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不是断袖
武侯有些好心,驱散众人后又对我道,“小郎君不知,刚才那人的父亲可是吏部尚书,怕此事不会善罢甘休。”
“放心,我不怕他。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不信他能怎么样。”
武侯见我冥顽不灵,也不再多劝,继续巡逻去。
我撕毁字据,对老翁说,“你们日后躲着些吧,小娘子这般好模样,难免遭人惦记。若是再遇见强按手印之类的不公之事,尽可去报官,时县令是个好官,不会坐视不理的。”
我自觉已安排妥当,正要转身离开,那老翁却把我叫住,“郎君?”
“还有何事?”
“不瞒郎君,老仆家穷,又护不住苏娘。我看郎君是个心善的,不如就买了苏娘吧,让她日后跟着郎君,随便做些什么,也省得她被人欺负。”
“阿翁!”那小娘子一听要被卖,立马就慌了。
“这可使不得。”宫中的侍婢都是有出处有定数的,哪是我说带进去就能带进去的,我又不是七哥,有自己的府邸,说收个人就能收个人。再者,这小娘子也不愿意啊。我便又道,“我家中父母管得严,不让带生人回家。”
我这般说,那老翁也不再坚持,只道,“是老仆让郎君为难了。今日谢过郎君了。”
那老翁说完,颤巍巍地带着孙女走了。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心中多有不忍,但东都城的闲事是管不完的,我有心也无力啊。
舅舅已经等我多时,见我来赶紧把那好东西拿来给我。我以为他说好东西是哄我的,没想到还真有。
我打开锦盒,一个精致小巧的玉笛便出现在眼前。
那玉笛只有手掌般大小,雪白透亮,一看就不是凡品。只是这样的玉笛我印象中自己幼时似乎曾经有一个。
“没错,这玉笛正是你幼时那一支。”
那玉笛我记得我送给了七哥,当时觉得只有七哥那样的人才配得上这样的好东西。
“我今日是想替晋王殿下说个情。他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虽然不知七哥偏向谁,但看他平日与二哥更亲近些,想来在皇长兄那边也是虚与委蛇,奉承迁就。七哥肯向我低头,已是难得,我再不敢要求其他。
我把玉笛还给舅舅,说,“既然是送给他的,就是他的,没有再还回来的道理,又不是割袍断义!”
“那你这是不生气了?”
“他是兄长,我不敢!”我说,又问道,“舅舅怎么跟七哥认识的?”
“还未留在东都的时候。我跟他一直有生意往来。”
舅舅生意做得大,跟七哥有往来也不奇怪。
有了上次的教训,这次不到日落时我便开始回宫去。
我走出东市坊门,又瞧见那游方道士。只见他脚步匆匆,竟然走进平康坊。出家人逛青楼,我还是头一次见。
平康坊这会儿正是热闹的时候,所有的馆子都大开着馆门,有貌美的小娘子在门口招揽客人。她们看见道士进坊,纷纷调笑着招呼道士进门留宿。
那道士全然不予理会,只气定神闲地往里走。我跟在他身后,藏身在来往的人群中,也一点点向里走去。
他越走越偏僻,直至在一处空地前站定。我看着那空地,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里昨晚明明有个叫芳菲苑的妓馆,怎么今晚就变成了空地?
我正骇然间,只见那道士拿出几张灵符,往空中一抛,那灵符便像长出翅膀一般,在空中围成一个圆,然后不停地围着圆心旋转,越来越快。
我被眼前这一副景象吸引,不自觉地一点点走近。
却不料,那灵符像是感受到什么似的,突然四散飞开、纷纷自燃。
我慌张害怕得厉害,不自觉发出一声尖叫。
那道士向我看来,问,“小郎君怎会在此处?”眼中未有丝毫吃惊之色。
“道长这是在做什么?捉妖吗?”
“并非,收魂而已。”
“收魂?谁死了吗?”我还在害怕,说话都带着颤音。
“天下之大,总有枉死之人,小郎君无需在意。”
“可是这里昨晚明明是一个妓馆,今天就不见了。”我说。
“西域番僧擅长使用幻术,想必小郎君是被那幻术所惑,不必吃惊。”
那般真实的感受,怎么可能是幻术!我突然想起小十二来,他昨日带我来的,肯定知道这芳菲苑有何蹊跷。
我简单跟道长道别,便急匆匆去找小十二。
不知不觉间,天已大黑,武侯已开始在街上巡逻。我行色匆匆走至潇湘馆处,突然被人一把拉住。
“七哥?”
