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这男人看到女人也走不动
第二日,琴童也不敢像以前一样,早早地去主人的房间收拾打扫,因为昨夜主人留宿了一位少年郎。自己如果去得太早的话,恐怕会有所打扰。
所以琴童就懒洋洋地、慢吞吞地起了一个床,今天可算是睡到自然醒了,不是他偷懒,而是他为主人的甜蜜春宵着想。
当琴童蓬头垢面地打开自己的房门,眯缝着眼睛,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但还没打完,就看到主人已经梳洗完毕,着装整齐,宛如玉树,迎风伫立在楼台栏杆那里了。
主人遥望远方的神情有些落寞,怎么昨夜他们不开心?不快乐?
琴童摸不着头脑,春宵一夜之后怎么是这个样子?
成年人的世界果真十分复杂。
“主人,您这么早就起床啦?您看看,我起晚了……”琴童讪讪地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也没有起得特别早,我昨晚几乎一夜没睡。”张君瑞自从十一郎走后,裹着新被子,在大床上辗转反侧,脑海中各种思绪缠绵——
何时才能再见到十一郎呢?下次他们见面又是什么样的奇遇呢?如此这般,如此那般,他一夜也未曾入眠。
“啊,一夜没睡啊!”琴童大吃一惊,他们玩得这么嗨嘛,为何那小伙早早地离开了呢?
那边张君瑞并不晓得琴童的脑回路,他努力地把十一郎的身影从自己的脑海中赶走,目前之际,还是快点取到父亲的遗书要紧。
“崔小姐那边,你可有什么信息?”张君瑞于是问琴童道。
“主人,我已经打听清楚了。每逢月夜,崔小姐都会带着红娘去后花园焚香拜月。大概会持续一顿饭的功夫。这时候我们可以进入她的房间探访密室,取得遗书。”琴童按住自己好奇的八卦之心,开始一本正经地向张君瑞报告。
“今晚就是月圆之夜,那我们今晚就行动吧。”张君瑞点头回屋。
崔小姐今夜会出来花园烧香?
崔小姐和十一郎十分相像,他们都有一种雨后天霁的美,时而清凉如玉,时而绚烂如霞。张君瑞突然想到,如果今夜他也出现在后花园,岂不是就可以和崔小姐见面?
但他为何要和崔小姐见面呢?他不是要潜入崔小姐的西厢密室拿到遗书吗?
“我们这间豪华客房和后花园只有一墙之隔。后花园有何动静我们都可以掌握。一旦崔小姐出来烧香,我们就即刻出发去西厢房。”琴童思路十分清晰。
“行,就这样吧。”张君瑞放下手中龙井香茗,言下不禁有了怅惘之意。
他口中虽然认同了琴童的安排,但是心中还在想着崔莺莺和十一郎相似的眉眼神情。
琴童见他泡了茶却又不喝,一副魂不守舍之态,只好再和他确认:“主人,今夜我们拿到老爷的遗物后,就会离开此地是吗?”
“那是自然。”张君瑞轻叹了一口气,他感觉前所未有伤感随着这青绿的茶烟,袅袅袭来。
十一郎去了哪里?何况这里还有一个和十一郎十分神似的崔家小姐,他从内心深处似乎不想离开普救寺,这里似乎有他很多牵挂……
琴童退出房后,不禁摇头叹气,他已经充分感觉到了张君瑞的恋恋不舍。这普救寺大概要住很久了……今晚的行动那就姑且听之吧。
主人貌似在黑衣小伙和崔小姐之间犹豫不决。
杜确这才离开几天而已,唉,这是什么因种下的什么果?
