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而降的少年
秋风习习,转眼间,霍岚迁入将军府已经三个月了。
三个月来,满王城的达官贵胄无不登门拜访,她都借病推托了。
她有时想想,感觉这人生真是比话本子还要离奇。谁又能想到如今风头正盛的临川将军的夫人,竟是多年前商人梁平昭那自幼多病的二女儿梁妙音,宣州城人尽皆知却素未露面的孤星之命。可如今,梁妙音却是已经死去的南国奸细之女。梁家全家三十六口,一夕之间都没了。而她几经周折,成了临川将军夫人霍岚。
近来她总是发恶梦,总会回想起两年前,她如何与爹爹告别,如何对未来充满希冀,那时的她虽做好了此生不再入梁府的准备,却也从未想过,梁府从此被灭。
梁府,本来应该是三十七口的,她这漏网之鱼能活下来,多亏了将军。
那时的将军,还不是将军。
此刻,霍岚坐在妆台前,对着铜镜里的自己想起了许多往事……
第一次见将军,是她十一岁那年吧,那天是上元节,全家人都在宣州最繁华的明阳街上赏花灯,只有她这个“不祥之人”独自坐在后院天井处赏月。
她看着天上的皎皎明月,想着前几天才下过雪,如今明阳街上灯火辉煌,映衬着檐上积雪,应该很好看吧。
突然间,一个少年在房顶上疾跑几步后,陡然落在了妙音正前方,彼时的妙音霎时间怔住了。等反应过来时,少年已经一口鲜血吐了出来,鲜红的血在尚未消融的雪上显得格外刺眼,却又有点好看,像是腊月里她爬上屋顶看见的二娘院中的那株红梅。
待她反应过来,正要叫人之时,只见少年突然单膝跪地,声音孱弱地说:“在下绝无恶意,求姑娘救我一命”。
“你先擦擦再说吧。”
妙音哪见过这场面,一只手紧紧攥着斗篷,还没来得及思考另一只手便已经鬼使神差地将手中帕子颤巍巍地递给少年。
眼前少年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一身黑衣,眉头紧巴巴地皱着,眼睛格外好看,亮亮的,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见眼睛这么好看的人,虽然她十一年里就没出过府,所见来来回回也不过数十人。
不过,平常府外医馆的丫头紫苏每次送药来时经常偷偷给她带话本子,那话本子里所说的翩翩公子想必就是这般好看了吧。
想来这么好看的人又这般年纪,总不会是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或是心怀不轨的无耻贼人吧。
妙音看的出神,却听少年说求见梁平昭梁老爷,请她引见。
妙音暗忖:原来这么好看的眼睛也识人不准啊,叫府里丫头小厮引见都要比她来的容易啊。
细想想她也有半个月没见爹爹了。上一次见还是除夕那天,一大早循例给爹爹请了安,如今这会儿想来爹爹应该还在阳明街上赏灯,偏偏爹爹又不许她出这个小院。
可她一转头,还是应允了少年。毕竟这可是第一个和她说话的生人,要是一出后院就被小厮当成贼人一顿好打,才真是她的罪过了。
于是便说让他等上半个时辰,等爹爹回府之后,她便去请爹爹前来。
少年点了点头,再没多说一句。无论妙音怎么问,他也不说话了。半晌,才从齿间勉强挤出一句:“姑娘所问,在下皆不便告知,只是在下绝无恶意,请姑娘放心。”
于是,妙音扶他坐到天井边,见他这么冷的天,竟然只穿了一件单衣,便把自己的斗篷给他披上,怎料他这么虚弱还有力气推脱。妙音急说:“我信你不是坏人,只是你身上有伤,若是冻死在我院子,我便解释不清了。”
那少年闻言方才不再推脱,于是,他二人便呆坐在天井处,彼此无言。
妙音第一次见生人,又是这样好看又神秘的人物,心中像是藏着一只小鹿,想与他说话,他却一言不发。
于是便直勾勾地盯着他,少年起初还抬头望月,被她看了不消一刻钟便实在顶不住了,闭目养神起来。
妙音也不恼,就那样直直地看了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后,那少年才睁开眼睛,提醒妙音,时辰差不多了。
妙音刚起身准备去找爹爹,就见那少年长出了一口气,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妙音才觉察到了自己的失礼,赶忙解释道:“我盯着你看,不是觊觎你的美色,是怕你身体不适再吐血或是晕过去,我也好及时扶你一把,免得你摔在这冰冷的地上,平白受苦楚。”
说完就赶紧跑出去了。
