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五)
十四就在川大,离这里很近,听说我在俯近,酸溜溜表示他可以立即来,同时责怪我不够朋友没把他捎上,我哄了怨言如雨的他一番。心里也暗自奇怪,怎么屡次把他屏蔽在自己的活动圈子之外了,那个自大一起随时和我沾在一起的十四似乎在我的印象里淡化了疏远了,剩下的似乎只是一个符号。
无论对男对女,我似乎染上了十四的毛病,本能的匆匆而过,不及回眸。只把自己看做一个粗心的浏览者,这于我的本性和本意似乎是完全相反的。
即使经历,我也希望能把经过的人都记住和留下来。甚至短时间的离开,我也希望快得对方没有发现。
这个习惯衍生到以往我和十三十四吃饭时,总是一番狼啖,风卷残云,他们都被迫被我提速,因为我对速度的追求很完美主义,完美到第二道菜还没有上,第一道菜已经被抢个精光,这和我在部队抢饭的经历有关,而且变本加厉得有些恶化,因为军营里吃饭很快,而且要求吃完后迅速抢着清洗干净自己的餐具,放回原处,和牙膏牙刷弹夹枪械一样摆放的位置都有考究。所以我把这种精神加上自己的诠释完全发挥到了学校外包的餐馆里,我们不仅吃得快,而且吃完后会用卫生纸把盘子擦得很干净,干净得没有油污和一点色彩,象一个刚洗过又擦拭干的空盘子。每次杨小梦都心疼的看着我们那桌光洁如新的一叠空盘和空碗,脸上含笑,暗地肉痛,肉痛的是扔得满地的卫生纸,只有十四做得分外用心,甜笑着安慰杨小梦:“替你省了洗碗的人工费和水费,帮你的盘盘碗碗洗澡,空杯思想噻。”可是杨小梦没法领情,省了两费的代价是增加了几十倍的卫生纸费,每顿饭至少要换几卷,她也没法婉拒,担心十四会更加热心,只偶尔哀求:“积点阴德吧!不要做得那么绝。”
把一干人马掷在那茶坊,我独自溜下楼来,夜风灌进我的袖管领口,我的肌肤不甘示弱的透出茸茸暖意。我耸耸肩缩缩脖子,脚步在空荡荡洁净光滑的大厅里居然有些蹒跚。守门的保安已经锁上正门,裹上一身臃肿的军大衣,有些亵渎我对军人的敬意,他蓬松毛发一脸惺忪睡眼朦胧的皱眉为我开启后门,我礼貌一笑,对于此等人物我一向敬而远之保持亲切,他们退后一步就是生存线,线下就具备铤而走险的动力,能不警觉么?强作的亲和感似乎渗进了我的真情实感,我为加重了他们的疲乏颇有歉意,又想,越是劳力者越能尽快进入休息状态,才不过夜里1点多吧,该入睡未久,怎么就如此倦态了?这样想着反怜了自己一把,劳心者累死没人理,累在心里,绝于口中,蔽在脸下,有谁能解?
小马也是个我身边的劳力者,这可能是我一贯的误解和忽视,他今晚的话绝非一个单纯的身边人的感叹,而是深藏不露由来已久,这两天一串打击令我心力交瘁,祸起萧墙出其不意,敌人在哪都不知道就被烧了个焦头烂额应接不暇,此刻夜风冷冷,冷却了我有些发热的耳根脸颊,我盯着自己脚下的影子,首次有了些清醒和难得的冷静,常言道千防万防,身边难防,是不是默默的小马在默默的给我设局做套呢?
我用力甩了甩脑袋,想驱除阴影,我不想抹杀自己对小马的感情和感激,至少他一直在感动着我,当然,有可能也在感染着我,他是个忠于友情或爱情的人,忠则有私,忠则难防,即使不是他刻意作对,但本着防备自己作弊自害的圣训,他是不是顺着我的自负扩大了我的错误呢?这是个没有给我一丝阻力的人,他难道真的无欲无求?
