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烈华之死
姚掌谦忍不住道:“陛下,灵师可真是神乎其神啊。”
文帝此刻却慢慢缓了面色,混浊的老眸看向殿外,似有深意:“什么神乎其神,今夜让人盯紧,虽然此人无颜,又能够准确卜算昨日与今日两件事,但所言未必全真,也许是擅长卜算的术士,虽有能力却吹嘘过高。”
除非他亲眼见之化为虚无,不然他只信几分。
文帝虽然信奉鬼神,但是不会轻易就被迷惑得晕头转向,如果一国之帝如此轻易地完全相信一个来路不明之人,大周早已坍塌。
但灵师所说,他并非全然不信,只是他要事事追究到底,明德太子是否在宫内,太子是否有谋反之心,一切都需要证据佐证。
唯有真正查到证据了,才能左右他的决定。
大卜虽然位分很高,但不参与国政,只是卜筮,不会对朝堂产生任何影响。
灵师所言,到底是过于虚幻了。
顾怜幽悄悄走出殿中,走向风阁路上,在一处偏僻宫道上,有人拦住了她。
她抬眸看,是栖如的贴身宫女,宫女语气倒是尊重:“长公主殿下近日难以安眠,夜夜噩梦惊醒,想请灵师大人为殿下算一算,不知灵师大人可否赏脸?”
虽然这样问,但其实没有她选择的余地。
顾怜幽淡淡道:“长公主殿下之命,不敢不从。”
宫女引她走偏僻宫道,又从暗门进殿。
栖如正在闭目安憩,太监为她按着腿,宫女为她轻扇流云锦扇。
顾怜幽见了文帝不行礼,见到栖如却跪礼再拜:“见过长公主殿下,殿下千岁金安。”
栖如闭着眼,勾唇妩媚一笑:“顾怜幽,装神弄鬼什么呢?”
顾怜幽闻言也轻笑道:“瞒不过长公主殿下。”
她伸手揭起锥帽,白纱轻勾过鼻尖,那张面具藏在她手心,随锥帽一同揭起,被她掩在广袖之下。
栖如慢悠悠道:“自己说吧,别等本宫审你。”
顾怜幽一五一十道:“日前意外发现了长公主殿下放在臣女身边的影卫,臣女心中明白,是殿下照顾臣女,但也殿下自然也能见臣女每时每刻所为。”
“臣女冒犯,借长公主殿下的好意算计,您既然看得见臣女做了什么,臣女想,您又想为臣女扬名,自然会去取臣女在众人面前出尽风头的书作。”
栖如仍旧闭着眼,轻飘飘地道:“倒是聪明。”
可栖如没有继续往下问,而是摆摆手,扇风捏腿的宫人立刻退下,栖如直接先问了最想问的问题:“那在宫里呢?本宫可听闻你一下子就了无行踪。”
顾怜幽毫无隐瞒:“是太子殿下为我遮掩,太子给我令牌允许我出入东宫,我入宫,他自然喜不自胜,哪管臣女是以什么方法进来的。”
栖如陡然睁开眼睛,揭起盖在眼睛上的凉帕,看了顾怜幽一眼,却反而冷艳一笑:“你倒是敢说。”
“臣女还有更敢说的。”顾怜幽面不改色,“就是不知道殿下想不想听。”
栖如寒声道:“说。”
顾怜幽抬眸直视栖如:“臣女和陛下说,要现世安定,平复灾祸,一定要囚禁太子。”
栖如的心猛地跳起来。
她想做但一直未曾做成的事情,顾怜幽竟然敢如此鲁莽就去办!
栖如咬牙道:“你胆子未免太大了!这样轻飘飘一句话,陛下如何相信!”
顾怜幽的声音肯定,毫无退让:“臣女告知陛下,太子屯兵欲谋反,而此事铁证如山,把握十足!”
栖如不敢相信:“太子竟连这样的事情都告诉你!”
这怎么可能!
顾怜幽毫不胆怯,依旧直视着栖如:“太子对臣女情意甚笃,告诉臣女,不日一定封臣女为后,想来陛下不至于行将就木,太子此言有异,臣女便刻意偷听和翻找,发现太子屯兵之证,只要陛下去搜,一定能搜到。”
栖如心头猛跳,久久不能平复,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你所言当真!”
