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一)

第九十四章(一)

这个酒吧原来还别有洞天,吧里套吧,犹如“套娃”,李猛用肩撞开一堵彩墙,我才醒悟到那是一扇暗门,只是色彩和墙浑然一体。

那是一个极其憋闷的小房间,我打量四周,墙皮脱落,长椅陈旧,地面肮脏,光线幽暗,不知谁的衣物胡乱扔在一旁,瞧去似是女装。

小辣椒鼻孔里流着浓稠的鲜血,颧骨上青了一块,他咧着嘴呼呼喘气,疲倦的虚张着失神的双眼。

李猛正用力掐着他的唇上“人中”穴,一脸怒容。

门外一阵骚动,文志鹏的怒喝透过劝阻的人群迸了进来:“让我进去,我要抖死他!”

“抖人”本是成都话,意为“打人”,文志鹏的语中怒意我很熟悉,可是此刻再次如同一堆乱木般的小辣椒经得起他的猛烈抖动么?我不禁生出几分怜悯。

我问李猛:“怎么回事?”

李猛也在喘气,他握了我的肩膀一把没有解释,只说:“老杨,文哥那里,麻烦你帮兄弟好好劝解一下,都是我这兄弟不懂事。”

他还在替小辣椒解说,这是个有担当的人,我暗暗颔首。

文志鹏的声音又透了进来:“李猛你这虾子,你要使阴刀嘛?躲着干什么,你滚出来!”

文志鹏是个一生气就翻脸的主儿,这会李猛半响没出,朋友地位陡变,一下成了“虾子”,而且合着文志鹏的口气李猛隐隐成了幕后指使人,真是不分青红皂白,让我这个刚受了李猛政治献金的经纪人也不禁尴尬。

李猛冲我一脸苦笑:“杨哥,你看?”

好比兵临城下,我是唯一能和敌军对话和谈的人,因为我是来敌使者。

我暗暗自豪了一番,救死扶伤的墨家精神激励着我,我好言安慰李猛:“没事的李哥,他就这脾气,你不用怕他。”

没想到一旁的小辣椒蓦地窜起身来,雷霆般怒喝:“李哥,你别拦着我,我就出去,看他敢打死我,他还要那一身皮不要?”

“那身皮”自然是指警服,大凡被群众误解而蔑视的确有些疑似劣迹的军警,都被极端或别有用心分子讥其为“只多那身皮嘛,扒了那张皮。”很有侮辱味。

我一向是站军警方的,因为我生于军营。

倒不是“制服诱惑”而生的好感,凡听到这类煽动性语言我都正气贲张。

我毫不犹豫的回身扇了小辣椒一耳光,煞是响亮。

“你这王八蛋!”我怒骂他。

“你大哥为了你的事操多大的心?你不懂事,还在给他添乱,没完没了的,你闭上鸟嘴滚一边去!”我随便找了个理由,替李猛教育了他一番做人的道理。

捍卫了制服的尊严我出了心头恶气,同时也为了让气氛降温和情况转性变质,以缓解矛盾,这会连李猛也目瞪口呆,小辣椒更是懵了,捂着脸一脸惊憾。

门外受不住人群压力,犹水决堤,轰然崩塌,蓦然一泻千里。

齐落落扑跌进数个人来,小马居然奇迹般冲在第二三名,要不是情势严峻,我忍不住要向他竖指夸奖。

我的人马都是文臣书生,这会很默契的排斥在外,只用脸色集体替我壮行色鼓战气,进来的大多是李猛手下,可是文志鹏居然还在更外一层。

李猛皱眉低吼道:“你们进来干啥,都出去!”

这个指令明显是不可执行的,进来诸汉面面相觑,有人恶视我,瞧李猛对我并无敌意,脸色便缓了。

我也悄悄吁气,瞧来李猛也不见怪我替他管教小弟,一方可控,理论上此事可以缓解,剩下我方的问题,就是转化文志鹏的怒气了。

我为自己的场面把控能力自得。

小辣椒这绰号来源果然不单是停于姓氏表面,那小子居然又昂然站起,怒目以对,不过不是对我,是对着门外:“姓文的,有啥子就找我,不关我大哥的事。”

这真是火上浇油,他用心虽好,可是不顾大局,这不是替李猛继续开罪文志鹏么?李猛脸上下不来,我瞥眼他虎眼一瞪,粗大的手掌握成了个拳,成了个斗大铁锤,这一锤下去,小辣椒敢不成了辣椒粉或者辣椒酱?

