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秘密
石砌的楼梯高低不一,孟望舒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持着长明灯,步影绰绰,原本狭窄的通道越走越宽,沉重的海水咸湿气息渐渐翻涌起来,一片黑暗中,终于不再只有长明灯的微光。
一室的流光溢彩,亮得藏海室如同春和景明的晴时海面。
偌大的空间里,亮比天光,最显眼的却是中间的纯黑箱子,依然是黑色的布盖得严严实实,丝毫透不出半点光影,只不过这个箱子似乎与旁边的玻璃缸都不一样,更高了一些,也更宽了一些,挤压得周围略显紧凑。
孟望舒也不着急,先把长明灯留在楼梯台阶上放好,再放轻脚步四下巡查了一番。
也难怪孟望舒小心翼翼,这藏海室有两个出口,一个是孟府后花园的秘密石门,另一个则是明面上的藏海室大门,就在孟祈院子的对面,有专门的守卫夜以继日地看守着,并且还会时不时地进来查看。孟府上下的守卫都知道孟望舒的野性子,从小不知道进来捣了多少乱,所以守卫也学得机灵起来,偶尔会让一个人进到藏海室里面守株待兔。
不过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谁能想到刚和木家大少爷往别院去了的大小姐,此时就在不过一门之隔的藏海室里为所欲为。
孟望舒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踱步到藏海室中心,隔着黑布敲了敲,声音沉闷短促,应该也是玻璃的材质。
即使看不见,但心下已经确定了这个神秘黑箱子不过又是一缸珠宝,孟望舒索然无味地摇摇头,不过想着还要帮木宇麟找奇珍异宝,便从这里面挑一个倒也无妨。
拉起黑布的一角,用力一扯,整块布哗啦一声从玻璃缸的表面滑落,孟望舒想得不错,确实是与旁边一摸一样的玻璃缸,七彩的光芒,海草,细沙,湛蓝清澈......不对,浑浊泛红的重溟海水?
还有......比海草更柔软飘摇的发丝,巨大的鱼尾,赤裸的人类女子上半身......
孟望舒瞪大了双眼,惊呼还未出口,自己便用力地捂住自己的嘴,不能被人发现!不止是孟望舒,那人鱼应该也是这样想的,迅速地把自己的脸埋在海草里,两人就这样保持着各自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两尊雕像似的停了半晌。
这是......这是......人鱼?!
孟望舒终于恢复正常,看着自己手里的黑布,这已经不再是一块普通的遮挡箱子的黑布,而是隐藏海洋人鱼的神秘面纱。
那人鱼女子就赤条条地躲在海草后面,孟望舒觉得她应该不是害怕自己的身体被看到,关键在于人,与人鱼不同的人,异类,异空间,坚硬的禁锢自由的玻璃,诡异的光亮,让她即使在有仿生的海洋环境里也感到恐怖。
“人鱼小姐......你......还好吗?”孟望舒小心翼翼地开口。
也许是听不懂人类的语言,那人鱼女子依旧害怕地抱着她通体莹白带彩的鱼尾躲着。
孟望舒想了想,看着缸内浑浊略带腥红的水,怀疑是这人鱼身上有伤,遂绕了个方位,走到离她最近的一面,跪坐在地上,用宽大的裙摆掩盖住自己的腿,再轻轻地敲了敲玻璃缸。
突然而来的近处声音又把她吓了一跳,孟望舒友好地将手掌贴合在玻璃上,也不说话,一双眼安抚地看着她。
过了许久,那人鱼女子怯生生地松开抱着鱼尾的手,尾翼拂水而动,鳞片璀璨耀眼,晃起轻微的水波纹,长发如瀑,飘飘然在身后,随着水波或弯或直。她游到了孟望舒面前,与孟望舒掌心隔着玻璃相合,孟望舒这才看清她的脸。
不像常人的脸色,这人鱼女子的脸白皙无瑕,近乎透光的皮肤泛着浅到极致的粉,眼白似珍珠,眼瞳似墨玉,但有一层薄膜附在上面,玲珑秀气的鼻子,但应该对海洋生活没什么作用,耳后真正起作用的是那一张一合的腮。
孟望舒隔着玻璃摸摸她的头,那人鱼竟然像只乖巧的猫咪一样用脸来蹭。长发随着她的动作上下飘摇,颈后的伤口暴露出来,那是一处狰狞的伤口,皮肉翻开露出一小节脊椎骨,还吊着不敢撕扯的肉沫,泡久了海水,血色被冲刷得只剩一片死灰,不像是自己能弄出来的伤口,孟望舒从小跟着孟祈见多识广,却也不知道这伤口是什么所致。
且这是人鱼的伤口,也不知道人的药起不起作用,孟望舒难办地皱起眉,那人鱼瞧见了,疑惑地歪头,不知是何意。
孟望舒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颈后,又担忧地看向她。人鱼聪慧,自然是知晓了她的意思,只不过被困在这不及大海万万分之一的玻璃缸里,就算她有办法,也无法实施。
藏海室除了玻璃缸,还挖掘了一方蓄水池子,长宽皆占了藏海室的三分之一,里面养着海贝壳,仙姑蚌类等,能长久地供给玻璃缸里的海水更换,若不是怕声音太大且会吓着这人鱼,孟望舒真想把玻璃缸砸碎,再让人鱼游到海水池里面去,总归能让她舒展开手尾。
也不知道父亲从哪儿带回来一只人鱼,并且神秘兮兮地也不让她知道。正想着,藏海室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糟糕!黑布盖不上了!