顾怜幽低头臣服,铿锵有力道:“无一字虚言。”
栖如激动得手都轻抖起来,却是久久沉默。
顾怜幽抬起了头,毫不犹豫道:“出于利益而言,您大抵希望臣女嫁给太子殿下,为您所用,如今臣女所为,都是殿下希望臣女做的事情,臣女不嫁给太子殿下也可以做到,虽然您的指令并未明言于臣女,但殿下心思无疑已经分明,臣女恳请殿下收回成命,臣女不想嫁给太子。”
那双分外有力的眼睛就这么直盯着栖如看,黑白分明,黑如夜色疯狂,白似夜色中劈天裂地而来的闪电,所有野心竟然都如此分明。
栖如握紧了手,染着寇丹的指甲陷入掌心之中。
顾怜幽跪在她面前,眼神丝毫不躲避,掷地有声道:“我知道殿下对我有疑虑,觉得我自作主张,觉得我首鼠两端,觉得我心思难定,难以掌控,如今我便告诉千岁,我所有的野心与心思。没有别的,只为了我一颗至臣之心,想求殿下信我!”
栖如看着她跪在面前,心头的起伏难以平复:“你想嫁给云薄,不想嫁给太子,就是你的答案吗!”
顾怜幽掷地有声道:“是,臣女就是想嫁给云薄,不想嫁给太子。”
栖如深吸一口气,终于问出口:“你究竟为什么一定要嫁给云薄?”
顾怜幽的眼圈忽然红了,攥着栖如的宫装袍角,抬头看着她的时候,如此可怜又抱着一腔孤勇的决心:“殿下,您没有爱过一个人吗?”
栖如恍然想起多年前那个人,可是最后,那个人为国而亡,为先帝而亡,大周将士官宦却软弱无比,没有一个人敢去接他回家,最后是她于千军万马阵前,去接过他的首级。
看着顾怜幽微红的泪眼,栖如忽然觉得心脏极难受,如有山崩,碎石争相击溃她。
顾怜幽攥紧她的袍角,一行清泪从坚毅的眸中落下:“求殿下成全我,我一定以死效劳,报殿下之恩。”
栖如终于明白了。
之前顾怜幽孤身入东宫,去查探云薄是否平安,原来不是因为知道云薄是真正的东平郡王,为了讨好她才入宫。
是真的心仪云薄,要探他生死。
栖如握紧手,死死忍住眼底泪意:“顾怜幽,本宫不喜欢如此自作主张之人。”
顾怜幽像是急了,竟有些语无伦次:“臣女说,臣女都说给您听,只求殿下听过之后可以给臣女一个机会。”
“宴试无人来参与,是臣女算到您会将臣女画作展览至市井,人人闻其香,香中有摄魂散,臣女又令香坊低价卖给学子,有读书人之处,自然香气四溢。”
栖如此刻是真的有些愠怒了,痛心疾首训斥道:“你就不怕你在香里加的东西被人发现吗!”
顾怜幽急迫着摇头:“不会的,摄魂散有三味药与白玉槐花香相同,过了三日,不同的那部分也挥发尽了,一定了无痕迹,而廷尉乃是新官上任,对处理案子不熟悉,待一层层关节打通下去查,药的效力早已过了,溶于香中,什么都查不到。”
顾怜幽还想说,栖如却打断了她:“够了,本宫不想听你接下来说算命是怎么算的,又为什么丝毫没被皇帝看出端倪,本宫只想说,本宫不喜欢这么自作主张的人。”
顾怜幽的眼泪争先恐后地涌出。
栖如咬牙道:“顾怜幽,你是不是真的以为自己很聪明,以为你做什么我都算不到,以为你知道很多事情,很会揣度人心很厉害?”
顾怜幽含着泪,一字一句道:“臣女没有聪明,只有鲁莽,我做的事情,很多人都可以做,可是没有另一个人敢这么大胆了,不是么?”
