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白玫瑰

第二章:白玫瑰

他今天果然没有来学校。

回想起昨夜,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慌乱无措的样子,先前所有的沉稳都在接到那通电话后转瞬即逝。

“你去哪儿?”我不解地望着纪白绅匆忙行走的身影,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

“借我把伞。”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仿佛在刻意掩盖自己的惊慌失色,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简练。

他系鞋带的手在颤抖。

我一愣,但还是把老樊没有带走的米色雨伞拿了过来。

“下这么大雨你要去哪?好歹和我说一下啊!我答应我爸妈要照顾好你的……”语气中透露的惴惴不安,落在他身上坚定不移的目光,只为得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答案。

“医院。”他没有看我,顺走了我手中的雨伞,头也不回地踏出家门。

前方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路上风雨无阻,计程车平安抵达了市中心的医院,顶灯亮起,换为空车。

伞下的他,早已红了双眼,抬眼望向那座熟悉的钟塔。

似曾相识的老地方,曾亲眼目送了他至亲的离去,如今重要之人也被送往至此,生死难料。

通往手术室的每一步走的都很煎熬,似乎脚上拴着沉重的铁链,砥砺前行。他显眼的粉红睡衣顿时吸引了医院里群众的目光,不过此时的他却早已无暇顾及,心里所想的只有李诚安是否平安。他也不知为何,脚下走的明明是熟门熟路,此刻却莫名变得人地两生。

庄严肃穆的手术室前,坐着失魂落魄的他。

双眼空洞,黯淡无光。

纪白绅刚走没多久,我便听到一阵开门声。老樊正满脸疲倦地站在门口,衣襟处还是沾到了雨水。

他没有换鞋的打算,环顾左右似乎在寻找猎物:“他人呢?”

我眼里的光逐渐黯淡,眼眸低垂:“医院。”

老樊一愣,对他来说是个出乎意料的回复。可他一向沉稳,即使一肚子疑惑也没有多问,只是不紧不慢地解开皮鞋。

“你回来的时候没看见他吗?这么晚了他冒雨去医院不会出事吗?为什么他要去医院啊?哦对了,那边还在堵车吗?”一时间,内心所有的焦虑都一吐为快,或许也只是我一人的自言自语。

可说完之后我就后悔了,这些都不是我应该去担心的事,却一直傻傻放在心上耿耿于怀。

我甚至开始怀疑,这到底是不是因为善良。

老樊目中闪过一丝惊讶却又迅速化为笑颜,眼角的鱼尾纹显而易见。他宠溺地摸了摸我的脑袋,完全不像往日严厉苛刻的他。

“睡觉去吧。”他关上灯。

手术室前的指示灯突然熄灭。

菩萨啊,求您保佑……

少年内心再次虔诚祈祷。

他以前并不相信世间有佛,甚至会去不理解身边那些封建迷信的人。可一个身处困境的人,除了无能为力只剩祈祷。

在母亲去世那天,他也这么做过。

或许是自己内心不够虔诚,或许是菩萨忙着眷顾他人,或许是因为他闲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结果终究不尽人意。

可在李诚安身上,他还是想赌一把。

他说,即便余生命途多舛,也愿换取李兄相安无事。

“病人家属?”中年医生摘下口罩,目光落向心急火燎恨不得往自己身上扑的纪白绅。

他一时语塞,竟不知从何开口,大脑此刻一片空白,是出乎意料的畏惧。他害怕看到医生面露悲色的摇头,害怕对方低着头沉默,害怕听到那句对于他们来说司空见惯的“我们尽力了”。

好在,杞人忧天。

“病人转危为安了,现在还在昏迷。幸好送来的及时,但凡晚一点我们都无力回天,”医生望着长舒一口气的纪白绅,扶了扶眼镜,语气突变严峻缓缓道出下文,“不过,车祸导致病人腿部肢体严重创伤还引发了感染,血管和神经组织也已经无法修复,为了不涉及到病人的生命安全我们只好采取了截肢措施,望您谅解。”

截肢……纪白绅嘴唇煞白,顿时麻木不仁。

可转念一想,比起失去生命,截肢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神明终于听到了他的求救。

雷声响过,急猛的夜风发出一阵哀嚎并狠狠拍打着我房内的落地窗,一切似乎暗示着今夜的骤雨狂风难以平息,会是个不平凡的夜。可风越大,我内心越是惶恐不安。

他现在有没有平安到医院呢?他到底为什么去医院?看他这么火急火燎的应该是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吧?他明天还会来学校吗……

粉嫩的被窝里,躺着辗转反侧的我。

昨夜,愁多夜长,寝不安席。

经历了风雨后的操场上四处断港绝潢,似乎稍有不慎就会重重滑倒。我喜欢下雨天,更喜欢插着口袋一个人望着寂寥无人的操场,听着树叶随风摇曳的飒飒声,沉浸在雨后空气中弥漫的清香。

但现在的我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因为此刻面临的正是比暴风雨更可怕的体育课。昨夜的雷雨交加还是影响不了江未大哥正常上课,可怜的我还以为千逃万逃总算逃过一劫,完全忘记了我校体育馆就是因为恶劣的天气而存在的,所以学校的体育课上从来不会如我所愿的存在什么自修。我简直恨透了这门课程,因为很多次我的总分都是因为这个体育害得与全校第一失之交臂,拱手让人。

很多人都劝我放弃,都说体育这块我真的缺乏与生俱来的天赋。甚至初中时代一些嫉妒心强的人会以开玩笑的名义,给我不痛不痒地扣上“书呆子”的头衔。

对此我做过很多努力,老樊也利用了自己难能可贵的休息时间陪我日日夜夜勤恳练习。关于球类,排球、足球、篮球、棒球甚至橄榄球我都试着去很努力地攻破,老樊也每次手把手地教我投球技巧。他这人心浮气躁没有什么耐心,但为了不让我丧失坚持下去的勇气很多次都克制住了自己。即便他很努力的在掩盖心中的无奈,但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一直没有拆穿。

他肯定很想说,我这蠢女儿真的很蠢,体育这块是真不适合她,看来说她“书呆子”真的一点错都没有。

我和小清并排绕着体育馆大口喘粗气,脚下步履沉重,大部队的“掉车尾”我俩依旧稳坐。

“跑起来跑起来!”我用余光都能看到江未大哥手里拿着个秒表不留情面地指着我俩,但他怎么可能管得住我这根千年不变的老油条?除非他过来扛着我跑。

全班已经开始做热身运动准备跳绳练习了,我和小清才不慌不忙慢悠悠停下,默契般地装作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顾霖柔,来,你过来。”江未大哥满脸和蔼地朝我招手,每次他笑的越灿烂就越没有什么好事。

这句话尤其针对我。

我悠哉悠哉跟大爷逛公园一样走过去,丝毫没注意到江未大哥秒变阴沉的脸,翻脸快的跟川剧变脸似的。

“快点!”他朝我怒吼一声,把我吓一激灵,连忙夹紧屁股朝他跟前跑去。

“怎……怎么了江老师。”我一脸怯意地望着他,已经准备好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思考今晚的餐桌上会不会出现自己心心念念的鸡腿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故作思考,意味深长地将目光落向我,“上次期中考试里面,女生就你一个八百米测验不合格。”

啊?就我一个?什么?怎么可能!

