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死中求生
暮春初夏时节,阴了一整日的层云如铅低垂,压在亭亭如盖的密林上空,恍若将倾。
薄松三两步走到歇了没多久的薄茂彦身边俯身蹲下,将摘来的几个野果用衣袖擦了擦,双手奉上道:“爹,咱们得赶紧走了。”
薄茂彦的呼吸虽然不再急促,但也尚未平稳,面颊上因着赶路而升起的红潮也还未褪去,可他仍是颔首应下。
这密林从巳时走到申时,早已迷了方向,偏又是个阴云密布的天,连个认日头的方位都不给,四下林木又如出一辙,他们父子二人只能奔着一条道走,再耽搁下去,入了夜怕是更难了。
他一念至此,撑地起身,接过野果,却递到薄松的嘴边。
薄松侧头让开,抬手扶他道:“刚才摘的时候,我就吃过了。”
这一路逃亡,根本不敢带多余的负赘,除了早先在镇里吃了两张饼,就连水囊都没带,这野果拢共才从树上打下来三个,他怕动静闹的大也没敢继续,哪里还舍得吃。
薄茂彦却信以为真,饥肠辘辘催的他一大口就咬了下去,登时酸的两眼都要落下泪来,看着在前探路的薄松背影,顿时明白了他压根就没吃。
薄松听见后面传来的咀嚼声,本能的吞咽了口水,又怕父亲发现,紧紧抿了下唇,才回首看了一眼他的脚力有没有跟上。
薄茂彦骤然见他回头,含着泪将那野果三两口吞下,含糊道:“甜,真甜。”
薄松疲乏的神情上露出一抹笑,一边继续赶路一边道:“我刚吃的那几个,也很甜。”
薄茂彦左右各握着一颗野果的手兀自一紧,刚刚才被酸意逼上来的雾气还未褪去,又汹涌而上了另一层心酸。
他压了压怀中的账册,若非是他私自盗取,爷俩也不至于落魄至此,被人追杀。
他茫然的跟随着薄松的脚步,哑声道:“都是爹对不住你。”
薄松身形一僵,回头见他满脸愧疚的神色,伸手揽住他肩膀,带着他边走边道:“若论对错,还是儿子发现的猫腻,才让爹生了以卵击石的心思,怪……”
薄茂彦深深叹了口气,既无奈又欣慰的将他未说完的话打断:“爹说不过你。”
父子两相视一眼,互相给对方扯了张落魄笑脸,继而接着赶路,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怪谁呢?
怪薄松聪慧,从账册里发现了贪污的猫腻?
怪薄茂彦心中清明,无法对硕鼠视若无睹,铤而走险决意检举揭发?
只能怪这世道,太难了……
暮色四合,入夜无月,晚风沉沉,松涛阵阵。
压抑而湿润的气息,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雨。
山林隐迹,夜黑风高,正是杀人的天时地利。
薄松心下越来越不安,扶着薄茂彦的手也越来越用力,脚下的步伐更是越走越急。
按照他先前替父亲去丘宁知府告了假作推想,这一走快则半日,慢则两日,姜锐进等人就会发现账册丢失一事,所过城镇不知何时都已张贴了他们的画像,父子二人装作疫病侥幸出城,这条路是他仔细斟酌后选的,应当没那么危险,可那股子惶恐不安,像是从心底蹿起来的蛇,绕着他的脖颈游转。
薄松抬手压住眉心,喉结在空中不安分地滑动。
他们已经连续走了一个半时辰,担心薄茂彦的身体吃不消,刚想开口问他要不要歇一歇,一道惊雷将那声‘爹’淹没其中,也就此劈开了沉寂,他听到了声声催急的马蹄,顿时色变。
薄茂彦原本瘫软刚要坐下来的身体颤了一颤,两人都知道被追上的后果,身死事小,扳不倒姜锐进,牧家三百多人枉死,丘宁的百姓也永无宁日。
薄茂彦从怀中取出用牛皮纸包好的账册塞给薄松,狠狠推了他一把,压低了声音道:“你快跑。”
