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御史对御史
身负重任的杨涟并未着急着手正事,反倒是带着羽林卫在蜀州外围的县府兜起了圈子。
蜀地有三美,美食美景美女,这最后一样杨涟不感兴趣,前两样却颇有兴致。尽管公出的经费充足,可是杨涟丝毫不心疼,大手大脚吃喝玩乐的做派,还是让随行的羽林卫第四位都统林琅有些郁闷。这一路上因为要保密身份,也无法堂而皇之地住进官设的驿馆,只能寻着客栈酒楼落脚。杨涟又专点店家的拿手美食美酒,好不快活。林琅有心劝阻,可是杨涟会带着羽林卫一起享用,他也不好犯了众怒。
羽林卫作为护卫皇宫的禁军,多少人一门心思钻营其中,尤其是身居高位,但家中子弟不争气的,更是将此处作为好去处。连堂堂刑部尚书之子都跻身于此,抢手程度可见一斑。但林琅和他们有所不同的是,林琅的出身更加高贵。
数千年前的那位林姓文圣,在胶东道是神一般的存在。在他仙逝以后,尽管王朝更替,林家的传承却从未断过,反倒是越发深厚。历朝历代,庙堂之上的林家人都可以占据中枢。虽然在大成王朝的百年战乱之中逐渐失势,到底还是不能小觑的存在。如今的凌国朝堂之上,尚书省的左仆射隋高鸣,夫人便是林家的嫡系女子,谁都知道这隋姓的背后,便是一个大大的林字。
而林琅,便是林家这一代的嫡系中出类拔萃的年轻人之一,无论是年纪,能力,还是身份背景,放眼凌国都是超然的存在。他被林家举荐入了羽林卫,可不会满足于都统的位置。他为人正派,又是受林家的正统教育长大,虽不喜杨涟的做派,倒也没有表露出来,只是一直忍着。直至今日,京城中送来了消息,看过以后,林琅就有些按捺不住了。“大人,咱们到剑南道已半月有余,是不是该着手正事,也好早日向皇上复命。”
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距离蜀州城已经不远的乐山县。地势低平,又有多条河流穿城而过,在去岁秋汛的那场洪水里,着实遭了殃,损失惨重。不知有多少百姓没了收成,仅凭朝廷的赈济,无法挺到今年的夏收,只能沦为流民,或乞讨,或投亲,背井离乡。乐山县城外的田地,十成之中,便有四成荒废着。
尽管百姓受苦,乐山县城内倒是热闹得很,光是打出独一份招牌的酒楼便有八九家,杨涟用了三天的时间,一一鉴赏过后,倒是很同意这“独一份”的狂妄之语。
坐在亲自挑选的最后一家酒楼的二楼临窗位置,杨涟卷了一大片白肉入口,咀嚼咽下之后再来上一口美酒,享受得闭起了眼睛。听到林琅的话,这才睁开眼。“林都统稍安勿躁,对着美酒佳肴,满脑子想的都是俗事,岂不是暴殄天物。来来来,把酒倒满,陪我喝一壶。”
林琅心中焦急,却又不能将话说得太重,只能暗暗提醒:“杨大人离京这么久,不思乡吗?”
见他铁了心要败自己的兴致,杨涟无奈地放下筷子:“思乡?我没记错的话,林都统出身胶东道林家,而我是西北凉州人,咱们两个在泰安城,都是异乡人,何来思乡一说。林都统怕不是思念家中的娇妻美妾?”
林琅强行压住心中的怒意,若不是亲自打交道,他万万想不到这位名声在外的左都御史,私下里居然是这副样子。“大人说笑了,我尚未娶亲。”
“林都统已有二十五六了吧,这样的年纪还未娶亲着实少见。怎么,是因为家境优渥,又年少有为,挑花了眼?”
