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同生 2

八. 同生 2

屋外寒风肆虐,屋内也是凄冷一片,没有人开口说话。被风吹灭的篝火此刻正闪烁星星点点的火星,顺着吹进屋里风飘散在半空中,像是苟延残喘的人想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脱束缚奔向光明。

贺兰明缓了一口气,忍着痛抬手擦干眼角的泪,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便没有什么好瞒下去的必要,倒不如一次说个干净,她心中便可再无牵挂,她也可早日解脱这一身枷锁。于是她拖着厚重的铁链,再一次挣扎着坐起身,重新颓然靠向身后的土墙。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空洞盯着薪火斑斓下他散乱的衣襟,惨然一笑,绝望道:“很荒唐对吧,曾经你想知道的如今都知道了。”

夜君泽望着她并不答话,心中悲愤交加,左胸口的伤也跟着隐隐作痛。

“重新认识一下,我叫贺兰明,曾隶属影宗暗堂,为暗堂堂主邱林弟子也就是韩林,因我不服管教杀了授业恩师邱林被罚,方奕身为副宗主念及幼时情意从夜君洺手中救下我,自此我便成为方府奴婢也成为玉堂堂主,直到方奕被杀,我逃……”

“为什么?”夜君泽打断了她的话,冷冷的望着她低垂的眼眸,声线里第一次有了颤抖,第一次显得慌乱。

“命运所迫,身不由己。”

“我母亲是不是你安排人杀的!”

“淑妃之事乃是夜君洺和方奕授意,潜伏在宫中的朝阳军旧部所为,与影宗无关。”

“我二哥呢!”

“夜君洺、方奕授意,影宗所为。”

“是你杀了我二哥!”夜君泽双手握拳砸向地面,用尽所有力气嘶吼道,连带着胸口的伤再次迸裂渗出血渍。

贺兰明依旧不敢望向他的眼睛,“不是。”

夜君泽撑着身体,跌跌撞撞上前揪起贺兰明的衣襟,任凭她的伤口因为拉扯而流血也不管不顾,他眼中布满血丝,看着同样惨白脸色的贺兰明,心中是无法宣泄的恨意,“为什么到现在你还不肯说实话!你真以为‘命运所迫,身不由己’八个字就可以洗去你一生的罪孽吗!”

她知道这八个字分量太轻,可她却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样的词汇来形容她的遭遇,“宁王是自杀,他经受不了一个王爷死在影宗刺客的手上,所以他选择自刎,保全自己最后的一丝尊严。不过……”贺兰明含泪抬眸看向夜君泽,道:“我们围困西河驿,我亲手带人亲手杀了曹正派去西河驿接夜君凝的将士,使宁王孤立无援迫使其自杀,更杀了宁王府所有侍卫还有宁王妃等人,所以这与我杀的也没有分别。”

这一句话直让夜君泽崩溃殆尽,他不住的含泪摇头,望着贺兰明,咬牙悲愤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若我有选择,我宁愿在十岁那年就死在玄空门悬崖下的湖里!”贺兰明平淡的看着夜君泽,任由他摇晃着她的身体发泄这内心的哀痛。她知道像他这样从小到大衣食无忧的人,永远体会不到有了上顿没下顿的人间疾苦痛苦,更体会不到求人施舍才能填饱肚子将所有脸面踩在脚下的感受,也不会体会到,被命运遏制咽喉,尊严被人肆意践踏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阿泽,你要过饭吗?你知道每日饥寒交迫朝不保夕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吗?你知道被自己的养父母用五十两纹银卖给人牙子的那种绝望吗?”

夜君泽抓着贺兰明衣襟的手突然一滞,便再没了气力,他瘫坐在贺兰明身前,望着她苦涩的微笑,却不肯放开她,那一刻他才真正认识到眼前这个女孩儿究竟经历过什么样的童年,也突然理解了她眼中那一抹挥之不去的疏离究竟从何而来。

贺兰明低着头,看着微弱火光映照下夜君泽那双洁白而纤细的双手,就算这些年手握长剑也没有改变手指的形态,可见这一双手被人已呵护到了极致,“你知道被卖给人配冥婚是什么感觉吗,若不是邱林,我想我应该早已埋在金州郊外某处墓地里了吧。可我现在倒是希望当初没有邱林,而是被配了冥婚,也好过在这里跟你相见。你永远不会懂我这种人有多么渴望光明。曾经我以为我的人生再也不会有光明,直到你出现,你身上所有的美好成了我生命里唯一的一束可以温暖我的光芒,如果不是你,我想我也许早就失去本性,成为了像战枫一样杀人如麻的工具。”

贺兰明眼角滑落了一滴泪,继续道:“我不求你能原谅我,也不求你能理解我所经历过的一切。只是……阿泽,让我救你出去,到时我的生死便由你决定。”

“我不需要!”夜君泽吼道。他猛然抬手捏紧贺兰明的脖子,迫使他们四目相对,“贺兰明,从今日起,我夜君泽再也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事!我们之间就此作罢,我的生死都与你无关!你的生死也与我无关,看在你在边关三年戍守的情分上,这是我能做到最大限度的仁慈!”

贺兰明眼角滑落泪滴,望着夜君泽决绝的面容,淡淡微笑,这才是她想要的结果,只是,在他们成为真正仇人之前,她还是需要自私的满足自己的愿望,“你不顾你的生死,难道连婉儿的生死都不顾了吗?”

