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往事不堪听
爹也在这些帮忙的人中间,累得眼冒金星。天擦黑的时候,木方这个专业人士也从外面赶了回来,还带来了二道贩子,将这些羊肉、羊皮一股脑儿称重、装车,压瘪了三轮车的轮胎。
据说这二道贩子是要把这些羊肉经过杀菌处理之后,拉到大城市里去,城里人多,需求量大。如若不然,一下子这么多肉,农村人肯定是吃不完的。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来有爷颤巍巍地用沾着毛和血的双手接过一沓红票子,数一数,捏在手里,看着木方他们离开之后,才擦着眼泪说:“还指望,咳咳……这些畜生……给我娃娶媳妇哩……这下子,咳咳……咳咳……啥都没了……”脚下一软,人就要栽倒,旁边人急忙扶起,抬着架着回到了家里,扶上床,盖上夹被,来有叔的眼泪还在深陷的眼窝里聚了一滩,伸手一擦,满脸都是湿漉漉的。
爹讲到这里,叹了口气。我听了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儿。“现在呢?情况咋样?”我问道。
“唉!现在,别提了,人都没了!”爹又叹口气,“估计正躺在南场边上,看着东梁地晒太阳哩!”
“谁?我来有叔吗?”我一听大惊,“怎么没的?这么快?”
“可不是!……”爹又接着说下去,我也逐渐听出了个眉目。那天晚上,前半夜是我爹陪着来有叔两口子,不断地说着宽心话,后半夜,润发从离家很远的地方坐火车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了,爹才拿着手电照着路,上山去看自己的宝贝鸡儿。
经过清点,那天晚上一共损失了大羊小羊一共二十三只,另有一只没有被咬死,但是脖子上被咬了四个血窟窿。其他的羊虽然幸免于难,但是好几天全身发抖,到了山坡上不敢走远,一直在人的周围转圈吃草,慢慢地好了一些。来有叔第二天起床了,瘦了一圈,头发也蓬乱着,白头发也增多了。
爹说:“以前我不相信一夜头发白这种说法,见了你来有叔,我相信了!”
爹说,那只没有被咬死的羊,来有叔用消毒水清洗了伤口,用纱布包扎了,任它在村口转悠着吃草。这只羊大概是脑子出了毛病,稍不注意脑袋就会往树上、石头上撞,吃草的时候也是吃着吃着就忘记了,眼睛直直的,有时候也会钻进竹林里去,来有叔便也钻进去寻找它,等出来的时候,人和羊两个都是满身的青竹叶。
终于有一天,来有叔想着这十多天过去了,伤口恐怕也该长好了吧,就小心地揭开纱布去看,结果发现,里面竟然有蛆虫爬出来。来有叔拍拍小羊,全身除了骨头,就没有什么了。他轻轻地拉着羊的耳朵,想让它往自己身边过来一些,竟然一下子扯掉了羊的脑袋!
这只羊,就这样在他的眼前慢慢倒下了。来有叔久久地望着这只多灾多难的羊,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咳嗽一声接着一声。那只羊的脑袋,还在自己的手里提着,吧嗒、吧嗒地滴着血。爹到井上担水回来的时候,看到了这一幕,急忙放下水担,拿掉他手里的羊头,劝他回屋去。他就点点头,一声不响地回自己的家里去了。爹看了看脚下的羊,长叹一声。
爹把水担回家之后,拿来铁锹,在村口的刺槐树下挖了个坑,把这只羊埋了。拿着铁锹路过羊圈,只见剩余的几十只羊从栅栏里探出头来,咩咩叫着,仿佛在向爹要兄弟。
当天晚上,来有叔咳得越发厉害,而且痰中带着血丝,只喊疼。润发哥就和自己的兄弟们一起把来有叔送进了市里的医院。剩下的一群羊,娘就帮来有叔赶着上山去放。但是没有过几天,钱就花光了。没办法润发哥就回家,从山水赶回了那剩余的半群羊,然后叫来了木方,把这些羊全部卖到了外村,直接将一沓钱送进了市里的医院。
据说在医院里治疗了快一个月,也不见什么起色,就给润发兄弟们下了病危通知书。来有叔一边咳着一边嘱咐儿女,不要再花冤枉钱,把钱省下来给润发娶媳妇,闹着非要出院,说自己要埋在老坟地里,不能在城里火化。没有办法,兄弟们只好把新农合报销的钱加上剩余的钱,买了许多的杜/冷/丁,雇车把来有叔送回家里了。
“然后呢?”