薄松哪里肯依,当下也不与他辩驳,将账册塞进怀里,伸手拉着他就一起跑。
饶是在薄松的拖拽之下,薄茂彦也仍是气喘吁吁:“爹体力不支,你年轻,有气力,爹再替你拖一拖,你会有条生路的。”
薄松原本没心思回话,漆黑一片的密林他既要四面寻路,又要搀扶着薄茂彦逃跑,可山林四侧突有惊鸟振翅,这动静让他仓惶回头,原本黑灯瞎火的林地已能看见无数火把的光亮,衬的枝繁叶茂犹如鬼影幢幢。
“没用的,追兵在林间分散开了。”
薄茂彦听了他这话,又看见火光在四侧划过,原本还想要劝他独自逃生的话湮灭在喉间,追兵已如一张网那般在这密林无声铺开,让藏匿其中的他们,根本无处遁形。
原本还在疾走的薄松忽然在一棵树前停下,看着树干上的一个缺口,万念俱灰道:“原来,我斟酌再三,选的是条死路……”
这回轮到薄茂彦拉着薄松不愿弃生,可他的气力哪里比得过正年轻的薄松,非但没能拽动他,反见他直接蹲了下来,拣了树枝和石头就开始刨地。
“松儿,我们还没被追到呢,再坚……”
薄茂彦话未说完,就被薄松打断了,他语带更咽道:“爹,申时我在这里,给您摘的果子。”
薄茂彦只觉脑子‘嗡’一声响,申时在这里?那他们玩命跑了两个时辰,结果又回到了这里?
他此刻才明白了薄松万念俱灰说的那句‘死路’是什么意思,从白天走到黑夜,从巳时走到戌时,他们其实,一直都在原地绕圈。
出不去的,这林子……根本就出不去!
薄茂彦面如死灰,再兴不起逃生的念头,腿一下就软了,跌坐在地上,疲感也纷纷袭了上来,见薄松还在一个劲的刨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图,也开始跟着刨了起来。
是了,他们横竖逃不掉了,可也不能让这账册被找到,就地埋了哪怕无人发现,也能让姜锐进惶惶不可终日。
薄茂彦将所有的不甘都用来刨坑,事到如今,他将父子二人的命都搭了进来,最后也只能给姜锐进那个贪官的黑心肝里添点堵。
那么多的鲜血都将不为人知,换来的最多不过是他找不到账册,寝食难安的一夜噩梦。
可就连这一点,他们也做不到了。
伴随着夜风呼啸,一道箭矢撕开暮夜刺破长空,一点寒芒如飞剑,直抵薄松背心。
薄茂彦虽已中年,眼力却好使,他和薄松相对,远远看到有箭射来,慌忙推了他一把,自己也极力往右避开。
这片刻的时间,虽然推开了薄松,但他却避让不及,那箭矢偏了准头,却依然从他左肩穿入,自肩胛贯出。
“爹……!”
薄松撕心裂肺的一声叫唤未落,远处射箭那人已经吹响了尖锐悠长的哨声,顷刻间,火光迅速朝着他们的方向聚拢而来。
哨声刚歇,马蹄再起,‘哒哒哒’的声音犹如催命的倒数。
骑马而来的人捏出一枝羽箭,左手持弓,右手拈箭拉弦,活人只需要一个,多带一具都是麻烦,那薄茂彦受了伤,带起来也是累赘,就当日行一善给他个痛快。
那人一念至此,瞄准了他心脏,弓如满月,箭如流星,带著呼啸之音脱手而出。
薄茂彦知已必死,怕身旁的薄松覆身帮挡,再次推开了他,双目一闭,悲怆又不甘的嘶吼了一声:“天理何在?!”
苍天仿佛有愧一般,在他慷慨赴死的悲叱中,一声巨响横亘天际,游龙般的霹雳割裂了乌云。
薄茂彦没有感受到刺入血肉的锥心之痛,反倒是额上坠入了一滴冰凉的雨滴。
他再睁眼时,面前是一位背身而立的白衣劲装女子,夜风将她高高束起的马尾向后撩去,在这荒山野岭的密林,像一抹拨开乌云终得见的月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