我只好把恶人做到底。

我上前一把揪住小辣椒,用力掀了他一把,他脚步虚浮,一下后坐到身后沙发,我揪住他的手不放,低声怒语:“你少说两句吧,想气死你李哥么?”

他一凛,似乎此刻才回了神,呆呆看我,脸上怒意淡了,有些不知所措的冤屈状儿。

我慢慢放手,站直了身,情况似乎稳定了。

可是我的身子却没法稳下来,我被人狠狠掀到一旁。

那推力虽然很猛可是并不特别有劲,但是我出其不意全无防备,这且不说,我向旁倾倒的角度十分倒霉,重心不稳,我的腿在身旁矮茶几上一磕,身不由己倒了下去,手掌下撑时在油滑的茶几上撑歪,腰被茶几上的玻璃烟缸一硌,痛彻入骨。

我狼狈跌倒,惊怒站起,手臂上一阵**辣,腰肋剧痛,几乎喘不过气来。

仔细看时,手臂上擦破一层油皮,渗出血丝。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古代“腰斩”是很残酷的刑法了。

因为我的腰疼验证了,那是我几乎不能忍受的痛,等我终于能喘出一口粗气,眼前一阵发黑。

小马扶住我,我一把拨开他,怒不可遏,转眼看向小辣椒那头,想知道到底是谁如此巧妙的推倒了我。

我的愤怒里有一半是羞愧,因为我众目睽睽下我倒得狼狈,可是我后悔我的发现,那让我更加羞愧。

我发现推到我的人居然是姜媚,修长白皙两腿,瘦弱双肩,手臂纤细的姜媚。

洁白的腿,此刻毫不在意的一只屈膝跪在肮脏地面;瘦削的肩膀,此刻担负了一个高大的男人无力的臂膀——“小辣椒”;细细的手臂,此刻居然勉力环抱支撑着她怀里那个和她分外亲密的人。

那个一脸凄楚和慰藉的男人。

象小龙女在群敌环视中无所畏惧全心全意凝视着为拯救自己而负伤的情郎杨过。

他们很超然和甜蜜。

可是,小辣椒是为了拯救他而挨打的么?

更重要的是,小辣椒居然是她的情郎?

我心里忽然有种黯然的失落,象一片酸橙缓缓沉下浑浊的酒杯底部。有些依依旋旋,有些势不可挡,有些无可奈何。

我开始理解文志鹏了,只是不能接受他的不顾形象。

我挤出门,小马讶异看我一眼,没有多说。

他似乎有些不以为然。

雷逸关切的看着我,又打量四周的人群,眼里有些嫉妒,似乎是我刻意表现,抢了他的风头,他被我陷害成了配角。文志鹏兀自在旁坐着呼呼喘气,衣襟杂乱,手叉粗壮的腰,象武松醉打蒋门神一般正气凛然。

他怒气难抑的怒扫我一眼,我一脸苦笑,倒吸冷气,这会轮到他愕然:“谁打你?”

我总算有些欣慰,说:“自己摔了一交。”

文志鹏再次竖起的双眉缓缓垂了下来,一脸怀疑:“不会吧,是李猛那个龟儿打你?”

他大有为我报仇雪恨的气势,象雨前起风,山雨欲来,我已经身心疲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嫉妒姜媚和小辣椒的旁若无人的爱恋,我分外厌倦这没意义的争斗,我不想再做一把无聊的破伞,虽然心里情不自禁窜起自己当日与杨雯在宾馆电视上看到自己的台词“那上天要是给了我们一个阴天怎么办?——‘那有我为你打伞。’”,当时的激昂与自豪此刻忽然全变了味,令我无比厌倦自己毫无原则和豪无目的的献媚。

风雨自来去,我这把伞到底为谁屏风蔽雨?伞下人领情么?