林琅怒极反笑:“林某记得,杨大人已经四十多了,不也一样尚未成家。”
吃了个软钉子,杨涟却丝毫不以为意。“你那是挑花了眼,我是没被人看上眼。年轻时候也曾有过心仪的女子,可惜人家没瞧上我。也难怪,那时候我虽然金榜题名,但是大成的科举,那时候的含金量你也知道。被选为翰林院编修以后,虽说身份清贵,可坏就坏在太清贵了,一点油水都没有。不瞒你说,当时有位老大人热心肠,想给我和你们林家的一位庶出女子说个亲,可是问过彩礼以后我便销声匿迹了。乖乖,即便是庶出,那彩礼数目也得是我几十年的俸禄,拿什么给。”
听他编排起林家的长辈女子,林琅的怒意更甚:“杨大人,说正事吧。”
杨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是你先说想家的吗?想家不是正事,是你先起的头。”看林琅起身要走,杨涟抬手下压示意他坐下:“林都统莫气,这些日子赶路辛苦,我是想和你说笑几句,放松放松。”
“林某也曾在外公出过,不过如这一趟这般轻松的,确实是头一遭。杨大人,我是奉皇上的命令负责护送你,若是没有别的事,林某想带手下返回泰安城了。”林琅话里的意思更绝,打算一走了之。
“开什么玩笑。我是什么身份你也知道,干的都是得罪人的活儿。这次要得罪的人,尤其不一般,那可是杀人如麻的主,你们回泰安城,剩我一个,林都统是想让我将命丢在这吗?”杨涟吹胡子瞪眼地发脾气:“我就不信到时候陛下能放过你。”
林琅不过是随口一说给杨涟施加压力,没想到对方会有这么大反应,正准备解释,看见杨涟促狭的笑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这点心思早被人家看穿了。
杨涟也不好太过火:“林都统如此焦急,可是京城之中有什么消息吗?”m.
林琅一愣:“确实有消息,而且不是什么好消息。”看手下守在楼梯口,没有外人,林琅神色紧张道:“八月十五的封王大典上,陛下遭遇不明来历的杀手行刺,险些酿成大祸。虽然只是虚惊一场,可是朝堂内外已是一片惶恐。陛下引而不发,更是让人不安。”
这个消息着实出乎了杨涟的意料,虽然面色没变,可是微微颤抖的筷子还是暴露了他的震惊。林琅并没有心思取笑他,刚听到这个消息时,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
“既然如此,那就更别着急了。”震惊过后,杨涟又夹起了一块白肉。“陛下遭遇刺杀,受到惊吓,勃然大怒,想来,负责保卫陛下安危的羽林卫,必然讨不到好,你这个时候赶着回去,岂不是上赶着挨骂?还是说,你想趁此机会,博一个好前程?”
林琅皱眉:“我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该回去。总好过在这边白耗时间。”
“哪里有白耗时间。你们这些拿刀的,想问题就是简单。我以为你出身林家能有些不一样,看起来也没什么差别嘛。有时候做事呢,不是非要亲自跑腿动手的,那,咱们此行要见的重要人物,这不就来了?”杨涟手指窗外,路边有个人正往酒楼而来。
示意手下将路让开,林琅在人前给足了杨涟面子,撤下了自己的餐具,又亲自帮来客摆了一套,喊着店家再做上两道拿手菜。杨涟出言打断:“哎哎哎,不用这么客气,你堂堂的都统,怎么能做这些事呢,岂不是太抬举他了。不用做别的菜,就再来一道白肉即可,他就好这一口。”
听杨涟的口气,来者必是他非常熟悉的人,熟悉到可以不拘小节,不怕暴露自己这一行的身份。
来人身材高挑,面相虽然普通,可是眼神里的神采很是夺目,林琅很轻易地便可判断出,此人虽然一身便装,但也是身居高位的人物。他客气地朝林琅笑了笑,手指虚点着杨涟:“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这个德行。”
杨涟撇嘴冷笑:“我什么德行?你这话问的,可是一点尊卑都不讲了。见到上官,你就这样讲话吗?”
听到“上官”二字,林琅便猜到了眼前人的身份。
高丞施施然坐下,毫不客气地将两盘肉菜挪到自己身前。“你不要乱讲,都察院负责的是对中枢百官的监察,虽然也可以管地方的事,但是并不代表你就是我的上官。咱俩啊,充其量算是同行。”
杨涟不屑:“巧舌如簧,你才是这么多年都没变,还是这副德行。我原本想将你调回都察院,如今看来要好好想一想了。”
高丞压根不信他:“你既没有这么想法,也没有这个能力,这样的话就不要说出来让人笑话了。”
低头吃菜的高丞没等到杨涟的回答,抬头才发现他表情严肃,丝毫没有说笑的意味。这才诧异道:“你说真的?”
“不是我说”杨涟无奈地一笑:“当然了,我说了也没用,要不然的话,我非得将你派到陇西道去,让你守着漫天沙子过日子。”
“陇西道,那不是你的老家?”高丞很是光棍地道:“就不怕我去刨了你家的祖坟?”
林琅守着楼梯口,听着两人的对话,瞠目结舌。
做御史的,都是这个德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