一瞬间瞳孔发生了地震,大概是因为突然成为了女生中唯一一个不合格而感到“受宠若惊”。之前的几次八百米测验我起码不会形单影只,会有几个体育比较差的女生和我一起跑在队伍的最末尾,小清就是这行人当中的其中之一。她不忍心看到我每次跑最后,于是自愿和我并排当最后一名,加入了“掉车尾”的行列。但是到了这种大考,我明显看出了她面露难色,略显迟疑,我清楚是我们的友谊阻挡了她自由发挥的步伐。而作为她最好的朋友我并不希望她因为我的个人原因而耽误了自己本该优异的成绩。

朋友本就是个互相进步,互相救赎的存在。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向是我对朋友的信念。

平常练习个个都没有拿出最佳姿态,一到大考又个个出类拔萃。虽然当时考试的时候我跑在全班最后一个,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除我以外的其他女生都精准入了合格线。没有了小清的陪同,我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所有女生中唯一的不合格。

我努力了,仅我知,足矣。

认了吧顾霖柔,你根本没这天赋。

我将碎发捋到耳后,仰天长叹。即使内心有万般苦楚还是强忍着用笑容一笔带过:“抱歉老师,下次一定!”

上天还是公平的。

他为我敞开了学业的大门,仅此。

“这周五放学过来补考。”江未大哥没有看我,把手搭在脖子上,故作淡然,然后打了个手势示意我俩归队。

他这句话说的很轻,轻的只有我才能听见。因为在场的所有师生都明白,我们学校很注重体育,第一次的分数就直接定格了,考的不管好与坏都不存在补考这一说,甚至连请病假的都没有这一机会,更何况这是期中考试。如果被发现有老师私自让学生补考,重则也许会被开除,因为这严重违反了上级定的规矩,给予别的学生不公平对待。

江未大哥却依然选择了特立独行。为了我一个体育差生,甚至不惜一切赌上了自己的职业生涯,不过这也很符合他我行我素的性格。

我一时感激涕零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他不给予我这次机会,会导致拉掉我很多的总分,甚至可能连“万年老二”的位置都不保。

压力倍感而增,因为我清楚不管再来多少次,结局依旧如故。

可不想让江未大哥失望的心情谁又能懂。

“小心球!”远处传来一声呐喊,等我们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有位女生成为了全场的幸运观众,被篮球砸到了后脑勺。她正在跳绳,身后突如其来的一击导致身体失去了平衡,连人带球重重前倾下去,“噗通”一声磕在了冰冷坚硬的木质地板上。

“方婼琳!”站她身旁的两位女生连忙丢下绳子跑过去查看情况。

这俩人平常和方婼琳走的很近。和小清一样喜欢扎丸子头的叫陈芳婷,我们都管她叫“陈姐”,因为家庭势力的撑腰,没有人敢惹怒这位千金。另一位留着齐耳短发看着不太聪明的叫曾瑶,平时闷声不响不爱讲话,给人的感觉一直很忧郁,猜不透。

感觉曾瑶和这俩人有些格格不入,有种被迫无奈才和她们走这么近的感觉。

方婼琳被她们扶了起来,一手捂着磕到的额头,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令一向重情重义的陈芳婷看了心生愤怒,握紧拳头。

“你们怎么打球的!”陈芳婷指着远处的高年级学长一顿破口大骂,而那些学长看着就凶神恶煞的样子,自然不服。

“体育馆本来就不大,砸到了只能算你们倒霉咯!”一个瘦高的学长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看他貌相似乎是对面一行人当中的领头,周围的一群人嘴角也都挂着嘲讽地笑意。

“高二的是吧?你丫的最近出门给我小心点,别被我逮到!”陈芳婷威胁道,听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

“陈芳婷!”江未大哥怒视着她,眉间一皱,“别惹事,球还给他们。”

她噘起厚唇,看得出来很不情愿,但还是乖乖把方婼琳脚边的球捡了起来然后用力砸去,却被对面稳稳接住了。

“大哥你干嘛去偏袒他们啊!这些高年级的一直这么嚣张为什么都不管管?”一直在我们心中存在的困惑,终于被勇敢的陈芳婷说了出来。

这些高年级的确实很嚣张,似乎根本不存在小说里面写的那种温润如玉的学长和通情达理的知心学姐,在他们身上看到的只有以强欺弱。仗着自己是长辈,就让低年级的跑腿买早饭或者帮忙抢占食堂的位置,而拒绝这一切的后果就是会被暗地里说三道四,严重的甚至会被拖到校外忍受苦不堪言的校园暴力。

江未大哥眼眸深邃地看着她,深吸一口气,将双手环抱在胸前:“无可救药的人对他们说教就是空谈,我一个没有威严的体育老师是改变不了任何人的,唯一能做的就是制止你们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

“因为你们是我的学生。”

令全班意料之外的答复,竟是从一个不起眼的青年体育教师嘴里说出口的。陈芳婷愣在原地,埋怨的话硬生生给憋了回去,一些附和她的女生也顿时震惊地哑口无言。

“额头好像确实有点磕破皮了,不过贴个创可贴就不要紧了……我没事的芳婷,谢谢你啊!”方婼琳轻轻晃了晃陈芳婷的衣袖,那甜美的笑容和生来似流水般的女声是我一直羡慕不已的。