她不知道,过了半晌,院中那少年还在回想她的话,觊觎?美色?嘴角不觉勾出弧度。
后来,妙音便用簪子抵住脖颈,逼迫小厮带她去见了爹爹。
爹爹见她出现,十分生气,刚要对小厮发怒。她赶忙和爹爹说,有个少年要见他,爹爹先是凝思了一会儿,竟然什么都没问,就随她走了。
一路上她都十分惊奇,爹爹居然什么也没问,也没有多说一句责备的话。
等爹爹到了后院见到这少年时,皱了皱眉,满眼疑惑,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带着那少年进了她的房间,把她一个人留在院里。
这少年与爹爹闭门商谈了半个多时辰,就在她在门外已经数星星数到脖子都快僵掉之时,二人终于出来了。可爹爹没和她说一句话就带着那少年走了。
往后大半年里,她再也没见过那人。
她依旧住在后院那个小角落里,哪也去不了。却也偶尔向送饭的丫头小厮打听过那目若朗星的少年,小厮们受不住她的纠缠,偷偷告诉她最近确实有个少年常来府中与老爷密谈,他们也不知道那人叫什么。除了老爷,没人和他说过话。
后来她也会经常与医馆送药的丫头紫苏说起,上元节夜里一个眼睛很亮的小公子从天上掉到了她眼前,只是紫苏那丫头不信,笑她话本子看痴了。
直到九月初九,她生辰那天。
她早起刚梳洗罢,一打开门,便看见上元节那日的少年又出现在了门外。
他就那样直直地站在那儿,也不知站了多久,身姿挺拔,就是瘦弱了些,面色倒是不再如初见时苍白,想来这大半年身体应该是养好了吧。
与初见时惹眼的一身黑衣不同,这次的他换了一身素衣,倒是与这破败的残秋相宜得很,妙音再次内心感慨,果然好看的人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见她打开门,少年便上前深深作了一揖,“在下以后就负责跟在小姐身旁了”。
就这么没头没尾一句话,把妙音听愣了,也不说他是谁,也不解释那日缘由,也不说跟着她做什么。可她当下竟也没问这些,便邀他去拐角的凉亭坐着。
自己急急忙忙跑去厨房做面去了,不出两刻钟,她便端着两碗面行至凉亭。
见他还站着,就放下漆盘,看着他说:“既是以后跟着我,今天是我生辰,这长寿面总该陪我吃了吧。”
二人吃完面,她又叫他陪着她下棋,让他读书给她听,陪她吃药……他都一一照做了。
直到晚上她要回房之际,才问他的名字。他说:“老爷说,过去种种皆不作数了,今天起,我就跟着小姐,名字也由小姐来取。”
她脑中一下子就闪回初见时的场景了,那时的他从房顶上疾步而来,踉跄地落在她眼前。
“逐风,就叫逐风可好,追逐的逐,轻风的风。”妙音满眼笑意地问。
“是。”逐风随即应了下来。
“你明天什么时候来?”妙音怯生生地问。
“我去与老爷汇报完,便去后院西边的房子住着,小姐有事,随时唤我。”
“好”妙音闻言开心极了。
逐风将要转身离开,却听身后妙音说:“这是我过的最开心的一个生辰了,你是第一个陪我过生辰的人,谢谢你,逐风。”
逐风愣了一下,方才转过身来,说了句:“小姐,生辰吉乐”。
闻言,妙音笑着回屋了。
第二天一大早,妙音一出门便往西屋去,敲了门半天却没人应,一把推开才发现西屋空无一人。望着空荡荡的西屋,妙音心里满是失落。
等到送早饭的小厮来了,她急急地问:“西屋里的人呢?”
小厮一脸疑问,只说不知西屋里何时住了人。
一个上午,她饭也没吃,话本子也看不下去,对着铜镜发呆。
直到中午,听见院中响动,她忙不迭跑出去,看到逐风还是昨日那身衣服,依旧站在昨天的位置上。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她赶忙走上去,伸手捏了捏逐风的胳膊,感觉到温度,眼睛立马盈了满眶的泪:“不是说我唤你便出现吗?怎么一上午不见人?”
逐风一见这场景,立马手足无措起来,“我……我……”,边说便从怀中拿出一块帕子,“给你,生辰礼”。
妙音看着这帕子,青色的帕子上绣着一轮明月,精致的很。
她满眶的泪,一笑便落了下来,赶紧接过帕子,“你上午就是去买这生辰礼了?”
“是生辰礼,也是赔罪,你的帕子沾了血,脏了”,见她露出笑,逐风方才松了一口气。
妙音听他这么说,才想起来初见时,她递给他的那个帕子。
“所以,不哭了吧?”
听他这么说,妙音才察觉自己脸上的泪,霎时羞红了脸,说了声:“多谢你的生辰礼”后,赶忙转身回屋了。
院中,逐风一个人在风中站了许久,才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