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十六章 要一同守岁
舅舅托七哥带给我的是个铜铃,里面的铜舌被布包着,发不出声响。我把布条拆掉,摇晃两声,顿时觉得头昏脑涨,浑身剧痛,连七哥的身影都看不清了。
七哥拿走铜铃,我便觉得好受许多。
“这是什么东西?”我少气无力地问,然后就见小红鸟向我飞来,落在我的肩上。
“这可能是个法器,你胡乱摇晃,启动了咒语。”七哥说着重新用布条将铜舌包住。
“我可不敢要这个东西,还是留在七哥这里吧。”我说。
“也好。”七哥说,然后看着我肩上的小红鸟问,“这是那只鸵鸟?”
我尴尬一笑,说,“不是鸵鸟,我弄错了,就是这只小红鸟,它叫啼江。它竟然跑到这里来了。”
“《搜神记》中记载了一种神鸟,浑身赤红,双足四羽,形如雏鸡,倒是与它十分像。”
“是吗?难道它还是个神鸟不成?”我无所谓的说着,当然不会认为啼江是个神鸟,这世间哪有什么神仙!
“书中的事也尽是来源于生活,想来那神鸟的原型就是这种鸟吧。”
“我看也是。”我话落小红鸟便飞了出去,眨眼间就消失不见。
“晋王府旁边有个宅子空着,你若出宫建府,多半是住在那里,你可想去看一看?”
七哥什么事都能想到前面,我做校书郎的事情是这样,出宫建府的事情也是这样。这似乎却是一件值得一看的事,于是我便随他出去。
但他却不带我从门口进去,而是来到晋王府的一处墙边。
“从这里进去。”
我被七哥带着飞到隔壁。
这院中杂草丛生,显然已荒废许久,但房屋建筑都还是好的,从那些闪闪发光的琉璃瓦片上依然能看出昔日荣光。
“这里曾经住的是皇祖父的弟弟,他没有子嗣,前些年死后这宅子便一直空着。我本来想住这个宅子,但父皇说小了。你住倒是合适,左右你人长得也不大,生活又一向简单。”
什么叫我人长得不大,我只是没有他高,没有他壮而已。况且人是论个数的又不是论个头的!
“住在这里挺好的。”我说,反正我要去就藩,也住不久。
“你既觉得好,那改日父皇问你,就可同他说。”
这番操作下来,我怎么都觉得这事透漏着诡异,七哥也太热情了些。
“皇兄是想同我做邻居吧?”我终于想明白事情的关键。
七哥摸了摸我的头,说,“你还不算太笨。你同我做邻居我还能照应你一些,有什么事也方便。”
这么想着确实是我占便宜些,但我总觉得有些不妥,具体是哪里不妥我又想不出来。既然想不出来,我便暂时将这事搁下,说,“那好吧。”
十二月,父皇诞辰,若是往年定是要依照礼节来办,但如今战事吃紧,父皇便取消了今年的千秋礼,只在群臣朝贺后办了一场家宴。
虽说是家宴,但所有皇子公主和有品级的妃嫔齐聚一堂,也是热热闹闹一片。
既是寿宴,献寿礼便必不可少。
前太子之事后,父皇患上头疾,时常夜不能寐。我从前听舅舅说过,西域有一种安神香,治疗头疾有奇效,便想着亲自为父皇制些香,作为寿礼送给他。但如今舅舅不在东都,我便只能去问母妃,许多奇闻轶事舅舅知道的母妃也都知道。
母妃给我写下方子,我便让人去太医署要些干花,要不来的就让人去杜丹苑摘些新鲜的。太医署送来的干花只有两个袋子,但杜丹苑的新鲜花瓣却有好几篮子,我把所有花瓣碾碎,烘干,炼制,着实忙活了许久。
虽然我这小小的一盒香比不上其余人的金镜绶带、甘露醇酎来的寓意吉祥,但我这个好歹实用,父皇也很欣慰,连夸我有心。
父皇诞辰后便是除夕,因为属国进贡的事被父皇挪到了九月份,这年除夕便没有万邦来朝的盛景可看,但百姓们的年却还是要过。
吃过年夜饭,我同母妃与崇盈一起在昭仁殿守岁。母妃近日染了风寒,一直在咳嗽,我便让她早些去休息,这岁我替她守也是一样。
窗外不知何时开始下雪,映着殿内莹莹一片亮光,把烛火都压了下去。崇盈早已受不住,歪在榻上熟睡。我命人将他抱回寝殿,一个人望着窗外的皑皑白雪发起呆来。
过完年不久,就是我的生辰。如若不是战事,我肯定会第一时间申请就藩。但如今这种情形,我不大好拿就藩这种事去打扰父皇,惹他心烦。况且,我如今的心境跟从前似有不同。只要想到一旦离开东都,我便再难见七哥,再难见十二弟,再难见对我少有温情的父皇,我在东都的一切都将变成遥远的过往,东都也将变成我遥远的故乡,我就莫名生出许多眷恋。
我盯着窗外,时而思绪万千,时而脑中白茫茫一片。突然,窗外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地站在廊庑之下。
我打开窗户,问七哥,“要一起守岁吗?”
