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镖头

第十三章 镖头

顾氏兄妹算着唐楷下值的时间,不紧不慢到小院,却扑了个空。

唐楷并没回来,屋中只有唐母一人。唐母说唐楷为查案一早就出了金乌城,恐怕要等夜里才能回来。

能让唐楷如此奔忙的当然是目前重中之重的穆择案子。

自从认为韩途与穆择是一人所杀,唐楷便在两人的过去上苦下功夫,几经周折,终于扒拉出一个看似有用的线头——宣威镖局的徐镖头。

徐镖头名叫徐明善,曾是何宣将军手下的副官,在海军营中与穆择、韩途交好,几乎形影不离。但何将军死后,三人忽然分道扬镳。穆择归家,韩途从商,徐明善留在军中直至告老退伍。退伍后,他在金乌城郊开了个镖局,与二人再无往来。

徐镖头为何与两人再无联系?他与二人有没有仇怨?他会不会是凶手的下一个目标?

宣威镖局在金乌城外,向东百十里。唐楷清晨向司理说明缘由,告了假,快马加鞭出了城门,赶到宣威镖局时候,将将过午。

他未带吏人随从。一是京衙现在人手确实不够,二来,他为收集信息而来,不想让徐镖头觉得京衙怀疑他这个曾经的功臣,造成不必要的误会……三嘛,假若怀疑有成真的可能,那他更不能打草惊蛇。

宣威镖局是座两进宅院,大门威严整肃。门口两个石狮子与别处不同,一个口衔匕首,以宣威武,一个足护印信,以示忠诚。门前两个护卫目不斜视,端正而立,面无表情,颇有军营纪律之威严。

唐楷递上名帖,很快便被冷着脸的守卫带进了镖局大门。

正堂前是一片开阔的空地,有四五个精壮镖师正在认真清点即将押送的货物,还有一些年轻人在深秋的天气里赤膊练武。这些武师很是专心,唐楷进来无人投以关注。

唐楷的脚刚踏进正堂,徐明善便匆匆从后堂走了进来。

他面色涨红,脸色阴沉,眉头紧皱,显然刚发过脾气。见到唐楷舒缓了脸色,闷闷道:“唐刑曹,后堂有些家事处理,未能出门迎接,怠慢了。”说罢躬身施了一礼。

这恭敬将唐楷吓了一跳,连忙还礼:“徐镖头不必如此。”徐明善虽然现在一介白衣,但当年是何将军的副官,身上有功名,身份并不比唐楷低,这礼他还受不起。

“人无礼则不生,官民有别,应当的。”徐明善不以为然。他一介武官,说话偏喜欢引经据典,语气不容置喙。

他爽利地将唐楷让至客位,自己往主位一坐:“唐刑曹帖上说是为公事而来?”

“正是,”唐楷忙道,“我为穆侍卫一案而来。”

徐明善一愣,感叹道:“唉,自古皆有死,天地不仁啊。”

这突如其来略显做作的慨叹,让唐楷险些维持不住面上礼貌的笑容。

在唐楷循循善诱下,徐明善讲起了他与穆择、韩途相交又分道扬镳的经过。

“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逝者如斯啊。我是先认识的韩途那小子。有一次巡海船遇到台风,风浪极大,好在离岸不远,这种情况大多人会选择弃船逃生。可韩途那小子爬上桅杆,扯着风帆,愣是将船带了出来。我问他为什么冒这种危险,他说巡海船上新装了最新的火药枪,船没了好造,枪没了可惜,所以搏一搏。韩途平时小人喻于利的样子,没想到关键时刻有这种担当,我们就结成了良友。至于穆择,我两人共事很长时间。那人单纯莽撞,没什么坏心思。他又和韩途交好,久而久之,我们三个人凑在一起的时候多了,就成了兄弟,还跟着何将军打了那一场大胜仗。

大家都想着跟着何将军好好干一场。谁知没几年,将军突然过世了。军队里群龙无首,国主提拔了吴徽将军接任。吴将军是文官出身,性子温和,思维缜密,与何将军的行事大相径庭,穆择心中不服,不愿在吴将军手底下,借口照顾寡姐就走了。韩途早就觉得军营中太辛苦,而且不小心就要丢小命,穆择一走,他也不想留下。我却觉得,我深受何将军之恩,不能他一去就树倒猢狲散,就留在了军营里。我们三个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各寻出路了。”