——
很快就夕阳西下,圆月明明朗朗,爬上西厢楼头。
唐代民间有女性拜月的习俗。每逢初一、十五前后的月圆之夜,女儿们往往对月祭拜,祈求月亮帮助自己实现心愿。
崔莺莺自幼以来常常拜月。
父亲病重时她拜月乃是祈祷父亲早日康复。如今父亲仙逝,她对月祷告的内容便是祈求母亲康健,弟弟快快长大,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拜月内容就是希望自己逃婚顺利,早日获得自由之身。
浩空月色皎洁,长天彩云追逐,小园春花寂寂。
“她们出来了。”站在客房二楼露台上的琴童警觉地悄声向张君瑞说道。
张君瑞又如何不知。只见,花园小角门被轻轻推开,红娘提着一盏玲珑绿纱灯走在前面。
后面穿着黄缎白绫鞋,拖着锦色百褶裙,窸窸窣窣踏着花丛的妙人儿,可不就是崔莺莺小姐。
“我们出发去西厢吧。”琴童见他的主人愣神在那里,忍不住又低声提醒了一下。
这是月中的仙女飞出了广寒宫吗?她的脸庞在月光的照耀下,更显得精致动人。她灵动大眼睛中的光芒,犹如夜晚的星子一般闪耀。
张君瑞只见她在春夜草木的疏影中,轻盈地穿过了竹篱笆和金鱼池,就像贪玩的嫦娥下凡玩耍……
“别看了,主人。别忘了我们今晚的任务啊。”他的主人像被钉子钉在了原地,丝毫没有出发的意思,琴童只好无可奈何地低叫。
崔家小姐真的和张十一郎长得很相似,这是为什么呢?“什么任务?”张君瑞一边愣神思忖,一边喃喃道。
他主人已经失魂落魄了。琴童于是强拉着张君瑞的手臂,飞身飘下楼台。现在不是在露台赏月看美女的时候。他们今晚的目标是西厢房的密室。
张君瑞在琴童的携带下落地之后,但见面前一道院墙阻隔,后花园中的崔小姐已经看不到了。他不免感到深深的遗憾。
刚才他看到崔小姐的时候,仿佛看到了十一郎。
此时此刻,他却听到墙那一侧有崔小姐的声音说道:“第一拜,愿我父在天之灵早日安息,早登极乐。第二拜,愿我母身体康健,我弟弟欢郎早日长大,支撑崔氏门庭。这第三拜……”
第三拜是什么?那边却没有了声响。
她第三拜却是为谁?为她的心上人?张君瑞早已经把夜探密室的事情甩到九霄云外去了。
再听就是墙那边有红娘嗤嗤笑道:“第三拜,愿小姐顺利逃婚,将来能嫁一个风流倜傥、文韬武略的如意郎君!”
“小妮子,休得胡言。”崔莺莺不禁脸上一红,她的第三拜是求取自由之身,但如果将来能够遇到如意郎君,何尝不是她内心最隐秘的愿望呢。既然已经被红娘开口说破,她不禁对着月亮喃喃陈告。
琴童不能开口说话,他只好朝张君瑞一个劲地使眼色——主人,还不走吗?等会她们拜月完毕就会返回西厢,我们这次夜探任务就会宣告失败。
可惜,张君瑞心思都在墙那边的小姐身上,根本没有接收到琴童发射的众多眼神信号。
她的第三个愿望是什么呢?张君瑞深恨这道园墙的阻隔,现在既听不到她的声音,又看不到她的倩影,只有天上的皓月如冰魄高悬,地上的花影如锦绣低垂。
接下来他的行为,也许是出于情不自禁,也许是故意为了吸引崔莺莺的注意,只听张君瑞口中吟出一首小诗:
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
一语既出,既惊动了墙那边烧香的小姐,也彻底打击了墙这边准备出发的琴童。
what?这还作起诗来了?主人的确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出口成章本来就不在话下。但这时候吟什么诗啊!