“怎么可能会没事啊!走,我带你去医务室!”陈芳婷说完就勾起方婼琳的手臂朝体育馆门口径直走去。

“真没事的啦,没这么严重……”方婼琳摆手微笑,但俩人还是迈着相同的步子离开了体育馆。

曾瑶落寞地目送她们离去的背影,想要迈开的右脚还是收了回来,嘴唇一抿,用力拽紧裙摆。

这是她不经意间的习惯,很早以前就被我察觉。

三个人的友谊,总有一个是局外人。

小清打工的地方是在一家温馨的咖啡店,离学校就一个拐弯的距离。她的父母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博士生,所以经常居住在海外搞研究,一年回国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她的成绩在班里不算理想,年纪排名也总是游荡在车尾,令俩位学霸父母感到大失所望。因为小清的英语下了血本还是停滞不前,口语交际也依旧漏洞百出,原本一家人一起出国的计划只好更改,只留她一人在国内自力更生。

毕竟读高中了,放学的时间一直会很晚。到了冬天的时候,天黑的很快,走在回家途中都能看到一轮若隐若现的弯月。小清每次打完工回家都已月明星稀,还得完成每天繁多的作业,身心极度疲惫。

班里的女生都羡慕她瘦骨嶙峋的身材,我的内心却五味杂陈。

在校门口道别后,我扭头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夕阳倚在路灯旁。

他穿着宽松的白色衬衫,袖子微微向上卷起,昨天手上成熟的劳力士换成了一块纯黑的卡西欧插在米色长裤的裤兜里,他正低着头,乌黑细柔的头发遮住了他的前额,一只耳朵塞着黑色的蓝牙耳机。

满满的少年感。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缓缓滑落的夕阳与地平线交汇,柔和的光辉映照着他的绝世容颜,眼神一如既往的冷冽,高冷的气质令人望而却步,像是一座千年不化的冰山。

夕阳拉长了他的影子,他踏着轻柔的晚风,逆着光向我走来。

渐近的他,加速的心跳,放大的瞳孔,紊乱的呼吸。

是怦然心动。

他的脸逐渐清晰,我的心跳逐渐加快。

他永远是一个表情,冷漠且清高,似乎从不与这世俗同流合污。

纪白绅没有说话,递给我一个粉色的袋子,里面放着叠放整齐的粉色睡衣,是昨晚他穿过的。

“你的校服。”我也把手中拎着的袋子递给他,原本以为今天交不到他手里了,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出现在校门口。

他没有道谢,没有说话,也没有看我。在他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突兀地握住了他的右手,但很快又意识到了不妥当,立刻松开。

我支支吾吾道:“昨晚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突然去医院?”

纪白绅望着我担忧的神情,很快又把头偏去,视若无睹:“你这人怎么这么八卦?”

“我昨天因为这事一晚上没睡好啊拜托!”眼神中满满的乞求,努力传达给冷若冰霜的他。真是个无情的家伙,为什么总是把别人的好当做多管闲事呢?

他一怔,瞠目地看着我,可眼里的惊讶也只是一闪而过。

“家里人出车祸而已,你快回去吧。”没有温度的语气,如此严重的事情从他口中说出来是多么的轻佻,和昨晚心急如焚的他无法照应。

或许只是对我的不耐烦。

他转身甩给我一个背影,不过比平常走的似乎慢了点,也不知道是不是经历了这么严重的事情令他整个人都没有休息好。我心里有些难过,但又找不到自己难过的点,说不上沮丧的理由。

刚才,他一步步走近的是我的心,仅用了几秒的时间,冰彻心髓,心如刀割。

我愁眉苦脸地准备过马路,大概是有些心不在焉,我没有注意此时穿过的是一条没有红绿灯和斑马线的单行道,忽略了右侧正驾驶而来的货车。

好想逃,但身体竟不听从大脑的使唤僵在了原地。

快停下啊!快停下!我心中呐喊。

司机注意到了我的存在,喇叭的长鸣和急刹车刺耳的声音划过长空,可货车因为较大的惯性无法立刻停下,会滑行一段距离。

谁来救救我……

千钧一发,我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奔我而来,一双温暖柔软的大手从身后紧紧拽住了我,将我一把拉回了人行道。

原来在我转身的那一瞬,纪白绅回了头。他想说出那句欲言又止的道谢,如果昨晚老樊没有发现他并收留,他会在猛烈的风雨中度过伸手不见五指且漫长的黑夜。

我们俩默默忍受着司机的谴责,目送着他离去。纪白绅是最无辜的,救了我的命还得被司机谩骂一通,我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抿着嘴一脸求饶地看他,等待接受洗礼。

他深吸一口气,俊脸一黑:“愣在那里干嘛?我现在要走远了呢?”

平淡的语气却听得出话里的愤怒,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怒形于色的样子,因为我这个猪队友。

我想和他解释,当时我被吓得魂飞魄散,动弹不得,大脑一片空白手脚也不听使唤,如果没有他,我现在不会安然无恙地站在这听他指责。我有很多很多想对他说的话,但脱口而出的只有简短的三个字……

“对不起……”我诚恳地朝他鞠躬。

说实话,他朝我飞奔而来,拽住我右手的那一刻,我甚至想过以身相许。

他低垂着浓密的睫毛,没有再指责我,只是轻轻地拉住我纤细的手腕沉默着走到马路的另一头。白色衬衫散发着淡淡的古龙水香味,我又一次失了神,只不过再也不用左顾右盼担心着来往的车辆,因为此时此刻在我的跟前,就是一盏“指明灯”,指引着我脚下走的每一步。

这一刻,我的眼里只有纪白绅。他掌心的温度,身上微微散发的古龙水香,以至于很多年后我都不曾忘记。他太耀眼,耀眼到我的目光不自觉地会紧紧跟随。或许真如老樊所说,是我太多愁善感,他竟成了我心中的白月光。

我们道别在暮色苍茫的夕暮中,东趋西步。

只是多年后我仍未知道,这天,夕阳西下,那个风度翩翩的少年再次回眸,他目送着我瘦小的身影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视野中才转身离去。

可此时的我又怎会知道,多年后的自己竟滋生了一个痛苦的想法。

如果有台时光机,在看到他等在校门口的那一瞬间,我会忍住自己心间的悸动,选择视而不见。

如果我没有控制住自己,还是和他交换了手中的包裹。

那我宁愿他头也不回的向前走,不要救下马路中央命悬一线的我。

人烟稀少的咖啡店里,弥漫着咖啡豆沁人心脾的香味。很多刚下班的白领,架着电脑端坐在桌前办公,还有些高中妹三五成群的肆意谈笑,谈话内容都是些青春期避免不了的事情。而处于这一阶段的女生,聊天大多离不开“喜欢”这两个字,这种话题自然会引来一些成年人不友好的目光。