“分道扬镳也不会老死不相往来啊。”唐楷道。

“穆择觉得我留在吴徽麾下是背叛了何将军,趋炎附势。可何将军一生心系疆场,我觉得将何将军对海军之谋划延续下去才是告慰何将军在天之灵的办法。我们大吵了一架,割袍断义。韩途那小子当然跟着穆择。就这么断了。”徐明善提及当时,不免叹息。

这一声叹,蓦地让唐楷心头一震。这之前,唐楷认知里的穆择和韩途像活在话本中,几条墨线勾勒出来,一个纨绔子弟,一个逐利商人,苍白又遥远。可此时听到这些往事,这两个生命忽然丰满了血肉,有了人的活气。他们也在这世上真真正正走过一遭,他不禁为这两人的死感到一些遗憾。

唐楷叹了口气,继续问道:“那他们可向你提过景云山?”

徐明善想了想:“没听说过。景云山是在崇峻吧,海货商人去那里做什么。”

话音未落,一声凄厉的尖叫自后堂传来,吓得唐楷险些从座位上摔下来。

紧接着哗啦铁链声响,几个苍老人声喊叫“婉娘”,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冲了出来。

那女人三十余岁,从她端正的五官依稀能看出曾经清丽的容色。只是现在,她脸色焦黄,面颊凹陷,尤其手脚还锁着铁链,形同地狱里的恶鬼,十分骇人。

徐明善见到这女人脸色大变,怒道:“你出来做什么!”

急匆匆追赶而来的三个婆子拉住那女人,满头大汗道:“婉娘突然发疯,力气大得惊人,我们拦不住她。”

“夫君,我们的女儿回来了!她来找我,说她被砍得好疼。你救救她!你快去救救她!”婉娘声泪俱下,已经嘶哑的嗓子还在嘶嚎。三个婆子紧紧抱住她的腰、束住她的手脚,可她还在拼命向徐明善挣扎,一双凸起的眼牢牢盯着他,要他“救命”。

徐明善铁青着脸,怒斥她:“疯疯癫癫,成何体统!来人把她带下去!”

婆子们得了命令,不敢怠慢,生拉硬拽要把婉娘架走。

婉娘发着疯病,力气不小,叫嚷着将婆子们都带倒了。

徐明善看不过去,直接一巴掌打了过去,婉娘的脸上多了五个鲜红的指印。可婉娘浑然不觉,见徐明善靠近,反而牢牢抓住他的衣袖,指甲几乎抠进布料里,死不松手,哭喊着:“夫君!你快救救她!来不及了!到处都是血,来不及了!”

正堂的动静惊动了门口的镖师。两个青壮的小伙跑了进来,见怪不怪一把拉住了婉娘手腕上的锁链,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推搡进了后堂。

凄厉的喊叫声久久盘旋在堂中,让唐楷不寒而栗。

唐楷震惊地看着徐明善,忍不住道:“徐镖头,这是……”

徐明善脸色依旧不善,恼怒道:“是我的妾室。她的女儿不久前死了,从此发了治不好的疯病。”

她的女儿?唐楷觉得这用词很是微妙:“这位夫人的女儿因何身故?”

徐明善一愣,没好气道:“病死的。”

肯定不是。

唐楷看他的表情在心里断言。

“是什么急病让夫人如此着急,成了这副模样?”

“唐刑曹,你不是为了穆择的事而来吗?为什么在她的事上纠缠。”徐明善不耐烦起来。

“即使是府上如夫人,徐镖头这样用铁链锁她实在有悖情理。我身为刑曹,遇到这种事不由要多问上几句。”唐楷依旧镇定。

徐明善冷笑道:“她发起疯的样子你刚见过,若没有铁链锁着,你的脸恐怕要被她抓下块肉来。”

“心病还需心药医,纵使镖头无法宽慰她,这样虐待一个女人终不是大丈夫所为。”唐楷忍不住仗义执言。

“虐待?”徐明善怒道,“她教养出那样的好女儿,我还留着她的性命,将她好吃好喝供在府里,哪里虐待她!唐刑曹不明就里不要信口开河。”

“她的女儿怎么了?”唐楷道。

“我的家事,轮不到你来多问!送客!”徐明善被踩到痛脚,拂袖而去,将唐楷一人留在空荡的正堂,无人问津,只能灰溜溜离去。

唐楷生出一点后悔,不该因那女人可怜就莽撞发火,现在看来,短期内徐镖头是不会欢迎他再上门了,可他还没问出多少有用的东西。

待他纵马回家,虽然夜色已临,但还未至深夜。

唐母对他回来得早有几分惊讶:“早知你这时回来我便请顾娘子和她兄长多留一刻了。”

“瑂姐来了?”唐楷惊讶道:“她来做什么?”