“然后人就很快没了,就葬在南场边上村里的老坟里。花圈还在,你回来的时候难道没有看见?”
花圈?我忽然想起自己回家的时候,似乎有这么一点印象。原来就是来有叔啊。
“哦,我想起来了……不对啊,怎么我看到是东岭嘴儿上有花圈呢?”
“那不对,那是另外一家的,你水仙婶儿的!”
“啊?我水仙婶儿?怎么了?”水仙婶儿,就是宝峰的娘。
“说不清。三月十五街上赶会那天,人就没了。”爹说。
“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没了呢?”这太不可思议了,水仙婶儿,估计也就四十多一点儿吧!她的眉眼一下子浮现在我的眼前。
“这个我不大清楚,你娘在家,你问她吧。”看样子这件事情还好像是很复杂。我就去问娘。娘正在给羊刷毛。因为羊的数量少,就照顾得很周到,这些羊在娘的手上,就像皇太后一样,舒舒服服地躺着,接受着娘的“服侍”。
水仙婶儿就是三月十五,我们这地方一年一度的春季大集市这天,上吊死的。按照习俗,为了迎接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在前一天做好准备,地里该栽种豆角、辣椒、西红柿、茄子、黄瓜等等蔬菜,夏天该种哪个品种的玉米,收麦子的时候要不要买新镰刀,翻地要不要新农居,买多少碳铵、多少尿素,多少氮磷钾,还有给大人孩子买什么夏天的衣服、凉鞋什么的,都得想好了,第二天一大早吃得饱饱的,带着孩子到集市上去,满街上逛一逛,一直到傍晚才满载而归。
宝峰的爹叫爱生。虽然家里的钱已经被爱生打麻将输得差不多了,但水仙婶儿还是留了个心眼,偷偷地藏了一些钱,准备三月十五这天也给家里置办一些东西,给宝峰的弟弟晓峰也买上一身夏天的衣服。这天一大早,晓峰就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看着背着蛇皮袋去赶集的人,来来往往的都喜欢问一声:“晓峰你去不去,跟着叔走吧?”“跟着爷爷先走吧!”之类的,晓峰都摇摇头,但是终究是小孩子,架不住大人的诱哄,就在又一辆三轮车停在身边的时候,他喊了一声:“永军叔叔你等等,我给我妈说一声!”就跑回家喊道:“妈!妈!我跟着我永军叔先走了啊!”
水仙婶儿正在和面,手上满是白面,就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蛋儿,说:“到街上紧紧跟着大人,别乱跑啊,妈过一会儿就去了!”晓峰答应了一声,就跑出院子,爬上三轮车去赶集了。没想到这一别,就再也不能见他的娘了。
然后就是爱生和水仙两人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又拌嘴了,邻居正好也还没有离家,听见有吵闹声,也就习惯了,没有在意。后晌(下午)四五点的时候,邻居家女主人回来了,把自家买的东西放下,就想到找水仙婶儿去串门说话。走到爱生院子的时候,发觉大门没有上锁,还以为家里有人,就走了进去。农村就是这样,平时只要家里有人,院门、堂屋门、厦屋门、厨房门,柴房的门,甚至连鸡窝、狗窝的门,都是敞开着的。
她在院子里喊了两声,发现没人应,她还以为是水仙婶赶集累了,睡着了,就推开虚掩的厦屋门——水仙婶儿一般都是睡在厦屋的,想跟她说句话,结果床上没有人。她又来到厨房,厨房里也没有人,只是发现案板上放着和面的盆,里面还有一团面,已经和好了,还没有来得及擀开,只是表皮已经结痂。她就自语了一句“也不用啥东西盖着,这还怎么擀得开”,然后找来一个大碗将面盖着,走出厨房,将要往院外走的时候,影影绰绰地看见好像放杂物的厦屋里,好像有个人,就向门前走了两步,屋里光线比较暗,可透过门缝还是能看到水仙在里面,她就说道:“刚才喊你咋不答应我哩?”结果一推门,只见水仙婶儿瞪着眼睛,伸着舌头站在当面!
她一愣神,马上明白过来这是水仙上吊了!她急忙上前去抱着她,感到身体已经有点硬了。她一边大声喊着她的名字,一边大叫“来人”,但是村里人大多都还没有回来,也没有人来帮忙。没办法,她跑进厨房,用切菜刀砍断了绳子,才将人放平在地上。看到水仙婶儿的胳膊、腿都还是僵硬地弯着,舌头、眼睛都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才明白过来:人已经早没命了。她看看周围,黑魆魆的,忽然一个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