贺兰明一句话将夜君泽拉回现实,他扭头望去,曹婉儿正惊恐的躲在一旁的角落里,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望着他们。

“你有什么办法?”夜君泽平缓了心绪,冷冷的看着贺兰明。他知道此刻就算他再追究也改变不了任何事,反而会搭上曹婉儿一条性命,他不能这般自私。

贺兰明喘息着平缓锁骨传来的一阵阵剧痛,道:“没有特别好的办法,但是可以一试。”随后她望了望屋外的天,黑峻峻的天空中,已经开始飘起了针尖大小的雪粒,房顶上巨型的破洞上,也纷纷洒洒下许多雪化落在他们的身上,“我们失踪这么久,少帅和三哥一定在找我们,婉儿说战枫怕行踪暴露,所以带着我们走的都是人迹罕至的小道,这样的小路极其费时。如果我没估算错,我们只怕现在才刚越过西境的势力范围,周围一定还有少帅和三哥的兵力在搜寻,只要想办法制造混乱,让婉儿逃出去通知他们就行。”

夜君泽松开贺兰明的脖子,重新坐定,惨白的面容上毫无血色,就连平日里樱桃般的唇色此时也变为了青紫,“战枫武功那么高,就凭你我这样的身躯,能阻挡到什么时候!”

“阻挡一刻是一刻!明日一早,我们就想办法制造混乱!”贺兰明疲惫的望着对面的夜君泽,此刻的他眼中再无半分柔情,只有眼角的恨意在吞噬着他的理智。她笑了笑,闭起双眼,方奕,你曾在信中说一命换一命,这一次我就把这条命还给他。

从此以后,我与他便再无任何相欠。

夜君泽看着紧闭双眼的贺兰明,心中烦乱,像是有一头猛兽在他心头一次又一次的击碎他建立起来的坚固堡垒。他该怎么办,该怎么去面对自己死去的亲人。他明明已经放下了所有的怀疑,牵起了她的手,愿意与她共赴生死,可为何如今却是这般结局。

他此刻脑海里全是她温柔的目光浅浅的微笑,竟是下意识里不想再去恨她。可那些血淋淋的真相却让他无法忽视他们之间隔着的血仇。他想起战场上英姿飒爽的女子,竟是难以将那个人和眼前奄奄一息的女子重叠,更无法想象她曾经做过的那些事,那些近乎毁了他所有幸福时光的事实。

他依旧望着她,目光如血眼波流转,情绪难明,他看着她锁骨上渗出的血迹,“那你为何又要来到我身边?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如今所作所为不过是与夜君洺演的一出苦肉计!”

贺兰明惨然一笑,睁开疲惫不堪的双眼望着夜君泽,失血过多导致她现在每说一句话都要用尽全力,“苦肉计也罢,动机不纯也罢。我都会按照我自己的方式去做自认为对的事,就像我逃离影宗一样,就算知道夜君洺不会放过我,可哪怕遍体鳞伤,我却还想要试一试去拥抱我生命中唯一的光芒,也许这就是命运吧。王爷,你放心很快你就会心想事成,我会杀了夜君洺为小虎报仇,一定会……一定会……”

话还未说完,贺兰明已然体力不支昏睡了过去,只留下看着她慌然失措的夜君泽。他挣扎着趴到贺兰明身前,本想去扶,可伸出去的手却又收了回来,他如今竟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她所说的一切,这是她的表白吗?他从未想过,原来在她心中,自己竟然是她唯一的一道光,可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过,明明还用了连自己都鄙夷的方式将她的心留在了自己身边。他看着她苍白的面容,爱恨交加,不知如何是好,可一想起母亲慈爱的目光,和兄长的呵护,他终是克制了自己的一腔情愫,冲着一旁的曹婉儿虚弱道:“婉儿,看看她还有没有气息。”

曹婉儿一听连忙上前将贺兰明扶在自己怀中,摸了摸鼻尖,冲着夜君泽道:“明姐姐应该是昏睡过去了。”

夜君泽闻言,长叹一声,冷眸道:“婉儿,今日听到的来日一个字都不许对旁人提起,就连你阿姐和大哥还有你爹都不许!”

曹婉儿用力点了点头,就算她自己年纪小,可此时此刻也知道贺兰明的身份特殊,不能随意谈论,她不由握紧了贺兰明的手,踟躇许久问道:“姐夫,明姐姐是不是要死了?”

夜君泽咳嗽两声,蹙眉看着她惨白而憔悴的容颜,问曹婉儿道:“你想让她活着?”

曹婉儿犹豫片刻,默默点点头,小声道:“姐夫,什么是配冥婚?是很可怕的事吗?”

夜君泽长吁一口气点了点头,曹婉儿忙又道:“姐夫,明姐姐从小受了那么多的苦,婉儿相信她一定不会是夜君洺派来的细作,她也一定是有苦衷的。否则咱们早就死在战枫手里了,又怎么会活到现在?姐夫,救救明姐姐吧,你别杀她好不好,就给她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夜君泽微眯着眼看着曹婉儿握紧的双手沉默着并不回话,心中突然浮上一抹羞愧,就连一个十三岁女孩儿都懂得道理,他竟然会被仇恨迷住了双眼,看不真切她这些年为自己所做的一切。

他复又看着曹婉儿期盼的目光,突然小声道:“婉儿你过来,我跟你说如何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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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尽夜歌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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