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青楼
金乌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有一条芬芳旖旎的小路名为纨香径。白日这小路静得不寻常。道路两边各有一排精巧雅致的房舍,门户紧闭,偶尔的人声就是行脚商贩路过的脚步声。夜幕降临时,门首的红灯亮起,这条路仿佛自沉睡中苏醒,成了金乌城最纸醉金迷之所在。
倚翠楼在这一排或恢弘或绮丽的建筑中间显得颇不像青楼,青瓦白墙一座小院,倒像清心寡欲的书院。它如此特别,因为这幢房子曾是宫廷教坊的歌舞习所。后来国主赵铨裁撤教坊,恩赦乐工舞姬还家。然而有不少乐工舞姬因罪入贱籍,无家可归、无处可去,只能在这废掉的习所里栖身,被逼做起了卖笑的营生,开了倚翠楼。随着倚翠楼的生意逐渐红火,相似的生意便都开在了这条路上,这才有了今天的纨香径。
正因如此,倚翠楼在这里地位超然,这小径上所有青楼都唯它马首是瞻。
此时刚过午,顾瑂立于门首,门里还很安静,仔细听能听到隐隐丝竹和笑语声。
她轻叩门环,门里很快传来了门童惫懒的声音:“这里规矩,红灯挂上才开门,晚点来吧。”
“我是香雪铺的帮工,四姐在我们铺子里定了胭脂让今天送来。”顾瑂道。
门开了,门童探出头来打量顾瑂。一双日日迎来送往的眼睛透着精明,看得顾瑂有点心虚。不过,他没有质疑什么,道:“香雪铺果真发达了,帮工都能招到这么标致的妇人。”
“生意兴隆全靠四姐帮衬。”顾瑂挂着腼腆的笑脸。
美人说好话,门童自然十分受用,眉开眼笑,语气也殷勤不少,道:“不过小娘子今日也来得太早了些,四姐还在休息呢,现在谁找她都不行。你把东西给我吧。”
“可是掌柜跟我说这次的胭脂是新调的,与以往不同。她让我亲自交给四姐,四姐若不喜欢,说出不好的地方,我们重新送新的过来。”顾瑂面露无辜,语气十分诚恳。
门童笑笑:“想不到你们掌柜这么有心,那你不妨进来,回廊里歇歇脚,掌席醒了我叫你。”
“多谢了。”顾瑂道。
倚翠楼布局简单。进了门,两边抄手回廊连接至三层高的主楼。楼后一个小花园,花园尽头一排小房屋是帮工下人住的地方,此时都没什么人走动,只有几个婆子在晾晒新洗的衣服。
顾瑂趁门童被小厮叫去帮忙整理酒窖,悄悄溜到花园,从后门进了主楼。
倚翠楼主楼依旧风格朴实,与顾瑂想象中青楼雕梁画栋的样子完全不同。
楼中一层空间很大,早年间应是习舞的舞台。现在摆着些收起的屏风、干净的桌椅,显然是为宴席准备的。
在沚国,青楼除了供人寻男女之欢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用处就是摆宴。有文人中试、官员升迁等喜事,总要到这里来热闹热闹。宴席最是显示主人家气派的时候。不消说,倚翠楼的场地、歌舞、排场都是这条街上最上乘的。
往上两层是房间,有的是待客的小娘子们的居所,有的则留给宴饮喝醉的客人留宿。此时小娘子们大多梳洗打扮已毕,燕语莺声不绝于耳。
顾瑂蹑手蹑脚顺着楼梯上了二层。一股香烛味道从二层西侧的最角落的房间飘来,这味道浓重得几乎有鼻子就能闻到。
难道是个佛堂?可是为什么要在小娘子们的房间中建个佛堂?
顾瑂想要潜过去查看,正在这时,她面前的房间门开了,一个身着缎袍的年轻男子伸着懒腰走出来,迎面撞见了她,忽然顿住了。
那男子周身纨绔之气,色眯眯盯着顾瑂,颇为轻佻。
顾瑂被那目光刺得头皮发麻,不觉连退了两步,掉头想跑却被一把抓住了手腕。她被猛地拽回,险些撞到那人怀里,鼻腔中瞬间充盈着酒气与汗味。顾瑂紧皱了眉头,那人一张轻浮油腻的脸贴过来,笑呵呵道:“新来的?”