“你这急匆匆地是要回宫?”
我想起今早是七哥接的我,便问,“七哥今日是在何处接的我?”
“就在此处。”
“不是在芳菲苑吗?”我吃惊问道。
“哪里有芳菲苑?”
莫非真是幻术?我的疑虑动摇几分,但还是想找小十二问清楚。
“七哥现在能带我回宫吗?”
“你这般着急,是要回去找小十二?”七哥的眼神中带着怒意,我觉得很是莫名其妙,但七哥一生气,我再多的想法都戛然而止。
“天晚了,我总要回宫去。”
“你不常宿在外面吗?”
我虽常宿在宫外,但一连几日却不曾有。
“既然你今日不想宿在外面,那便跟我回去吧。”
去七哥府中还不如直接宿在潇湘馆,但我跟七哥才刚修复关系,这会儿就拒绝他总归不妥,我便说,“那就叨扰七哥了。”
“不算叨扰。”
马车上,我问起七哥党派之事,七哥说,“身为皇子最忌拉帮结派,我不做这样的事。”
“那七哥为何把我推到二哥那边去?”
“你何时到了二哥那边?你为他做过什么事?”
“并没有,但二哥与皇后近来对我都颇为和颜悦色。”
“这是好事,只要不让你做什么违心之事,你受着便是。”
话虽如此,但承了别人的情总是要还的,到时候我拿什么还呢?
七哥从宫里搬出后,我便不常与他相见,一起吃饭更是少之又少,更别提在一张案上。
今日的食案摆在花园的凉亭中,四周摆满烛台,凉风袭来,亭边帐幔轻轻摇曳,带着阵阵香风,我怎么都觉得有些怪异。
我们两个大男人,在夏日的夜晚里,在莹莹的烛光里,在阵阵的香风里,在帐幔飘飞的凉亭里,离得这般近!细想之下,我竟生出几分毛骨悚然之感。
我看向七哥,颤巍巍道,“不如再添张小案?或者换到室内?外面还是黑了些。”
七哥看我一眼,吩咐侍婢,“添烛。”
片刻后,亭中更明亮几分,气氛也更诡异几分。我暗叹口气,执起玉箸,为七哥添了一箸菜。“七哥请。”
七哥为我斟了一壶酒。
我专心吃喝,一时间倒也忘却这诡异的气氛。但不知为何,我今日似乎格外不胜酒力,不过饮了几杯下饭的果酒,便一阵头昏脑涨,渐渐歪倒在案上。
睡眼朦胧间,我看见七哥向我靠来,离得我那般近,呼吸喷薄在我的脸上,带着淡淡的酒香。不知为何,我的发髻竟然松了,发丝瞬间铺满我的后背,我身上的热意越发浓重。
我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的,但醒来时确已不早。我轻捶着阵痛的额头,突然注意到这寝殿的装饰,跟七哥在宫中时颇为相似。
我竟然睡在七哥的寝殿!我吓得慌里慌张地掀开锦被。还好,衣服完完整整,就连发髻都还是好的。我正怀疑昨晚的事是否是一场梦时,突然听见外面有说话声。
“确是昨晚被抢的,在城郊外十里不到的地方,四车丝帛、十箱首饰,全数被抢!”
是舅舅!
“知道是何人所为吗?”
“有些线索。”
“哦?是何线索?”
“应与玼儿有关。玼儿昨日在坊内救下一对祖孙,得罪了罗吏部尚书之子,罗卫远。这事八成与他有关。但没有证据,京兆尹那边不给立案。”
四车丝帛和十箱首饰不是小数目。那罗卫远不仅强抢民女,竟然还抢劫财物,简直是无法无天,我气得一拳打在榻上。
七哥与舅舅走进室内。舅舅十分诧异地看着我,问,“你怎会在此?”