就这样吧。琴童朝张君瑞皱眉、耸肩、摊手。他的眼神幽怨地说——尊敬的主子,我也不管你了,你爱咋地咋地吧。专心撩妹子吧,主人。让我们的任务滚去天边吧。然后,琴童飞身而去。
再也不想看人类谈恋爱了,太累人了。
活了几万年的他,看够了这些情情爱爱的事。
尤其是他家主子的恋爱,更不想看。这到达中土才几天,他家主人就和一个男人一个女人都纠缠不清。
琴童宁愿去和法本和尚谈论佛法,也不愿意看他主人在恋爱中的痴呆舔狗样。
“呀!谁在那里?”墙那边的崔莺莺和红娘听到张君瑞诗句后,同时惊讶出声。
张君瑞靠近美人情更怯,一时间竟不敢挺身相见。他开始懊丧自己为何如此情不自禁,还吟什么酸腐不堪的小诗,这真的不像平常他。
又见身边的琴童已经消失在夜幕中,他分外惭愧,分外自责。
他一向冷静自持,喜怒不形于色的,但今夜他实在表现不佳。
现在如何向被唐突的小姐解释呢?又如何向负气而走的琴童解释呢?
只听后花园中有红娘笑道:“小姐,听声音,一定是那位二十三岁还没有娶妻的张公子了。”
“休得胡言。张公子行走四海,阅人无数。他尚未娶妻的原因,一定是他的眼界高。”
昨夜她已经确认好了,张君瑞就是那一夜宣武军遇到的高手,武功只能比她高不会比她低。而且张君瑞喜欢的是男色,怎么又会轻易娶妻呢。崔莺莺心想,但愿这家伙终身不娶,免得祸害女孩子。
这边张君瑞听了这一席话,摇头微笑,从来没有什么比较,也没有什么挑选。曾经百花丛中过,但是片叶都不曾粘身。
他没有仔仔细细地看过任何一个女子,除了崔小姐。
他没有仔仔细细地看过任何一个男子,除了十一郎。
他也不曾为谁而打乱了计划,除了崔小姐和十一郎。
“小姐,刚才院墙外传来的那首诗是什么意思呢?”红娘不解问道,红娘本就读书不多。
“诗中的意思都在做诗人的心中。我岂能随意解之?”崔莺莺心想: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他是想看到月中仙子嫦娥?还是想看到我呢?他不是喜欢男人吗?感情男女通吃呢?崔莺莺不敢多想,只是口中唱和吟哦道:
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
作诗这种小事,自然难不倒崔莺莺。她自幼在父亲崔相国的指导下读遍了天下诗书。也只是这个时代女人不能考科举而已,如果让她去考试,那还不是轻松考一个状元回来。
墙这边的张君瑞当然听到了崔小姐的唱和之作,不觉赞叹崔小姐不但貌美,而且才华横溢,诗才敏捷。
她的诗采用的是和自己刚才那一首相同的韵脚,说的却是她此际的心怀。
她的寂寞,她的孤独,她对婚姻的无奈,她想要逃婚的焦虑,他已经深知。
寂寞深闺,婚姻包办,谁又能快乐得起来呢?行吟者当然是指他张君瑞了,长叹人那就是小姐本人了。她是希望能够有人帮助她逃离当前的婚姻苦恼吗?
但如果琴童还在,琴童肯定觉得这两相互吟诗的人是在装逼了。
幸亏琴童已经撤了,不然他该多么恶心啊!
“小姐,你这首诗又是什么意思呢?”红娘只听这两人还你一首我一首地对上诗了,便觉得这两人有点意思了。
这两人这几天才第一次相遇啊!难道这就是千里姻缘一线牵?
“未常有什么意思。”崔莺莺微笑着低头不语。
张君瑞不禁回应道:“小姐好诗才,小姐无需长叹伤怀。小姐若有什么烦心事,在下行走四方,或许能帮得上小姐的忙。”崔莺莺想要逃婚的心事,张君瑞如何不知?
本不需要什么人的帮忙,她崔莺莺收拾一个小包袱,一走了之即可。这样虽然痛快,但会留下很多问题。
例如母亲如何理解她的平地失踪?她的逃婚必须给母亲一个合理的理由才行啊。
撇下红娘也不是个办法,毕竟她那么想和自己一起出逃。
还有接下来母亲带着幼弟如何千里迢迢回到老家博陵呢?一路上诸多困难,她怎么放得下心。
所以,她还真需要有人帮忙。
目前普救寺眼下有的人,就是这位张君瑞张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