七哥未搬出宫前,常溜过来和我一起守岁。但这些年,因为他搬出宫,我又刻意疏远,我们便没再一起守岁。七哥今日来,我却是有些吃惊的。
“出来。”七哥说。
七哥带我到晋王府,进了墨香阁。
阁内很暖和,我卸下斗篷,脱掉外裳,胡坐在榻上,赏着窗外的白雪红梅。
七哥在一旁温酒,拨动炉中的碳火,发出一丝噼啪声。他将温好的酒递给我,我浅浅酌着,心中静得如同窗外的雪。
不知不觉间,我似是醉了,迷迷糊糊间又见七哥向我靠近,一如那夜在凉亭中。
这天夜里,我没有守完岁。我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与七哥变成那画中纠缠的男女。我想尖叫,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我感觉榻间一片湿濡。
我醒来时,那湿濡的感觉都没有褪去。我惊吓万分,向身下摸去,却摸到一手的血。
我失声尖叫,引得芜娘夺门而入。
“殿下?!”
“芜娘,我流血了。”我举着一只沾满血的手,颤抖着对芜娘说。
芜娘关好房门,疾步走至床前,问,“哪里的血?”
我掀开锦被给她看。
芜娘看着我双腿之间的泥泞,紧皱的眉头却是松了。
“殿下莫慌,这是女人家的月事,没有大碍。”
母妃跟我说过,女人家来月事会流血,我却没想到要流这么多的血!新年的第一天,我竟迎来这样一个“血光之灾”!
我拖着虚弱和极度不适应的身体,领着崇盈,一点点迈向皇祖母的寿康宫。
宫中的路已经被简单清扫过,并没有积雪,但结了一层薄冰,路面有些难走。虽然要仔细脚下的路,但依然挡不住我乱飞的思绪,昨夜那羞耻又令我胆寒的梦,搅得我心绪不宁。若不是崇盈及时搀住我,我肯定会摔倒在地。
“我昨日睡着了,皇叔为何不叫我?”
“你一个小孩子,睡了便睡了,我帮你守着呢。”说这话的时候我有些心虚,因为我也睡着了。
“可这是我与皇叔第一次一起守岁。”
“怕什么,以后不还有很多次!”我说。
“嗯。皇叔说的是。”
我与崇盈到的时候,父皇及诸位皇兄皆已到场,就连几个年幼的弟妹都已到了。好在人多,皇祖母也不曾注意到我们。我与崇盈同皇祖母问安后,便侍在一旁,特意与七哥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七哥却突然回头看我,眼睛如鹰勾一般,我的心顿时突突一跳,开始自我反省:我又哪里惹他不高兴了?
皇祖母养了七哥好些年,对他比对其余人要亲近,是以人都走后还在拉着他说话。我本来也是要走的,但因为皇祖母刚才交待,与崇盈有话说,我便也在此处待着。
“你父皇给你指婚了吗?”皇祖母问七哥。
“还不曾。”七哥说。
“你要是有喜欢的就跟祖母说,祖母让你父皇为你指婚。”
“多谢祖母,孙儿若是有喜欢的人,定第一时间跟祖母说。”
皇祖母同七哥说了几句闲话,又叫了崇盈上前。
崇盈叫了声太祖母,皇祖母便把他抱在怀中,直说我可怜的重孙,说着说着竟开始落泪。
我上前一步,用随身的帕子给皇祖母拭泪,劝她不要伤心。
皇祖母似乎这才注意到我,左右打量我许久,说出一句让我无地自容的话,“哀家年纪大了,都看不出你是哪个公主了,你是琉娘吗?”
