院子里首先要做的就是熬一锅白鱼汤,然后开始起炉子制炭,在制炭的过程中还要醒面,一点空闲的功夫都没有。
一锅白鱼汤还会被嘴馋的两个贼头贼脑的小子偷偷喝,弄得少年每次都得多煮上他们两个那份。
汤多鱼少也是不成的,为了捕到更多的鱼,就要添置多些竹篓,添了竹篓就得翻上另外一座山去弄诱饵,那两兄弟笨手笨脚也没耐心做这些事情。
本就忙碌的丁前溪,只好起的更早。
你见过四点小镇的景色吗?少年每天见,每天想,明天多睡一小会儿,可到了点,就又起了。
李姓姑娘看着酒楼在呆呆站着的丁前溪,只好小跑着出去拉了他进来。
一坐下便被姑娘硬拉着喝了一碗酒,头一次喝酒的少年,感觉那丝入口辛辣回甘的味道,不由得又倒了一碗。
没有二两下酒菜,怎敢空腹豪饮酒?
醉意朦胧的丁前溪只好趴在桌子上小做休息,晕乎的脑袋甚至出现了错觉。
有一位年轻的小道士,手拿拂尘,脚踏布鞋,穿一身暗青色崭新道袍,小小年纪却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正飘飘然走进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