唐母愣了一愣,笑道:“这话问得有鬼,你不是最盼着她吗?”知子莫若母,唐楷每天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顾瑂进家门,怎么听说她来了,不惊喜倒像吓掉了魂。

“她跟你说什么了?”唐楷紧张地问。

“她与顾掌柜一同来的,听说你出了京城,便说改日再来,”唐母回忆着,“两人没说什么,顾娘子问了问我的身体,便离开了。”

看来不是来收房子的,唐楷定了心,继而有一点失落。他已经好久没见到她了,难得她主动来找,他还错过了。

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去见她。

唐楷焦躁地叹了口气。

近来,他忙得焦头烂额。线索不能说没有,却是一团乱麻,偶尔伸出一两个线头,拽一拽都是死结,就像今天去见徐镖头,对方无所隐瞒,他却什么都得不到。

不过他总觉得徐镖头的话里有蹊跷,是一种直觉。自他回来的路上便总被一种怀疑的感觉萦绕,徐镖头一定透露出过什么,因为婉娘的事一搅,让他没能立刻抓住……可,是什么呢?

“唐楷查得怎么样了?”

金乌城七里坊,一座大宅的暖阁里,京衙司理刘秉谦坐在茶席旁殷勤料理茶席。

沚国崇峻、海崖两地盛产茶叶,叶大香浓,风味众多。沚国人多好茶,不可一日无茶。国人饮茶基本都是沸水直接冲泡,而在宫廷中还保留着宋人点茶的习俗,并视为一种典雅的仪式。

刘秉谦熟练地拿出茶碾,碾碎上好的茶叶放入白瓷碗中,兑以石锅里仍在沸腾的水,继以茶筅调膏击拂,动作行云流水,待一碗茶汤制好放在席上,他才开口答话:“今日向我告假去京外查宣威镖局了。”

对面人浓眉微皱:“穆择的案子和镖局有联系?”

“唐楷坚定认为韩途之死与穆择案有联系,所以揪着这条线索在调查。宣威镖局的镖头和这两人认识,所以他去会上一会。”刘秉谦恭敬答道。

对面人端起茶碗呷了一口,满口噙香,不觉赞叹一声:“好茶。”

刘秉谦素来爱茶,闻言笑道:“这是海崖万缕金,因晒干后叶条上有一缕金丝得名,入口花香高扬,被称作茶中魁,正配张天官。”

七里坊是京城有名的豪富之地,所谓“七里”便是这里距离宫城门的距离,于此处有宅院是身份的象征,朝中重臣大多在此处置业,此间暖阁中的品茶人正是吏部天官张沛德。

张沛德笑道:“茶嘛,就算搞出再多名头终归是解渴之物。所谓风雅,实在没什么用处。”

刘秉谦也笑道:“话也不能如此说。若以‘有用’论,大多数人都不必存身于世了,包括下官。”

张沛德呵呵一笑,放下了这个话题,道:“一月有余,唐楷在穆择案上尚未查出眉目,上面倒有些不耐烦了,刑部派人督办的声音渐渐压不住了。你说,我是不是操之过急了?”

“穆择案当然不容易查,要是好查,唐楷如何能凭借此案青云直上,于仕途再上一阶?”刘秉谦说话间为自己亦点了一碗茶,“查不到是对的,而且越查不到,上面等得越急,水落石出时唐楷越能一鸣惊人。这就是一场赌博,天官如此看重唐楷,不就是看重他的冲劲了吗?”

张沛德点点头:“不错,他经历过家破人亡、沿街乞食、险些曝尸荒野的磨难,还能有这样的勇气和胆略,绝非庸才,必能做一番事业。不过,我看重他倒不全是因为这个。”

刘秉谦好奇道:“那是因为什么?”