琉娘是我八姐,名唤崇琉,早已嫁为人妇。
我收回帕子,尴尬地说不出话来。我从小都是着男装,练骑射,除了娇娘那种见多识广的,从来没人看出我是个女的。皇祖母都老眼昏花了,怎么就能看出来呢?
我环顾自身许久,也没看出有什么差池,不由得想,难道是因为我来了月事,所以女气了?
“皇祖母看错了,这是十弟,玼郎。”七哥为我辩解。
“哦哦,哀家啊,年纪大了,还当这么细心的孩子是哪个公主呢。”
听了皇祖母的话,我暗舒一口气。
我从皇祖母处回到华庆殿,竟然听宫人说郑贵妃遣人给我送了东西。
送的是一个匣子,里面有一封信,还有一个西域的魔瓶。
十二弟的信整整有十页,尽是他此番出征的见闻。有西域各国的风光也有战争的残酷,我读着这一行行字,竟似也亲身经历了一番。
十二弟在信的最后向我问候新年,还说魔瓶是提前给我的生辰礼。这般让人惦记着,我心中很是欢喜,但战场残酷,也不知十二弟有没有受伤,我很是担心。
将十二弟的信和礼物收好,我去见了郑贵妃,感谢她帮我传信。
郑贵妃已经显怀,但因为一向瘦削,看起来并不臃肿,反而将贵妃的贵气与母亲的光辉完美融合,显出一种独特的魅力来。也难怪她这么多年能圣宠不衰。
我问候郑贵妃一番,又向她道过谢,她便同我闲聊起来。
“常听玧郎提起你,你能与他交好,本宫很是开心。”
我十二弟名叫崇玧,我们私下都叫他十二,只有郑贵妃与郑氏一族的长辈才会叫他玧郎。
“十二弟是个招人喜欢的孩子,能与他交好我也很是欣喜。”我说。
“有空可让你母妃常来本宫这里坐坐,本宫整日也闷的慌。”
“好,待母妃病好,定会让她来见您。”我说,又是一番的客气话。
贵妃不同于皇后,我作为皇子不好在她宫里久待,说过几句话便告辞回了华庆殿。
记得七哥曾跟我说让我同十二弟保持距离,免得惹恼了郑贵妃,但我今日瞧着郑贵妃的意思,她似乎很乐意我与十二弟来往。
我独自走着,一边思索着这件事的原因,然后突然就想起了皇后。她当时向父皇请命,给我母妃升了位份,以此来拉拢我。今天郑贵妃也提到我母妃,似有交好之意,她莫非也想拉拢我?可皇后拉拢我是为了给二哥继位铺路,那郑贵妃是为了给十二弟铺路吗?
也是了,现在太子之位空悬,十二弟也不小了,以他那样的外戚势力,来争一争完全在情理之中。可是十二弟呢,他也像二哥那般野心勃勃吗?
我的生辰刚好与上元节是同一日,本来我就是不受宠的皇子,又加上上元节本就热闹,我的生辰便一直可有可无,只有七哥每年会给我准备生辰礼,当然还有十二弟,总是去昭仁殿蹭些热闹。
但今年似乎有些不一样。首先是父皇,他一大早就让人给我送来一碗寿面,还顺道送了一碗上元节必吃的肉粥。其次是皇后和郑贵妃,都让人给我送了生辰礼。宫中诸人见风使舵,也纷纷送来贺礼。是以,我今年的生辰礼变得空前盛大。
但不管如何盛大,都赶不上上元节的热闹。
上元节,官员旬休三日,暂停夜禁,全城百姓通宵达旦地狂欢。
在这双喜临门的日子里,我定然要出去热闹一番。我换好衣裳,正要出门,母妃却突然来华庆殿找我。
她说,“过了今日,你就十五了。”母妃的提醒,让我蠢蠢欲动的心平静下来。
“我知道。”我说,“等战事一停,我会跟父皇请命的。”
“你可会留恋东都的繁华?”母妃又问我。
东都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我怎么会不留恋。但我更在意母妃的悲喜,她这些年过得太苦。
“母妃别生气,我不出宫了还不行吗?”我说着让芜娘帮我换下出宫的行头。
“不是母妃逼你,是只有离开东都我们才能活命!”母妃说,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我独自坐在院中,看着皎皎月色,耳边依稀能听见宫外锣鼓的喧天声响,这样的热闹再也不会属于我,我心中顿感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