雷逸尽管随时顶着我逆着我,可是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即使他有私心,对我,也是一块绝好的磨刀石,挑剔的顾客是最好的顾客,他能让厂家不断精益求精,提升自己,所以,我潜意识里,是不是一直不愿放开他?即使他一心利己,我在养虎为患,可是,不过就是多花几个肉钱罢了,能对我有多大影响?
一清算之下,我倒唬了自己一跳,没料到清醒过后自己内心依然这样矛盾,不禁想起三国时形容袁绍的“优柔寡断,坐失先机”,可是,我在求什么先机?是财,是人,是权,是名,还是内心的心安?
十四瘦长的身影忽然出现在我面前,这里是他的地盘,当然来得贼快,他穿着一身不堪的灰绒运动装,一如既往的肮脏,入眼亲切,只是他显得有些怯怯然,笑眼儿眯成月牙两线,透出两道警惕的亮光,嘴边有了些笑纹,看来瘦了,我叹了一气有些悯然和歉然,觉得他象被十五拐进传销失去尊严和正常生活轨道的老实书生,凄惨度近似某个被初小毕业的农民拐骗的女研究生。
对新人有了猜忌,自然唤起对旧人的好感,合着以往残缺的亲和,我忽略了他的酸酸笑讽:“混得好哦,到酒店来逍遥了,我们该早跟着杨哥超嘛。”
“超”是风靡一时的本地土著流行语,该语言都已经远远过时,何况语意,我心一酸,没有和他计较,问:“最近怎样?软件开发得如何?”
我已经尽量小心,绝没有讽刺意味,没想到还是勾起他的不满,他笑脸顿敛,可是只一瞬,又调成了更灿烂的笑容,语气夸张得走腔变调:“老大交代的任务,我们在加班加点完成噻,绝不辜负首长的指示和关怀!”
酸话太多,令我几乎也染上了他的牙疼旧疾,鸡皮疙瘩直冒。
“算了吧,问你两件事。”我终于有些不耐烦。
“杨哥请指示!”他依然玩笑状,只是稍微正经了些。
“第一,你能不能帮我查查,一个人的一月电话记录?第二,我身边最危险最容易对我不满的人是谁?”
我这两问题很突兀,没想到他转转眼珠,呵呵大笑:“有内奸了吧?”
“算了,哪天你有心情我再问。”我一脸烦躁,准备罢问。
“你有了疑心了,哥哥,看来你没有以往自信了。”十四意外的笑嘻嘻来了这么一句。
“哦?”我一激灵:“怎么说?”
“好吧,查电话的事情交给我。至于你身边那个让你有疑心的人,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你开始有些怕他了,不知道你怕什么。”十四耸耸肩。
没想到他居然冒出这么经典的话,我拧紧了眉毛,这话如雷贯耳,令我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我怕小马,那么,我怕什么?
十四评价我不够自信,那么,我怕失去什么?
如果怕失去,是不是该努力争取,我只是一味提防,是不是怕知道答案后自己因为某种顾及而无法处置?
即使无法处置,我又在怕什么?怕别人说我无能?
还是怕输?
可是,我本没有目标,怎么会怕?面面俱到,是不是我的目标?
自我完善,追求完美?是我这个大学时代苦苦追寻的目标或境界么?
可是,事实上我已经出现了没能预测的破绽了,我不愿意认输,是不是基于面子?
我真正畏惧的,是不是一种虚荣心的得失?
“你觉得我在怕什么?”我情不自禁问十四。
十四认真端详我一眼:“你怕亏钱吧?”
“是吗?”我大吃一惊,继而愤愤不平。
他误解了我,不过我终于找到了答案,原来,我一直怕别人不理解我。
如果查出来“内贼”是小马,我会很丢人,作为身边似乎最了解和理解我的人即将离我而去,那种寂寞和无助,是我惧怕无比的。如果不是他,而周围人察觉了我的猜疑,会觉得我是吝财和对自己人无力管理的人,一言以蔽之,会很丢脸。
原来,我竟是如此的在乎虚名。
我有些冷汗暗流。
表面的务虚是我取得实际成绩的工具,可使用良久,也成了我的心魔和桎梏。
一个人怎么能又做好领导,又做好管理?