若为了人领情我才做一把伞,那我又有何自高自得的精神资本?

我对文志鹏说:“走吧,算了。”

文志鹏不肯善罢干休,身旁媚笑递烟的经理反助长了他的气势,他火爆爆的吼了句:“那虾子今晚不给我磕一百个头不要想去医院疗养。”

意料之中,我摇摇头,无心助兴,此刻此景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交代清楚的,我歉意的对他说:“我受伤了,要先走。”

我的人纷纷放了松,虽说不是公然露出喜色,不过我似乎听到了集体的吁气声,不知道是不是我受跌后两耳失聪而幻听的缘故。

文志鹏怔住,望了望我,语气依然坚毅,态度仍然恶劣,可是杀气已敛:“那你先走,我叫了人的。”

那意思是他还准备叫人来群殴,似乎要已荡平这间酒吧为己任,匡扶天下正义和公理。

他叮嘱一脸义愤一旁龟缩的庄子健吴国民:“麻烦你们,送我兄弟去检查一下,我处理完就过来。”看得出虽然他横气犹存,可是神智尚清,情谊仍在,令我稍慰。

我附耳说:“你见好就收吧,警察争风吃醋,你上级知道了可不是什么光彩事儿。”

这话犯了忌,他铁青着胡渣暗起的脸,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怕什么?老子大不了不干。”

我问:“你挨了他的打?”

文志鹏冷笑:“就那混混那几下?我抖了他一顿,我没一点事儿!”

这是大话,我看见他的腮帮有点黑,嘴角也破了,黑红均有,只是混在他的黑肤红脸的保护色里不太显。

他是要面子,我退了半步,稍微大声来了句:“我欠这个李哥一个人情,给我个面子,好不好?”

他皱眉瞪我:“你多什么事?”

庄子健吴国民巴不得此事就此善罢,也连连劝慰,老朋友的交情,新朋友的面子,三人成梯,被自己情绪推上魔坛顶端的文志鹏有了台阶可下,终于站起身来,恨恨道:“今天就算了,李猛,你娃管好你那几个狗腿子,小心点,不要撞在我手上。”

蜂拥出门,文志鹏过处,手推脚挤,一路瓶倒桌歪。

文志鹏回眼怒视酒吧一眼:“这事没完!”

没完就是还有续集,续集播出时限通常可长可短,结局可喜可悲,全凭观众口味和编剧的吊胃口手段。凉风回荡,令我冷静,料想文志鹏也该冷静了些,只盼不是冷血,否则后果不堪,我种的善因被他酿成了苦酒就不妥了。

雷逸偏不知趣的问:“刚才怎么回事?”

我也想问,只是问话时机不当,我怒视雷逸一眼,吴国民此刻凑话讨好:“刚才确实是那个假女人不对,我见了的,是他先冲过来吼文哥。”

语焉不详,表达能力太差了,我们这干文人一起白眼向他,庄子健察言观色,咳嗽一声替他解释说:“我估计那个小子应该是暗恋刚才文哥的那个美女朋友,可能多喝了几杯,过来就给文哥脸色看,还要动手拉那个美女,文哥好像也警告了他的,可他不听,对那美女泼了一杯酒,文哥也溅到了,这才动的手。”

我恍然,后悔刚才小辣椒经过我时我没有留神他的走向,光注意他神色怪怪的,没有深究,否则也不会铸成他们这场情斗。

吴国民摇头:“太没风度了嘛,男人怎么能对美女泼酒?”

他是借这话来自装绅士,我瞥眼忍了句话:“是的,不能对美女泼酒,可以为美女买饼和献茶。”

雷逸又问:“谁先动手的嘛?”

简直牛头不对马嘴,这小子居然置身事外,假作公正,这口气成了调查案件的警察,抢了文志鹏的身份和台词,我见文志鹏瞪他一眼很火大,赶紧打断:“事都过了,说这些干啥?”

我环视人群一圈,想找个话题扯远,刚好被我找到,那是个消失的角色:“咦?何正强呢?”