“我昨晚睡在这里。”我说。
舅舅又看向七哥,吃惊里夹杂着几分怒意。
“昨日我并未睡在此处。”七哥说。
舅舅神色一松,“嗯”了声,戾气稍散。
我觉得他们的话莫名其妙,琢磨了半天才回过味儿来,忙大声喊道,“我们不是断袖!我们是兄弟!”
他们似乎被我的话惊到,杵在原地毫无动弹,室内安静到极致。
舅舅率先打破沉默,问我,“你刚才听到我们的话了?”
我装做毫不知情的样子,反问,“什么话?”
“没什么。既醒了就赶紧回宫去吧,不要让你母妃担心。”
“好。”我说。
我回到宫中,匆匆忙完今日的课业就赶紧去找十二弟。舅舅的东西被抢,我得帮他找回来。
郑氏一族是朝廷新贵,郑贵妃又颇受宠爱,是以十二弟自小就被寄予厚望,每日不是要练这个就是要练那个,很少有闲着的时候。我到十二弟那儿时,他正在看书,也不知看的是什么,专注到我人已在他身后都不知道。
我正要探探他看的是什么,他却突然啪地一声把书合上。
他这般做贼心虚,想来是在看什么不正经的书,说不定就是《素女经》。
皇子十四岁开蒙,我都还没被赐《素女经》,他竟然就悄悄看上了,真是不只所谓!我伸手去抢那书,十二弟身形一闪躲开,我再抢他再躲。他虽然功夫比我好,但我这么久的剑不是白练的,我闪来闪去还是拿到了那本书。只是这书不是《素女经》,而是一本连封面都没有的书,里面尽是道家的八卦图。
我正要细看图下的文字,十二弟一把将书抢走。问,“你来做什么?”
“自然有事找你。”但眼下有事要弄清楚,我便将那事放一放,问道,“你看的这是什么书?”
“一本闲书罢了。你可不要告诉别人我在看这书。”十二弟神秘兮兮地说道,然后小心地将书放进一个暗格中。
“不会是什么禁书吧?”我问。
“不是禁书,就是本不务正业的闲书。还是不让人知道为好。”
既不是《素女经》,我也懒得追究,只是却因那八卦图又想起一件事来。
“你可还记得芳菲苑?”我问。
“什么芳菲苑?”十二弟一脸懵懂,竟似全然不知。
“就是前日夜里我们去的那家妓馆啊。”我焦急道。
“你说什么胡话?我们前日夜里明明去的潇湘馆,哪里来的芳菲苑!你该不会是梦怔了吧?”十二弟说着拿手背去探我的额头,“不烧啊。”
我打掉他的手,忍不住自我怀疑,莫非真的是什么幻术或者是我梦怔了?
“你今日来,到底所为何事?”十二弟问。我的注意力又跑到正题上来。
“是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十二弟看着我,一脸嫌弃,那模样就像是在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对十二弟来说却是不是什么好事。我正要继续往下说,却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明明不久前十二弟还追着我跑的,怎么如今倒像是我追着他了?我的光辉时刻竟如此短暂吗?
“你又在想什么?”十二弟催促着我。
“你记不记得那个罗卫远,上次他当街调戏小娘子,我们还惩治过他。他如今越发大胆,竟然抢劫我舅舅财物,整整四车的丝帛和首饰。我想让你跟我一起把他藏匿货物的地方找出来,然后去京兆尹那儿告发他。”
“那罗卫远好端端的为何要抢你舅舅的货?难道是替九哥惩治你?”
我突然想起九哥在太子生辰宴上对我的威胁,原来是新仇旧恨啊!
“可能不全是。”我说。
“还因为什么事?”
“他昨日强抢民女,被我搅黄了事。”
“你可真能惹事。”十二弟说,但语气中并未有苛责之意,我知道这事多半能成,于是抛下一个诱饵,“这次你帮了我,我便欠你一个人情,日后定当还你。”
十二弟显得很高兴,说,“记着你今日的话啊!”又问,“我们何时出发?从哪儿查起?你可有计划?”
自然是没有的,但我若直接说没有,难保十二弟不会打退堂鼓,于是我附在十二弟耳边,叽里咕噜说出自己的计划。
十二弟疑惑地看着我,问,“你确定这样能行?”
我十分肯定地点点头。
“那行吧。”十二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