林小清从更衣室里出来,系上店里的围裙,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充满斗志地准备迎客。

店里大多都是老顾客,令林小清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她几乎每天都能看到这位老人。她其实很不解,为什么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年人会天天闲着来咖啡馆点上一杯最便宜的热牛奶呢?如果她想喝热牛奶,完全可以在家自己热上一杯,不用次次大老远的跑过来消费,毕竟年迈的她腿脚看着并不利索。

而此时,这位慈祥的老太就站在她的面前,弓着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七皱八褶的钞票放在柜台上方,神情有些忧郁。

老年人不会用手机,在充满着高档气的咖啡店里,她似乎是唯一一个用现金支付的。而她作为店里的老顾客,林小清早已见惯不惯了。

老人推门离去之后,店门口清脆的铃铛声再次作响,提醒店员有新的顾客进来了。

“欢迎光临。”一旁的女店员礼貌鞠躬。

林小清正低头写着账单,抬眼后顿时大吃一惊,细眉微微上扬。

来人正是陈边树和他的小弟们。

她慌乱地整理碎发,捋捋裙摆,然后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面对正朝自己一点点走来的陈边树。

背景变得虚化,她的眼里只有他。

如果要用一句诗来形容此时的她,那便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没有一个女生能够拒绝的了风流倜傥的他,没有一个女生会看到他貌若潘安的容颜不为之动容,没有一个女生不会被他脱口而出的巧言令色所沦陷,但从来没有一个女生会永远拥有身为花花公子的他。

“一杯卡布奇诺,不加糖。”陈边树望向价目表的目光落在了林小清身上,他微微一怔,细细打量起面前这位小家碧玉的少女,桃花眼一眯,似乎在回想什么。

视线交汇的那一瞬间,他甚至忘了,昨天刚见过面前这位绝世佳人。

很熟悉,但就是记不起来,毕竟玩世不恭的他昨晚见过的女人又不止她这一个。

一股淡淡的烟草味扑鼻而来,林小清摁屏幕的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下,又继续。

他抽烟啊……

“喝什么啊王熊,”他勾起一旁王熊的脖子,然后又看向身后的几个人,“点啊,我请客。”

王熊和另外几个人其实感到很意外,他们第一次知道痞里痞气的陈边树竟然还有喜欢喝咖啡的兴致。以前陈边树都是带着他们这行人进出网吧,酒吧,ktv这类灯红酒绿的喧闹场所,但这种雅而不俗的咖啡店还是第一次带他们来。

玩腻了这是?开始享受生活了?

“额……那就……那就来杯拿铁!”王熊斩钉截铁地挥了挥手,其实他还没有来得及看菜单,在他对咖啡的印象里记得的只有拿铁。随后他看了眼身后的小弟们:“还愣着干嘛!不给老大面子啊?”

那群人连忙挥了挥手,刻意笑得很大声:“没有没有!我们哪敢呀!我们几个在商量呢!商量~毕竟第一次来嘛!”

王熊假惺惺地跟笑着,无意间瞥了眼埋头记单的林小清,一下就反应了过来。

“是你?”他不分场合的大喊,店里的低声细语顿时戛然而止,安静的能够听到店内播放的音乐声。顾客们纷纷投来异样的眼光,目中夹杂着谈话或思绪被打断的不爽。

陈边树疑惑地看向眼神闪躲的林小清,打量起她来。

美的像幅油画。

乌黑卷曲的长发高高盘起,鬓角和发梢的碎发肆意搭在她白如雪的肌肤上,她最吸引人的还是此时闪烁着的犹如天空般纯洁明亮的杏眼,灵动又充满生机。

她的眼里有光,似有璀璨星辰。

拨人心弦。

陈边树心头一颤,因为眼前这位长相甜美的女子和他身边接触的那些浓妆艳抹的娇媚女性截然不同,她骨子里由内而外散发着一股温柔娇羞的气质,很自然,一点都不做作。

他终于想起了昨天在走廊里的相遇。走廊被拖得很湿,那时的他睡眼惺忪根本无暇顾及到林小清的花容月貌。

他回过神,装作一副一开始就认出来的模样:“怎么也没想到过,竟然还能看到你穿工作服努力打工的样子。”

林小清白嫩的脸蛋微微泛起红晕,手害羞的搭在白皙纤长的脖颈上,嘴角一抹甜美的笑容更是陈边树从未见过的真挚。

身边女人各色各样的笑容他都见过,但那都只是抱着目的而迎合,个个虚情假意。

富有感染力的微笑看的他整个人有些出神,但他陈边树不是那种轻易心动的人。

后来那仨“小流氓”点了两杯焦玛和一杯美式,林小清记下后礼貌地指引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并交代他们耐心等候。

一旁的若心凌看到陈边树一行人入座后,连忙停下手中的活朝着林小清八卦起来。

“诶诶,刚才那个男生好帅啊!”若心凌怼了怼林小清的手臂,泛起了花痴。

林小清抿了抿红唇,害羞地低下头去没有说话,继续打发杯里的奶泡。

她也想说,是啊,真的好帅,尤其是那双迷离勾人的眼。

但她根本难以启齿,因为对方是陈边树。

是救过她的人。

“一个班的?”若心凌漫不经心地问道,递给林小清一杯新鲜出炉的卡布奇诺,上面飘着一只精致的小熊。

不得不说,若心凌咖啡拉花的技术实在是好得出神入化,店里也因此获得了不少女顾客的好评,她的杰作普遍都被存入了她们的手机相册里。

她的学习能力很强人也勤奋,所以店长很喜欢她,经常会受到重用,也让她带带刚来不久的林小清。

所以林小清不止是给客人端茶倒水,闲暇之余也会帮忙打下手,尤其是周末人多忙的不可开交的时候。

“啊不是,”林小清立马挥手否决,整个人看着有些紧张,“他在我……隔壁班。”

说完,她小心翼翼地把刚做好的卡布奇诺和焦玛放在托盘上,朝一群有说有笑的男生端去,想要逃离眼前这个关于陈边树的话题。

陈边树翘着二郎腿有规律地抖着,一只手搭在皮质沙发上,坐姿像个不三不四的富家公子,衣领肆意敞开。他正冲着兄弟们痞痞地笑着,露出两边锋利的小虎牙。

落日的余晖打在他脸上,勾勒出无可挑剔的侧颜,此时的他被光照耀。

他收起笑容晃了晃烟盒,一根烟乖乖露头,随后身子往前一倾,侧着头含上,递给王熊一个眼神。

对面的王熊心领神会,熟练地从腰间掏出一个油棉打火机,手一伸,屁股离座准备点烟。

“啪”,打火机被一双纤细的玉手合上。

正是端着托盘的林小清。

“抱歉……店里禁止吸烟,您如果需要可以到外面解决……”林小清低头放咖啡,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怕对上这些人不爽的眼神变得语无伦次。