小马说:“没见到,刚才闹起来了,好像他就不在。”

我见小马两手空空,不禁一愣,低声问:“钱呢?”

小马脸色一凛:“我给雷逸了,刚才找你,怕挤掉了。”

雷逸一脸无辜,他也两手空空,可是他反应贼快:“我给小何保管了。”

我大吃一惊:“那他人呢?”

这下大家才感到事态严重,庄子健很镇定加权威的认证:“杨逍,不要怪我挑拨离间,你看,这个朋友,和你们关系怎么样?”

雷逸很敌意的看着他:“姓何的未必敢跑?”

文志鹏开始以为我们在岔开话题分解他的情绪和剧情,一脸不悦加明察的不屑,这会见我们愈演愈烈,他成了个不折不扣的配角,掂量着该否翻脸,可是见我一脸紧张不禁暂放心头恨,皱眉问:“啥子事?”

我简短的报告他:“你的钱丢了!”

他的第一个反应当然是翻自己钱包,我只好苦笑着三言总结五段提纲挈领的解释给他听,他一脸质疑成了一脸诧异,然后一脸冷笑成了一阵冷哼,最后爆发出一团狂笑。

到最后只剩他一人在仰天狂笑,我们面面相觑,呆若木鸡。

终于把他逗乐了,可是这代价实在太大,居然价值十万,十万买一笑,自古千金难买美人一笑,我忽然觉得文志鹏很美,象美人,象美国人那么懂得黑色幽默。我腰肢尚疼,别说大笑,咧嘴也痛,没法和他同乐,心情也憋气得很,实在笑不出来。一番苦心经营,没想到鸡飞蛋打,我腰肢虽痛料未伤骨,他满嘴血腥犹作狂笑却令我心伤得如同撕裂,替肋骨粉碎性骨折去了。

文志鹏总算恢复正常,大概他觉得相对我的悲凉他还算幸运,只差挽回失去的颜面,颜面也可以自己争取,于是他很居高临下的说:“那你岂不是欠我十万?”

他的笑声让我认为这个警察已经疯了,可是这疯狂这么快就传染到了我,我觉得我也快疯了,我说:“滚一边去,我想想。”

我蹲下身来,呆呆出神。

百密一疏,我居然败得如此不堪。

小马报告我:“小何那娃关机。”

他当然要关机,可是他玩这些小聪明干什么?难道他可以不读书不回学校了?我大惑不解。

雷逸和我同蹲以示没有抛弃我这个可怜的老大,瞅文志鹏一眼对我耳语:“文志鹏和李猛的钱,黑白都在,他敢得罪?他也跑不脱。”

我不是担心钱,是自叹审人不慎,用人不淑。没想到这般信任他他也居然溜了,而且,世间真有这样见小利而亡命的人么?

我真不信,可是半小时后我们没有任何回音,这时,在场各方建议已经堆积如山了。吴国民居然认为是我利用宁倩关系的一次突破性机会,可以严重加深感情,甚至进入宁倩家庭,给“伯父”一个好印象,可我怎么琢磨着都是宁倩英雄救我的机会,除了以弱求怜,因怜生惜外没有其他任何正面作用。要我在宁倩面前装弱,我宁愿一头撞死。

“你太好强了,老杨,男人嘛,不是随时逞强的。”吴国民又翻出他的“男人语典”。

“你太幼稚了,逍哥,说不定这娃和李猛那虾子是一伙的。”文志鹏此刻终于走出了阴影,指间悠闲的抖动香烟,二郎腿抬得很高,我摇摇头,替他移开皮鞋尖可能擦及的他的茶杯。

这会,我们云集旁边一个茶楼,以定对策,这是我的意思。具体会址到酒吧旁不远的这个茶楼,是李猛在电话里对我偷偷嘱托的意思,他要对文志鹏安慰。

我不得不答应,因为我确实欠了他十万块钱的人情。

不相干的人都被驱走了,人多心烦,重要的是他们帮不上忙,或者,此事进度我想暂时保持隐秘。

所以,现在剩下的人是:文志鹏、小马、雷逸、庄子健、吴国民,当然,还有随时神游天外,耳听群蝇嗡嗡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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