领导只提目标和用人,注重精神和思想,管理者必须注重效率和价值。精神和物质的东西,一个人想完全兼顾和鱼掌双兼,是不是不自量力呢?
以此,来成为一个完美的人,达到内心的精神满足,是不是我的个人目标呢?
那么,现在该做什么?我再次茫然失措。
十四冷不丁调侃着劝我一句:“老大,知不知道,你打麻将为什么又输又不愉快?”
我打麻将确如他说,常常输牌,可是输了后很不愉快,原因是自认为心软,认为在打的过程中手下留情,别人也会心领神会,谁知道输牌后结果从未如此,别人往往一番嘲弄,待到我终于忍不住揭秘我在让牌时,别人更是往往不认,令我满心愤懑,嫉世愤俗,可是我永不悔改,总是一错再错,屡败屡战,乐此不疲。
十四指责我这种经营思想很多次,他一再重复,下手要狠,该和就和,牌局结束后再来体现我的慈善精神。而不是在打的过程中不断自我牺牲,那样,没有人觉得我伟大,只会令人觉得我输牌后精神胜利,口头取胜,是种愿赌不服输的表现。
可是,我常常不忍看别人输牌后的愤愤不平和一脸惨淡。站在对方的立场使我赢得了人缘和人心,可是,却令我一再翻腾于输牌或输人心的矛盾中。
怎样的让牌,才能让对方完全没有吃亏的感觉,而感受到领会到和采取恰当的与人相处的真谛,做到“相逢一笑泯恩仇”?
原来,我也一直在致力于改变人心,做个言传身教的教育家,那是我的乐趣。
且不说我的目标能否靠有限的实力和时间来实现,单单做一件事带着这么多的目的,我的目的能达到么?
至善即恶,过犹不及,那是不是一种放纵姑息和自我神话呢?
我忽然觉得无比讽刺,觉得自己无比贪婪和幼稚。
要想无私,也要有自私的资本。
没有伟人的宣扬,雷锋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一个默默无闻的“好人”,或许,相伴着还不知道有多少的误解和嘲弄,说他是个伟大的人也有,说他是个傻子的也有,甚至说他是在沽名钓誉的或许也有。
我是不是过于理想主义或者浪漫主义?
如果我的团队或我身边的人真能理解到我的用心,又何来如此的纰漏?
反躬自省也必要的,但是,雷霆手段是不是也有必要呢?
是保住一个人重要,还是做给大多数人端正风气以儆效尤更重要?
我心里忽然一阵亮堂,似乎看到了自己该选择的方向。
“你说得对,该和的时候要和。”我若有所思的回答十四。
“哥哥,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十四夸张的瞪大了眼。
“你平常已经说了很多次了,可是我从没听进去。”我诚恳的说。
“那,请客哇?”十四志得意满,又带揣测。
“可以啊。”我愉悦的笑。
十四很高兴,和我勾肩搭背:“请我耍什么?我叫十五一起来哇?”
“当然可以——哎,你再真诚的回答我一句,你说该和就和,意思是在其位谋其政,你能不能理解望梅止渴的做法?”
十四正准备向十五致电邀约,闻言一诧:“什么望梅止渴?”
我更诚恳的说:“我一定会请客的,满汉全席,改天吧。”
“看来是画饼充饥了,老子又被利用了。”十四笑得咬牙切齿,一脸悻悻。
“应该是请君入瓮吧。”我说:“该省还是省省吧,就像该和就和一样。”
“电话记录的事,多久给你回话?”十四问,有些要挟味儿。
“我会叫人与你联系的,慢走不送。”我和他道别。
十四继续悻悻:“老子真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犯贱。”
犯贱的不只你一个,我盯着他的背影微笑。
我让梅云淳给十四联系,也是联手清查几个人的电话记录。
他懒懒应了,没有多说,我也不敢多问,那个胡莹的事。
象心里一块暗礁,我期待着心里的潮水退去时,那块礁石也会悄然化沙消退。
现在,是找回我的钱的时候了,我终于给自己找定了理由,不再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