她只是例行公事,毕竟这份工作对她来说真的很重要,不得有任何闪失。

她实在太缺钱。

霸气侧漏的举措,唯唯诺诺的交谈。

陈边树一愣,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这一举动令他有些意外。

这只小绵羊有点特别。

“哪来这么多规矩?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王熊没再看她,大拇指用力摁下,捂着火苗就往陈边树嘴边送。

陈边树抬手一拒。

他带上烟盒,两指轻轻夹过王熊手里的打火机,开关闭合,火苗顿时熄灭,一言不发朝门口走去。

小弟们愣住了,王熊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陈边树虽然浪,但在公共场合还是会循规蹈矩,他最讨厌没事找事,能动动嘴皮子的事情绝不动手,是个有气量几乎没什么脾气的小痞子。

但做人都是有底线的,有江湖传言,陈边树初三的时候有个人触碰了他的底线被打的头破血流鼻青脸肿最后给120抬走了,据说差点把人家打成植物人,事后靠钱才勉强摆平一切。班里的同学都说当时现场打得非常激烈,他恨不得往死里打,如果没有老师来制止,120还没到,那同学估计被打断气了。

这就是陈边树,一旦暴怒便会走向极端。

他的底线一直是个谜。

林小清的目光一直跟随他走到店门口,直到看见一群抄着家伙面露凶光的地痞流氓涌入……

她的瞳孔逐渐放大,惊恐地看着面前这帮气势汹汹的人,她倒吸一口凉气,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以为这群人是来找陈边树麻烦的,结果并不是。

“王熊给爷爬出来!”领头的一个壮汉大吼一声,环顾四周寻找目标。

这人看着就不好惹,两只手都纹了花臂,眼角还有一道沿向太阳穴的疤痕,林小清站在大老远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店内瞬间鸦雀无声,没有人敢发出声音只能静静地观察这些人,没有逃窜没有尖叫也没有报警,而是纷纷举起手机点开录像。

这就是当今社会。

王熊是个爷们,所以他没有选择逃避而是直面这群人,他的小弟也跟着他一块转身,想要给他打掩护,也做好了死磕到底的准备。

他刚要开口承认,一个冰冷的声音挡在他前面。

“找他干嘛?”陈边树眼冒寒光,态度冰冷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感觉,嘴里还叼着根未点着的烟。

就单凭这咄咄逼人的气质,便吓退了这群人几分,警告他们眼前的人不容轻视。

“你你你你哪位呀?找找找找的王熊!”一旁瘦瘦的长得跟猴似的小结巴抢着说话。

花臂大哥顿时不爽了,狠狠踩了他一脚:“这有你说话的份吗!”

陈边树咧嘴一笑,带着嘲讽。他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打量着他们,刚准备开口却被抢先,循声望去。

“那个……”林小清鼓足了万分的勇气,内心不断给自己加油打气,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请你们不要打架,这里是公共场所!再这样我就……我就……我就报警了!”

真不容易。

那群人却哄然大笑。

“报报报报警?哈哈哈!”小结巴笑得最大声,笑得前仰后合的。

像他们这种帮派和圈子,从来不会谈什么110,如果被打的没点势力,就连警察都拿他们没辙。他们想欺负的想教训的想羞辱的,也大多都是和他们一样流里流气的小流氓,说白了就是想争龙头,当皇帝,所有人都得听自己的。

可一个如此单纯的小姑娘又怎会懂这些复杂的黑恶势力呢?她一直以为警察叔叔是万能的,坏人就该受到相应的惩罚。

可这个肮脏的世界就是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

“劝你一个小店员少多管闲事!”花臂大哥手里的棍棒指向林小清,迈开步子就往她方向冲,她害怕的往后退。

陈边树一个箭步,一只手搭在花臂大哥的肩上:“有什么事我们出去解决,别打扰人家做生意。”

“找你解决啥呀?哥几个找的是王熊!”说完,他打量了一下比自己高出整整一个头的陈边树,“刚才和你校服一样的人看到那×和他那群狐朋狗友往这家店里走了,你丫不会……就是其中之一吧?”

陈边树的余光捕捉到了王熊蠢蠢欲动想要发声的动作,他暗地里立马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讲话,和他交情多年的王熊自然看得懂。

他缓缓凑到混混耳边,压低嗓音。

“爷就是王熊。”

看着一群人离开后,咖啡店又恢复了原样,举起手机拍的人满脸扫兴。

五个人一脸懵。

林小清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摸出手机,二话不说就想报警,却被一旁的王熊阻拦。

“别,报警只会惹麻烦,相信老大。”王熊虽然这么说,但担忧写满了一脸。

“老大说了什么啊?怎么那帮人把他给带走了?诶诶熊哥,我们要不要去帮帮老大啊!”坐在王熊旁边的小弟轻轻推了推他,看得出来这些人都坐立难安,脸色也很难看。

林小清心急如焚却欲言又止,好在不敢问的都被人问了出来。

“老大多半是替我背了锅……”王熊把头埋在衣襟里,整个人看着有些颓废。

“什么!”小弟们异口同声,满脸不可置信地看向王熊又面面相觑。

林小清更是大吃一惊,托盘“啪嗒”一声在她脚边画了一个圆圈后落地,她看着已经输入的110,拨通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她不想给他增添负担。

可那是条人命啊!他一个人怎么打得过一群手里抄着家伙的恶霸?

“开路。”王熊猛地起身,身边的小弟没有任何犹豫,紧跟其后。

“王熊!王熊!”林小清在他们身后喊,可一群人带着怒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店门,没空搭理。

她犹豫了半晌,急匆匆地把托盘放回前台朝门口飞速奔去,站着的若心凌看起来也有些惊魂未定,拉花的手有些颤抖。

她看到林小清健步如飞的往外赶,立马叫住她:“诶小清!”