栖如要拉太子下马,都要勾结月氏,一同筹备屯兵栽赃太子,丝毫不敢急来。
可顾怜幽居然敢单枪匹马,靠一个灵师身份,就和皇帝直言废太子。
栖如将袍角从她手中抽出来,忍住心绪逼问道:“好,你既然说要坦言,说本宫的影卫可以看得见你每时每刻所为,可昨夜你去做什么了?足足两个时辰,连本宫的影卫都找不到你!这就是你说的至臣之心。”
顾怜幽面容倔强冷清:“何止是您的影卫,连太子殿下的影卫也找不到臣女。”
栖如猛地皱起眉头:“太子?”
顾怜幽露出悲哀的笑:“您会往我身边放人,难道太子就不会么?”
她缓缓站了起来,身影有些摇摆,却维持住了平衡:“臣女知道的,全都告知殿下了,之所以以香坊为起点,是因为臣女清楚,您知道这个地方,可以掌握臣女一举一动,您看,香坊的灵师被召入宫,您不就很清楚那是顾怜幽吗?”
栖如如今竟生出了几分信任,这么久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对顾怜幽生出信任。
栖如的语气不似之前强硬,却依旧追问,不敢全然信她:“你究竟要什么?本宫不信只是让女子地位翻覆,本宫不信你。”
顾怜幽没有直说,反而缓缓在花梨木地板上渡步,白衣衣摆微微曳地:“皇帝如今气血渐枯,太医与世间名医却都查不出缘由,陛下之前是头脑清明,精干强治,但先帝留下来的问题却一直没有解决。先帝重文抑武,大周内部已是兵力中空,连这个娼妓都不是贱籍的世上,好好的兵却都是贱籍。”
栖如听着她说。
顾怜幽没有说错。
先帝重文抑武,让大周已经失了大半兵力,甚至…
栖如握紧袖角。
当初若非先帝只派三万人马出关,他就不会被俘虏,更不会死。
顾怜幽继续道:“太子尚文,恐怕登基之后,这种情况只有加重,没有减轻。”
栖如冷声道:“顾怜幽,你到底要说什么?”
顾怜幽猛地转过来看着她,眼中有冰冷尖锐的寒光,发间步摇在她转身时拍打在了她的侧脸上,她却连眼都不眨,一双眸子寒芒如剑:“臣女要山河永明,盛世永昌,哪怕用蒙骗,利诱,牺牲掉某些人,也要见到家国安定。”
栖如咄咄逼人:“你一个在闺阁之中的女子,究竟为什么要管国事,这与你何干!”
顾怜幽却哭笑着:“与我何干?日日以为我母亲在后宅消磨尽了心力而亡,可事实上呢?难道不是为这所谓的皇权更迭丢了命!”
栖如背后一寒,瞬间僵住了身子。
她一直不信顾怜幽,却一直没对顾怜幽下手的原因,顾怜幽知道了。
顾怜幽含泪悲哀道:“我是没有为国之心,可我母亲有,她为了维护明德太子而死,为了保住那所谓的玉玺,死不瞑目。”
她更咽却咬牙道:“我一定要看到我母亲的心愿实现,我要那些争权害我母亲死去的男人们都不得好死,悉数死在我面前,被我们女子踩在脚下,永世不得翻身!”
顾怜幽撩袍跪了下来,抬高双手:“求殿下赐我玉玺。”
她的眼泪不断落下。
栖如的胸口猛地起伏。
当年明德皇兄将玉玺交给烈华郡主,说一定要交给栖如,烈华临危受命。可是栖如刚取回传国玉玺没多久,就听说了烈华的死讯。
没有什么比死人更守得住秘密。
烈华知道,所以仰药而亡。
所有人以为她不堪后宅消磨,只有栖如知道,她是要保住传国玉玺的秘密。
传国玉玺可调动十队秘密精兵,明德皇兄与她同胞出生,对她没有戒心,一次偶然提起,栖如便牢牢记住。
顾怜幽的抱负与恨意,原来是如此而来,难怪她义无反顾做了这些事。
可信的事实终于摆在面前,栖如却依旧心下起伏,质问道:“可你有做太子妃,做皇后的机会,你就真的这么放弃了?”
顾怜幽却垂眸无奈地冷笑一:“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如此帝王,您难道还对此寄予厚望麽?”
栖如终于是跌坐在座上:“顾怜幽,近来发生许多事,本宫不知道该不该信你,但本宫会给你一个身份。”
她的声音忽然弱了下来:“你以为,郡主之位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