“殿试之后,高中的进士们到我的府上拜师,我看唐楷谈吐不凡,便留他多坐了一会儿。我问他准备如何为官,我以为他长篇大论一番,博我好感,但他只说了四个字。”张沛德如今说起那时,仍满是赞许。

“四个字便让天官力排众议点了二十岁的刑曹,当真字字珠玑。”刘秉谦笑道。

张沛德哈哈一笑:“力排众议点了京衙刑曹又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因为你。”

刘秉谦难得露出惊讶的神色:“倒要请教。”

张沛德笑道:“我要让人看到我对他的看重与庇护,又要他不遭受嫉妒——尤其是最受威胁的顶头上司的嫉妒。”他的目光盯着刘秉谦。刘秉谦四十有余,面容和煦,一派佛相,靠着殷实家境从容走到了今天的位置,对名利从不悬心,只爱花爱茶爱美人。

刘秉谦略一思索,哈哈大笑:“原来天官是看中了我朽木不可雕啊。”

张沛德也是一笑:“哪里,刘司理是沚国最懂得为官之道的人了。”

“天官放心,若非小唐楷不愿意,他早就是我的侄女婿了。我很喜欢他,绝不会为难他。”刘秉谦发自内心道。他盯着面前澄碧的茶汤,自嘲道:“京衙司理,名头听着大,京城中哪一点是我可以管的。名利都是浮云过眼,与其纠结于一生襟抱未曾开,不如尽欢哪。”

“所以我说,你最懂得为官之道,”张沛德笑笑,脸渐沉下来,“黑色的羽翼只要还在,谁又能真正做事。”他忽然抬起头,眼睛中猛然射出晶亮的光彩:“这便是唐楷的难得之处。我问他若为官,如何理政。那少年扬着头,朗朗道:民贵君轻。”四个字,掷地有声。

刘秉谦捏着茶盏的手悬在半空,顿住了,似被这话定了身,半晌吐出一口气,感慨道:“好一个民贵君轻。怪不得你这样喜欢他,他一句话便说到了你心坎上。”

张沛德叹了一声:“是啊,真正受过苦,才真正懂得民贵君轻的分量。而且,他并不了解我,却敢在我面前坦诚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他看透了我,信任我。这样的胆识和锋芒,我从未见过第二个。”

“说起唐楷,你就滔滔不绝,他真是你的宝贝。”刘秉谦调侃道。

“当然,绝无仅有,难得的宝贝,”张沛德得意地捧起半凉的茶盏,毫不吝惜一口饮尽,别有深意道,“所以,这个宝贝不能有任何闪失,穆择案只能是他的台阶,不能变成绊脚石。”

刘秉谦摆弄着空茶盏。他心中有件事,说出来定会让张沛德不悦,可他又怕不说的话,这个“宝贝”真的有什么闪失,张沛德会怪罪他的疏忽。

他愣了会神,还是说道:“唐楷近来一直在查韩途、穆择的旧事,抽丝剥茧十分辛苦。但凶案现场留下了一枚珠花,他却视而不见。我觉得蹊跷,将珠花的样子临摹了几份,暗中命人遍京城彻查,竟有收获。画院一个姓顾的画师认得珠花花蕊处的花纹,说这是他远亲的家徽,那远亲名叫顾默,字言之。顾言之在宣德年间曾任教坊‘百工长’,宫中器物制造由他把关,优劣由他评定,天下工匠皆以他为师。不过,就在二十二年前,他忽然辞任隐居,再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这位顾言之有一双儿女,长子名叫顾玙,是半日闲的掌柜。女儿是哪一位,想必不用我多说了。”

张沛德沉默许久道:“刘司理真是心细如发。”

“我是不喜案牍劳形,又不是年老不晓事。”刘秉谦无奈一笑,惋惜地长叹一声:“唐楷啊……”从来英雄难过美人关。

“他立身秉正,不会犯这种错,”张沛德摇摇头,“他只是在赌,他相信那个女人,又自信凭自己能力可以两全。”

“年少轻狂。”刘秉谦十分不以为然。

“我其实相信,以他的能力可以处理好这件事,”张沛德平静道,“但上面催逼甚急,穆择案不能由着他拖下去。而且,这样难得的人才,在他的仕途中这种可有可无的瑕疵,还是应该早点避免。”他看向刘秉谦:“刘司理也有同感吧。”

刘秉谦沉吟片刻,拿定了主意,微微颔首:“天官所言甚是,下官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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