林小清回头。

“追到了记得让他们付钱。”

……

晚风轻拂,扬起了少年的衣领,凌乱了他的发丝,掠走了他眼里最后的温度。

街头的一处暗巷里,陈边树侧着头一手捂火,一手点烟,一团浓雾从他线条分明的薄唇中缓缓吐出。

暗巷里没有一点灯光,周围漆黑一片,薄暮冥冥,混子们看不清陈边树的面部表情,却能清楚感受到一种贯彻全身的冰冷。

“王熊,”花臂大哥挥了挥手中的棍棒,“你曾经泡了我的妞,现在又打了我的人,我那兄弟躺在icu昏迷了两天,这笔账怎么算?”

陈边树面色平静,嘴里的烟稳稳叼着,双手插兜:“要多少?报价。”

混子们不留情面的笑了。

“哥没记错的话,你家现在穷的叮当响吧?当我傻啊?我告诉你,哥几个对你的背景可是了如指掌!还想用钱来跟哥几个谈判?就你家那小破屋送给我都不要!”

又是一阵无情的嘲笑,一群人龇牙咧嘴袒露着丑陋的嘴脸。

虚伪、假意、恶心且欠揍。

陈边树冷笑,隔着烟雾淡淡地看着这群小丑,问:“想怎么解决?”

“两个选择,我只给你一次机会,”花臂大哥嘲讽地朝他比了个反v,“要么给我磕头,要么等着挨揍。”

身后的人全都龇着大牙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有的连手机都掏出来了。

“我不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陈边树两眼一眯,吐了口烟,“更不可能下跪。”

男儿膝下有黄金,陈边树是个很有尊严的人,没有去过寺庙拜佛也就算了,甚至连自己的老祖宗都没有跪拜过。

他的字典里没有低头,更不存在下跪,男女老少一视同仁,就是这么唯我独尊。

“兄弟给我录上!”花臂大哥回头指了指排在最后的瘦高个,扭了扭脖子,抄起棍棒朝陈边树狂奔而去,脚下播土扬尘。

所有混子蜂拥而上,只留下一个瘦高个蹲在后面录视频。

陈边树叹气,失望地摇头,烟头随意一抛。

又是个不听劝的傻子,偏偏选择来送死。

棍棒重重落下,陈边树淡定地双手插兜轻松躲过,他甚至让出两只手,仅靠腰部力量和过人的反应力。

“我说最后一遍,我不喜欢打架。”他眼疾手快地躲过所有攻击,甚至还有功夫说话。

混子们置之不理,听而不闻,下手的力气反而比刚才大了些,陈边树高高在上一脸淡然的样子似乎彻底激怒到了他们。

陈边树剑眉一捻,长舒一口气,快速活络了下胫骨,只好迎战。

既然好言相劝你不领情,那就休怪我无义。

夜阑人静,暗巷里充斥着拳打脚踢,满腔热血的叫骂和棍棒落地的金属声。

微风四起,吹来阵阵凉意,卷走了几片干枯的落叶却带不走少年早已注定的悲命。

一旦入了黑道,再无回头之路。

他腾空而起,在空中旋身划出一道弧度,一只脚重重打在痞子的脸上。小结巴准备从后面偷袭,被陈边树一个低头灵活躲过,随之而来的就是一只狠狠落在自己小腹上的手,身体直直飞出……

陈边树即使大汗淋漓,身受皮肉之伤也依旧面无表情,维持优雅。

他孤军奋战,单枪匹马,镇守一方。

流氓们都给打趴下了,武器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这场战役结束的很快,但两边都受了伤。

“你也来?”一滴汗流入他冰冷的唇,他高傲地仰起下巴,看着不远处的瘦高个。

瘦高个的手颤颤巍巍地抖着,手机差点没拿稳,看到眼前这般情景他不顾兄弟死活直接连滚带爬的落荒而逃。

陈边树笑出了声,是一种轻蔑。

他低头点了根烟,烟雾环绕四周,流里流气地走向墙角被打的头破血流已经再起不能的花臂哥。

他猛吸一口烟,呼在花臂哥的脸上。

“这就是你所谓的了如指掌?”他狠狠捏住花臂哥的下巴,眼神锐利,“就连他身后有个臭名昭著的老大你都没有调查清楚。”

“你……你……你到底是谁……”花臂哥满脸憔悴,捂着肚子上的伤口,这么强壮的一个人竟被打的虚弱不堪。

陈边树讥笑,笑得很灿烂。此时的自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winner,站在制高点俯视敌人。

他缓缓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暗巷。

“在下陈边树。”

华灯初上,夜未央。

他脱离了背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拥抱眼前正迎面而来的光亮。

他置身一处光线柔和的路灯下,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人流。不远处的湖边飘来阵阵夜风,他的刘海随风飘扬,被吹的凌乱不堪。

他很注重自己的形象,但此时的他早已心力交瘁无暇顾及,双眼皮的褶皱比以往醒目沉重了些,只能依靠烟里的尼古丁来支撑自己。

王熊一行人行色匆匆的赶来,发现了蹲在巷口抽烟的陈边树。

“老大。”王熊停下脚步,抹了把额头上的汗。

他心里的巨石落地,陈边树相安无事,只是脸上看上去受了点轻伤。

陈边树没有理他,若无其事地抽着烟,眼睛平视前方若有所思,空洞的眼眸中透露着一种彻骨的寒意,比这吹来的晚风更要寒气逼人。

“你们几个,”他淡淡瞥了王熊旁边的几个人一眼,眼眸乌黑幽邃没有半点温情,“先回去,我和王熊有话要说。”

面对眼前至高无上的老大,那几个人不敢多说多问,话语只好硬生生的卡在喉咙里,应声散去。

王熊知道,陈边树的内心早已怒不可遏。

交情了整整四年,一句“老大”,他就义无反顾地帮了自己无数次。

是无法屈指可数的,也是根本无力偿还的。

那些人走远后,陈边树踩灭赤红的烟头,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王熊跟前,快得王熊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衣领就已经被一只手狠狠扯住了,窒息感瞬间蔓延。

“我他*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去西街惹事,你把我说话当放屁?”陈边树努力克制着内心深处随时都会引发的怒火,可眼里的血丝和手上暴起的青筋骗不了人,语气却还是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寡淡。

他第一次对王熊动手。

王熊没有任何怨言,没有还手也没有反驳,他是个好面子的人却心甘情愿地任由领子被人这么拉扯。

西街的这群领头不好惹,今天如果陈边树没有替他出面解决,他和那群小弟现在多半已经被救护车拉走了,事情也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人流密集,路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尤其是下一秒即将在他们身边摩肩擦踵的人看到后都做出了刻意绕开的举动。