“你误会了,我不是……”顾瑂慌忙辩解。
开着的门中传来娇滴滴的女声:“赵官人在与谁说话?”说话间,一个身披轻罗薄纱的妙龄女子已站在门口,正饶有兴味向外看。显然这位赵官人是昨晚留宿于此的客人。
顾瑂想向那不怕冷的女子求救,但想起自己是偷混进来的,一时不敢开口。
昨晚相好来看热闹丝毫没影响那纨绔子对顾瑂的兴趣:“这是你们新来的?”这次是问门边的女子。
那女子惯了他的喜新厌旧,懒懒道:“我不认识,可能是买来扫洒做活的吧。你看着木头似的样子,四姐没这么差的眼光。”
那男子笑了:“我倒觉得这样神清骨秀的人买来扫洒才是没眼光,你们都比不上她。”
那女子懒散地嗤笑一声:“那你把她拉进来,我们一起饮酒作乐,岂不热闹?”
顾瑂闻言拼命挣扎:“别,我不是……你、你好歹要和四姐说一声。你放手!”
那男子当然不会听她的,用力将她拽进怀里道:“陪我一会,我不会亏待你的,这点薄面四姐一定会给。”
“松手。”
顾瑂绝望而激烈的反抗中听到这个声音,不由精神一振。
“松手,不是什么人你都能碰。”
那纨绔子也是一愣。
顾瑂趁这间隙,拼命一挣,狠狠推开那人,跑了过去:“宋楫,救我。”
宋楫将她拽到身后,定定看着那位赵官人,道:“她不是欢场女子,你放尊重点。”
“怎么?你带的人?借巢的?”赵官人玩味地看着宋楫。
“借巢”是青楼中的黑话。有男子养外室,不欲家中人知道,便会将情人带到青楼中,借酒席应酬之名私会,多付一些银子就是“借巢”钱。这种事,一般青楼也会行个方便。
宋楫狠狠道:“少说废话。”
“你的人你不看好,让她乱跑?告诉你,我看上的没有放手的道理,这个雏儿我要定了。”那纨绔子气势汹汹,说着就来抢人。
宋楫动都没动,右手一翻扣住他的手腕,随手一甩,那人便重重摔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那青楼女子没见过这种场面,惊叫起来。
这声音惊动了楼中人,一个小厮急急忙忙跑过来:“怎么回事?”
赵官人疼得龇牙咧嘴:“快,快扶我!起不来了!”那小厮连忙上去搀他,刚一碰,赵官人就又叫起了疼。
小厮十分慌张:“要不要送去医馆啊!”
“不至于,”宋楫不屑地瞟了他一眼,“没伤到骨头,歇一会就好了。”
那赵官人躺在地上满口污言秽语。但他也不傻,摔了这一下当然知道自己动不了宋楫一根小指头,骂声也显得有气无力。
小厮不知宋楫来历,两边都不敢得罪,忙劝道:“有话好说,怎么动起手来?”
宋楫还未答话,那穿着简单的女子先说了起来:“赵官人误将人家金屋藏娇的阿娇女当作我们一般,说了些诨话。赵官人倒不想想,堆着我们这些庸脂俗粉的地方哪容得下这种凤凰。”她心中早积了醋意想要发作,只是忌惮宋楫不敢太过造次,阴阳怪气道。
小厮这才看见顾瑂:“这位小娘子面生啊……”
顾瑂忙道:“我是香雪铺的帮工,来送胭脂,不想走错了路……”
语犹未毕,一锭银子扔到了小厮脚前。
宋楫道:“这钱给他治伤,剩下的你们分了。借你们宝地一用,不要打扰我们。”
小厮见了钱满脸堆笑,精明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放心,放心!我这就给两位找间干净的上房。”他一边捡起钱,一边安抚着骂骂咧咧的赵官人:“赵官人,你上次说对灵姑娘那双玉手念念不忘。巧了,今天灵姑娘得闲,你先去燕姐姐房中休息一会,一会我就让她也来陪你。”说着给那位燕姐姐使眼色,燕姐不情不愿、半拖半扶将赵官人扶回了房中。
小厮收好银子,引着宋楫和顾瑂向东侧走去,殷勤道:“两位随我这边来吧,这边有一间上房,平时没人用,很干净,而且,”他推开了门,猥琐一笑,“还很安静。”
在这间干净又安静的房间里,小厮依宋楫吩咐放下几坛酒便贴心地关门出去,将两人留在一片尴尬的平静中。
顾瑂别开目光望着窗外,不知想些什么。
宋楫先坐不住了,他拿起一坛酒,掀开来,酒香瞬间充满了房间。
“也给我一坛。”顾瑂忽然开口了。
宋楫很惊讶但什么都没说,又开了一坛递给顾瑂。
顾瑂接过,喝了一口,道:“你怎么在这里。”
宋楫想了一下,嘴角一扬道:“一个男子在青楼里,还能因为什么。你干什么来?”