孟望舒看着地上的黑布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那人鱼应该也听到了,看一眼大门,再看一眼孟望舒,慌乱的眼睛里,突然出现大义赴死一般的决绝,鱼尾一转,长发随水,游到玻璃缸正对着大门的一面,竟是这般天真地以为能用身体挡住孟望舒。
趁着人鱼转身,孟望舒迅速站起来,藏到最后一排玻璃柜后面,层层的玻璃虚化了杏色的衣裙,若是不仔细看,还会以为是一整片没有摆放珠宝的海沙。
“咦,赵哥,这黑布怎么掉了,老爷吩咐你换水之后没把黑布蒙上去吗?”
“啊,没有吗?多半是我累得忘了吧,嗨,别提了,这人鱼怎么都不肯让人近身,一见我攀着梯子想爬上去就开始拼命地撞,我是真怕给她撞死过去,不好跟老爷交代,哎?这下怎么不害怕了,还离我们这么近?”
“可能知道我们是为她好了吧,快快快,她颈后面的伤口都要烂了,趁着她乖顺,给她换药水进去。”
“好嘞,帮我扶着梯子啊,指不定什么时候她就冲过来吓咱们一跳,不过你说,这药水不就是海水混了珍珠粉,能有用吗?”
“这我哪儿知道,按老爷吩咐的办就行了。”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快速地用一根软管换上了药水,之后重新把黑布妥帖地盖了上去,这才关上了门。
孟望舒探头探脑地钻出来,据那两人所说,人鱼原是这么恐惧讨厌人类的吗,想来那人鱼与自己亲近,也不过是因为自己把腿藏了起来吧。
走到黑布面前,孟望舒轻轻地敲了敲,像是在同她问好一般,隔了不一会儿,黑布里面也传来沉闷的咚咚声。
掀开黑布的一角,孟望舒依旧跪坐在地,不见光的玻璃缸里只有她掀开的这一方小天地,一人一人鱼隔着玻璃相对无言。孟望舒先笑了笑,歪着头露出一侧脖子,夸张地抚摸了两下自己后颈,那人鱼好奇地盯着她,也照猫画虎地摸了摸自己颈后的伤口,触手却不似皮肤的柔软,而是钙化一般的坚硬。
人鱼的手愣在原地,不敢相信地又摸了摸伤口深处,最严重的地方还未能被珍珠粉覆盖,但已经不再有撕扯般的疼痛,人鱼瞪大眼睛看着她的手,误会地以为是她治好了自己的伤口。
孟望舒也吃了一惊,原本只是想安抚一下她,谁知道父亲的药水居然有如此奇效,见伤不过这一小会儿,就已经结了白色的珍珠痂。
既然已经没有危险,孟望舒自然不能久待,与那人鱼挥了挥手,便放下了黑布使之恢复原样。
还要给木宇麟挑礼物呢!
拿着长明灯的孟望舒一拍脑门,怎么把正事忘了,若是两手空空地出去,岂不是让阿麟觉得自己小气,待了那么久竟是一个也舍不得送他。
不过离海宝会不过两天时间,藏海室四角的展柜里已经被放得满满当当,这些被单独拿出来放在小水台里的都是要被展出的珍品,可以说随手一样都是绝世无双。孟望舒匆匆忙忙地挑了挑,也没个盒子,就这样随手捏在手里,快步顺着楼梯原路返回了后花园。
花园里,木宇麟正在安波亭与大哥孟苍清对坐下棋。
“大哥,阿麟,你们怎么?”孟望舒将捏着东西的手背在身后问。
孟苍清的院子离后花园最近,原是方便他出来散步,可孟苍清说是怕孟府上下因为他的心疾多加担忧,便鲜少出自己的院门,连用膳也是由自己最亲近的侍女宁馥一个人服侍,就连孟望舒和二夫人也见不上几面。
“舒儿还是一样的顽皮,想必又偷偷跑去藏海室里了吧,还让阿麟在这儿为你望风,也不知道给人家奉壶好茶,道声辛苦。”孟苍清手执白子,披了一袭湖水蓝的刺绣大氅,自有一派雪山清冷的不近人情,但对孟望舒,只需一声大哥,便能霜消雪融,草木逢春。
孟望舒见被拆穿,也不躲了,将手里的一串玉化砗磲佛珠手串递给木宇麟,俏皮地问:“那阿麟你看看,你是要我给你一壶好茶,一声辛苦,还是要这天下独一无二,仅此一串的宝贝?”
“自然是要我天下独一无二,仅此一个的宝贝。”木宇麟笑起来,温柔地看着孟望舒的眼,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一语双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