赶来的林小清看到这一幕想要阻止,但此时的她整个人靠在墙边上气不接下气,说话呼吸都很困难。

陈边树看到了她,侧过头去缓缓垂下眼帘,目光笼罩在睫毛的一片阴影里。他用力甩开王熊的衣领,好在王熊身材强壮,往旁边踉跄了几步就站稳了脚跟,如果是个瘦子现在已经被这蛮力推倒在地了。

他担心林小清被他这幅样子吓到。

于是他背过身去,缓解了下情绪,声若细丝地对王熊说:“回家去。”

王熊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他不想就这么不欢而散却又无可奈何,因为他清楚现在不走的话陈边树的脾气下一秒就会立刻爆发。

他心里堵了很多话。他很想说,昨天去西街的游戏厅,偶然听到了有两个人在议论大名鼎鼎的陈边树,说他是个杂种,是母亲外遇生下来的孩子,听说他爸还去现场捉奸了。自从俩人离了婚,他妈的本性就暴露出来了,一天到晚浪迹在外夜不归宿,把他一个人丢家里面,靠睡来的脏钱过日子。王熊和陈边树关系好,虽然陈边树一直闭口不谈他的家事,但王熊也去过几次他家,人家母亲看到他都是倒屣相迎解衣推食的招待,这么热情大度的人自己肯定不会相信别人嘴里的闲言碎语,这种侮辱自己兄弟的话听了根本抑制不住自己的暴脾气,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拳头已经挥出去了……

“对不起老大……”他落寞地离去,带着后悔与彷徨。

他后悔的是自己失了策,不计后果,没有想到西街的领头会找上门来,最后又是兄弟帮自己收拾完烂摊子。但他绝对不会后悔昨晚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重重挥落在那俩人身上的每一拳。

他很愤怒,甚至想过应该把那俩人打进殡仪馆,而不是icu……

“那……那个……”林小清凝视着陈边树伟岸的背影,一点点缩短俩人的距离。

林小清以为他会满眼戾气地转过身,但随之而来的竟是他温情脉脉地注视,带伤的嘴角挂着一抹痞笑,跟没事人似的。

看着林小清欲言又止的样子,陈边树秒懂。

他摸出裤兜里的手机,却发现开不了机。

细细回想一下,人在咖啡店里的时候还是满格电,多半是打架的时候被那群人给踢坏了。

他没有表现出常人此时应有的慌乱无措,反倒慢条斯理地说:“手机坏了,钱今天是付不了了,”他面不改色地又思考了一下,“这样,你要不相信我的话跟我回家取现金,我家离这一个红绿灯。”

林小清猛地摇头,瞪着两只乌黑水灵灵的大眼睛仰视着陈边树。

“嘶,怕我把你拐了?”陈边树调侃道,把脸一点点凑近她,俊美的面庞绽放着一丝放荡不羁的坏笑。

近距离观察后,林小清不得不为这立体清秀的五官狂举白旗。

她下意识的缩下巴,刻意避开他热情的目光,耳根隐约开始发烫:“不是的……钱我可以先帮你垫上……我只是……我只是想问你……”

陈边树故作不解地看她,歪歪头。

他很快预感到自己的鱼塘马上就会多出一条鱼,大老远跟着王熊过来不是因为钱那就是为了要一串联系方式,不得不佩服这小姑娘为爱穷追不舍的态度。

“你还好吗,伤口需不需要做些处理……”林小清抿住红唇,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脸霎时红得像朵小红花。

他为之一颤,有那么一瞬间,这位风流倜傥的陈公子竟开始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太自恋了。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收敛起笑容:“不用了,打架也不是第一次了,这点伤让它自愈吧。”他移开视线,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钱的事情我……我先帮你垫上吧!”林小清见状,连忙屁颠屁颠地跟上去。

“我不喜欢欠别人,尤其是钱。”陈边树双手插兜,自顾自地迈着两条大长腿向前走,速度快得林小清根本追不上。

从小到大,他最忌讳的一个字就是“帮”,他认为这是对方的一种鄙夷,会显得自己弱小可怜又无助。

这已经成为他内心深处的一个敏感词,每次只要听到这个字眼他的心里就会感到特别不舒服,不管对方是否真心实意,他都会本能地带着曲解的意思去理解。

借了就得还,拖欠就得赎命。

这是陈边树通过他那十恶不赦的生父悟出的道理。

世上没有人会平白无故真心实意地向你伸出援手,如果有,那一定另有所图。

伴随着一阵风吹过,乌云悄然散去,轻轻揭开弯月的面纱。

一路走来,人烟逐渐削薄,高楼也逐渐变成一幢幢小区单元,对比刚才步行街上的熙熙攘攘这片区域反倒怪冷清的。

他们整整一路保持着前后五米左右的距离,没有并肩也没有言语,彼此却都不觉得尴尬。

眼前不是威严耸立的高楼大厦也不是富丽堂皇的大别墅,没有维护治安的保安更没有在门口迎接主子的管家和保姆,只有一栋门前标注着61,墙皮已经严重脱落且到处锈迹斑斑的破烂居民楼,时不时还会听到空调滴水的声音。

“在楼下等我,我很快下来。”陈边树将钥匙插进钥匙孔,往右轻松一拧推开了一楼的大铁门,然后用脚踢了块小石头把门卡住。

林小清点点头,环顾起周围的环境。

她作为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对这里肮脏简陋的一切并不感到嫌弃,反倒觉得新鲜。

一楼的不远处传来颠勺的声音,她循声望去,那户人家的窗户被防盗栏牢牢框住,屋内的团团浓烟飘出窗外,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垂涎欲滴的饭菜香。

这是她向往了十六年的人间烟火。

自小学起,一张桌子再也凑不齐一家三口,年幼的她一直坚信父母的离开只是阶段性,只要再等个几年父母就会回到她的身边,一家人终于可以幸福团圆地围坐在一起吃晚饭。可事与愿违,日子在一天天的过,她在一天天长大,父母却越来越忙,三个人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不知何时起,一家人再也无法复旧如初。

正当她出神之际,楼梯间传来了东西滚落的声音。

亦或许,是人。

林小清吓了一跳,强烈的好奇心促使她向前查看,但隐隐透露出的不祥预感让她心跳莫名加速。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她的直觉又中了。

陈边树整个人瘫倒在楼梯上,一只手用力地撑在地上还在不停颤抖,看得出他从楼梯滚下来的时候想法设法利用自己的手部力量保护自己的头部。

“天!怎么会这样……怎么会……你没事吧!”林小清的大脑在刹那间一片空白,紧张到无法组织好语言,两步并作一步地爬上楼梯,急得自己都没站稳脚跟差点摔下去。

陈边树疼的说不出话,这次他的表情不再隐忍,紧紧咬着牙关,额头上的汗一直顺着他光滑的皮肤流至下颚,他感受到自己湿漉漉的裤脚被人一点点掀开。

“天哪!一下流了这么多血!”林小清眉头一紧,眼里的担忧都快溢出来了,语气都在明显颤抖,指尖瞬间变得冰凉。

其实这是陈边树刚刚打完架留下的伤口,只是他吃痛,隐忍了一路,最终却还是在爬楼梯时破了防。

林小清把他的手搭在自己脖子上,苗条的身体一下感觉到了压力,整个人往前倾:“你……你家住几零几?”