顾瑂又猛灌了一口,道:“找人。”
“什么人?”宋楫问。
“王翰林府上那个凶手。”顾瑂对宋楫并不避讳。
宋楫吓了一跳,罕见地变颜变色:“你怎么一个人去找他?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万一我不在……”
“你总是不在的。”顾瑂幽幽打断了他的话。
宋楫沉默了一下,说:“是,我以后也不会常在,所以你不能这样冒失。”
“你既都忘了,便不要管我的事。”顾瑂冷冰冰道。
宋楫果然没再就此多言,半晌才开口:“我从不知你酒量这么好。”
“那时我不喝酒。”顾瑂平静道。
她是在宋楫走后才开始饮酒的。
他刚走的那段时间,她白天练曲,偶尔演出,没有人看出异样。可到了夜里,一天又一天,她眼睁睁看月上中天再落下,然后阳光自云缝里探出头来。
后来听人说饮酒可以入睡,她便试了。起先还有效,渐渐地,一点醉意已无法让她安枕。她开始酗酒,喝得酩酊大醉,白天也清醒不过来。
这件事当然被义母知道了。
楼娘怒不可遏,用指头粗的藤条打了她一顿,从她口中逼问出了她猝不及防遇见宋楫,又突如其来失去他的故事。
楼娘呆立着,久久没有说话,忽然落下泪来,叹了一声“我的错”,转身就走出了房间。顾瑂不懂,她想追上去问,但宿醉的疲惫和身上的伤都让她迈不出步。她靠着冰冷的墙昏睡过去。就在这无梦的一觉里,楼娘留书而别。
顾瑂深为自责,认为是楼娘对她失望才会如此。她下定决心戒酒,好好唱曲,唱出名堂让楼娘看见,她一定就回来了。
可是哪有这么容易。
她一边竭力克制着酒瘾,一边拼了命寻找各种机会去演出。过分的热情好像拉满的弓,精神紧绷在名为执念的弦上。直到她因酗酒积压的胃病在劳累过后爆发,那根弦终于断了。
她吐了整整一夜,站不起身,趴在冰冷肮脏的地上,刚刚入梦又冷得醒来,醒来又开始呕吐,直到最后只能吐出鲜血。
顾玙急得生了好几根白发,拼命将她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那场几乎要了命的高烧对于顾瑂好似涅槃。她变得安静淡漠,变成了临花巷里“知止”的小二姐。伤痕累累的躯壳封印了那一点掌管“痴心妄想”的魂魄——顾玙说这样最好,多情伤己,过分令人痴迷的东西,包括人,最好全部收拢起来偏安一隅,偶作多情的怀想。
这一隅,是魂梦所系的秘境,但又何尝不是绵延的沉疴痼疾,一点风吹草动就要旧病重发。
顾瑂被呛住了,猛地咳了起来。
“你没事吧。”宋楫忙问。
顾瑂摆了摆手,用那双泛红的眼睛看着他,像是有几分醉了。
她曾无数次想象过他再度面对面的情景。她以为会恨、会痛,会用自己能想到的所有脏话骂他,对着他哭闹……可她只觉得恍如隔世,好像他们不曾有过……用唐楷的话说:“逾越相识的关系”。
她有点懵懵的,在酒带来的迷幻中不由自主道:“我没有想过今生还能再见你一面。”
宋楫那双好看的眼睛看了她一会,终于流露出重逢来唯一的坦诚:“当年我离开时就想,这辈子我一定会再见你一面。虽然不知是什么时候……真到了那时,无论你在哪,我都会找到你,再见你一面。”
他终于能够好好看一下对面的人。
自脸型到身形,记忆里少女清瘦纤细的线条大都变得饱满柔润。她正在一个过程里,自矜的闺秀气未脱,已隐然流露出妇人的妩媚,好像枝头含苞的玉兰,拢紧的四瓣绽开一个缝隙,泄露一点圣洁的馨香。
她已不像她,又分明是她,似与不似之间让人觉得在凝视时间。
顾瑂忽然笑了一声:“我现在是不是该像个怨妇一样逼问你当初为什么要走?”
“你想问吗?”宋楫轻声道。
“想,当然想,这么多年梦里都在骂你,质问你为什么要走。可是,又有什么用呢?我真的在乎原因吗?你为什么走又为什么回来,通通不重要。”顾瑂又举起酒坛,被宋楫按下。
“那什么才重要呢?”宋楫问。
顾瑂认真想了想,摇摇头:“都没什么太重要的,百年之后,尽归尘土。不对,其实等不到百年就都是尘土了。你是对的,越早忘了越好。”
他忘了吗?
宋楫想起他与顾瑂的初见。那天,他因违逆母亲被关了禁闭,窝在书房里反省。他百无聊赖地玩桌上的笔,一根一根揪上面的毛。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歌声。是一位女歌者。那声音温柔舒展,有着穹空中云絮飘浮的质感,流畅的旋律线条声声入耳,悲伤深沉却不让人难过,只觉得平静,甚至有一些“人生实苦,幸非一人”的安慰。
他猛然掀开窗户,正对上窗外练歌少女惊惶胆怯的模样,苍白瘦削的脸上泛着紧张的红晕,弧度好看的嘴磕磕巴巴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有人。”他笑弯了眼睛,忽然翻出窗,轻巧地落在她面前。她惊得退了一步。他说:“你唱得真好听。我能在旁边听一会吗?”
她立在银杏树荫下唱,他倚在树干上听。
他怎么会忘。
到今天,他还能记起两人告别时,风吹落银杏叶顺着她裙摆划下的声音。
“我都记得。”宋楫终于开口。
顾瑂像是没反应过来,被酒涩滞的脑子转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她为自己当年并非自作多情稍感安慰,又忽然有点莫名的难过:“那你是不是很失望,看到我现在的样子。”消沉、无趣又疲惫。
宋楫没有立刻回答。
他想起,某一天演出之后。他拉着顾瑂攀上一棵梧桐,坐在粗壮的树枝上聊天。她揪下一片叶子,用簪子在上面戳曲谱玩。他有点不满她下了台还只琢磨曲子,连看都不看自己,打趣道:“唱歌就这么高兴吗?听得人可越来越少了。老掉牙的调子,总有一天没人听,到时候带累得你也吃不上饭。你怎么办呢?”
到了那时候,跟我走好不好,他心想。
顾瑂停了手,轻蹙眉头,没有顺着他玩笑,一本正经道:“娘亲说过,天下技艺都是以命换命,歌者有心,悲曲才有魂。所以,不是它败落会带累我,而是我什么样,它就是什么样。我活着,它就多一口气;我尽力,它就无悔。”
树荫漏下日光,映得她格外剔透,恍如泛出神性。那是生命的热绽放出的光芒。他被这样子吸引了,不可自制贴上她的唇汲取摄人的热望……
这些年那些不安稳的梦里,他被这一幕回忆反复惊艳。
他确实没想找回什么,却真切知道自己心口正蛮不讲理漂浮着一点遗憾。
那样热烈的她,那样骄傲的她,那样被爱包围而满怀憧憬的她,明明应该永远站在光里,如耀目的神祇,酣畅淋漓挥洒所有惊才绝艳,让每一个听者感受那如种破土的力量及生有所望的安慰——而不是站在假山前满足虚伪愚蠢的看客。
当然,他知道自己没资格设计她的选择,所以他更懊恼自己的错过。
他很小的时候就了解自己的使命与结局,所以他总是比别人都更珍惜生命中出现的点滴不寻常。比如他会在暴雨多发的夏天午后,为了骤然漆黑如墨的天空和突如其来的闪电,停下一切手头的事,直勾勾盯着窗外直到天色恢复正常。
顾瑂的出现就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冗繁无趣,携风裹雨,成了昏沉天色中的唯一亮光。
然而这一次他没能盯到天转亮,甚至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下个季节。
他为这带点戏谑的念头感到负罪:明明是他错过了欣赏,怎么能要求她滞留在过去,只为了他能不遗憾?
“挺好,比以前美多了。”宋楫选了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顾瑂哂笑着瞥了他一眼,明晃晃嘲讽他言不由衷。
她一手支颐,一手拨弄着桌上的小酒坛,视线又分明越过了它,不知想些什么,忽然感叹道:“人啊,从来不会成为自己希望的样子,只会成为自己需要的样子,真可怜。”
什么是你希望的样子?你又需要成为什么样子?
他很想问。但他觉得她的意思他已经懂了——终不过得非所愿、愿非所得。
谁又不是呢?
宋楫终于抱起自己的酒坛,大口灌了下去。
“人都崇拜火,因为热、因为明亮。可惜世间从来没有不熄的火,只有长流的水。水能长流正因为它因地制宜,因时制宜,还有机会改变是好事。”他在对她说,又像自言自语。
“你说得很对,让自己舒服一点绝不是坏事。”她嘟囔着,点点头好像在肯定自己,忽然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你干什么?”宋楫问。
“回家。”今日在楼中闹了这一出又遇见宋楫,她横竖没法找人了,不如回去。
顾瑂推开了门。
门外站了一位盛装女子,身后还跟着几位小厮,更远处还有不少看热闹的小娘子。
那女子看上去颇有威严,面露嘲讽的笑:“这是哪里去?这便要走了吗?两位因何到此,说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