陈边树犹豫了一下,慢慢张开没有血色的嘴唇:“304。”

他冰冷的身体完全依靠在她柔软娇小的身躯上,粗重的鼻息时不时呼在少女裸露的后颈,林小清顿时感到忸怩不安,耳根彻底红透,爬楼梯都无法全神贯注。

发丝间散发的栀子花香,令他不自觉闭上双眼,控制不住地想要凑近。

鼻息愈发的加快加重,林小清白嫩的后颈能清楚感受到阵阵暖风袭来,她不敢吱声,她早已全身麻木,心脏猛烈地跳动,恨不得随时跳出体外。

是从未有过的兵荒马乱。

好在一通电话铃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

林小清松了一口气,看了眼屏幕迅速摁下拨通键:“怎么了心凌?”

“喂,你在哪呢?人追到没有啊?钱给了吗?”若心凌一口气问出好多问题,不过最在乎的还是最后一个。

陈边树不慌不忙地打开大门,两人一同向后退去给门让出空间,随后他被一瘸一拐地搀扶着进了家门。

“啊……这个……他手机坏了我陪他去家里面取现金。”说完,她将身后的门轻轻关上。

“我去,你讨债讨到人家家里面去了啊!牺牲重大啊!”电话另一头突然兴奋地提高了嗓门,音量大到一旁的陈边树都听得一清二楚。

陈边树咧嘴一笑,抽出手故作不怀好意地看了眼林小清,换上拖鞋回房。

“你……说什么呢……”她有些恼羞成怒,气呼呼地鼓起红扑扑的小脸蛋,“诶对了,店里现在忙吗?”

“冷清的很,门口的铃铛就没响过,我一个人能应付得来。”若心凌无聊地摆弄起前台的花草,时不时朝门口张望。

“辛苦你了,”林小清看了眼窗外早已漆黑一片的天空,“我拿完钱就回来,店里就先麻烦你看一下啦~”挂断电话后,她无意间瞥到了电视机下面的玻璃柜子里躺着一盒铁皮包装的家用医药箱。

她把碎发捋到耳后,弯下腰把它拿了出来,这一幕正好被手里拿着一沓钞票的陈边树看到。

他没有作声,背靠着墙,双手抱在胸前就这么瞧着她,眉目间皆是温和。

还是被她发现了。

两人相视一笑。

“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想翻你东西的,我只是看你受了这么重的伤需要好好处理一下……”语气越来越轻,音量越来越低,到后面基本已经听不清说话的内容。

就是这幅云娇雨怯的样子,像一只温顺的小猫把他的心房挠的痒痒的。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虽然他陈边树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既然觉得对不起我,那就帮我上药作为补偿?”他一跛一拐地走到她跟前,嬉皮笑脸地慢慢贴近她,近的能够感受到彼此急促慌乱的呼吸。

身后就是一张饭桌,林小清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椅子发出了和地面的摩擦声。

“嗯?”他又着急地向她确认一遍,嘴角一直挂着一丝不正经的笑容,双手直接撑在她身后的桌上。

林小清整个人被包围在他结实的身躯下动弹不得,红着发烫的脸眼神闪躲。

“那……那……你先坐下,我给你涂药。”她眼神锁定在身旁的椅子上,始终不敢正视离自己只有一尺距离的他。

陈边树见好就收,他不会为难对自己亲密行为产生抗拒的姑娘,把椅子用脚一勾乖乖坐下。

消毒水的冰凉和刺痛感迅速渗透进他的皮肤内,这是一种贯彻全身的疼痛,但他默默咬牙忍耐。

作为一个臭名昭著的混蛋,他早已习惯这一切,甚至曾经受到过更严重的创伤。

“很疼吧。”林小清抬眼望他,细眉紧蹙。

陈边树摇摇头,看到林小清担心自己的这幅样子他的嘴角就会情不自禁地向上勾起,他真的很享受这种被人在乎的感觉。

“你父母呢?”林小清用嘴咬开一卷绷带,给他包扎上。

“他们离婚了,我妈现在在厂里上夜班。”陈边树漫不经心地解释,没有注意到林小清眼里闪过的一丝同情和无意冒犯的歉意。

“我叫陈边树,你呢?”他现在才猛地想起来,俩人相处了这么久都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哦,我叫林小清,双木林的林,瘦小的小,清水的清。”她给绷带打了个结,又用镊子夹起一颗棉球沾上消毒水。

真是人如其名。

正当陈边树心里不断默念这三个字的时候,一张冰肌玉骨的瓜子脸突然靠近,他心猛地一紧,深吸一口气。

月色溶溶,柔和的月光透过玻璃窗户照在她白璧无瑕的肌肤上,她低垂着双眼,细卷的长睫毛根根分明,形成一道漆黑的阴影。她轻柔的擦药手法伴随着身上的栀子花香就这么如歌如泣地深深烙印在少年坚硬的内心。

陈边树知道,自己一向作恶多端,如今上天终于对他进行了审判。

内心开始荡漾,琴弦被人拨动。

悄无声息,念念不忘。

他细细端详着眼前国色天香的少女,完全忽略了嘴角的疼痛。

甚至疼的毫无感触。

在她身上,他看到了一个花季少女本该拥有的善良和单纯,她的一字一句一举一动都发自内心从不夹带着任何伪装。

可他深知,自己肮脏的鱼塘是装不下沉鱼落雁的。

浪子只会常年游荡在自己一手打造的花海。

然而在这一大片芬芳馥郁的烈焰玫瑰中,却插着一朵与众不同且引人注目的白花。

牌子上立着一句话:

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这朵寓意着天真无邪,浪漫美好的花朵。

他将其称之为——

白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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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你成了我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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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白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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