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貊庠因身份是恶鬼,所以还没进门就被那夏衍丢在了大殿门口跪着,自己则随仙侍一路畅通无阻进了里殿。
貊庠膝盖儿骨因地转凸起的鳞石,隔的不适,微微半趴着用胳膊肘顶着身体,抬眸便偷偷瞄了几眼无机阁大殿,只见那白玉堆砌的亮晃晃大殿、香炉烛烟绕雾如春暖满殿、锦屏渲之铺染美人案、粉珠碧帘层层叠叠半隔半遮,隐隐约约地只见内里奔走欢忙的仙侍倩姿影影绰绰,然而挤满了殿前的各路神医、神巫、司药仙、司医仙则是惶惶不安地跪了一地,五花八门的装束秀衣亮晶晶,着实晃人眼睛疼。
夏衍虽将貊庠周身法术全数禁锢,自然也封禁了部分鬼气弥漫。
可是,貊庠依旧能堪堪察觉到跪在她前面一众大小神仙有意无意对着她投来的目光,满是鄙夷及怨恨,大有她是罪大恶极之人,非死不可,就连那公主身边寻常侍候的仙侍晃悠出去时,也是冷着一张厉色的白脸,对她射来一记又一道冷光,尽是恶嫌和杀意,而她则低着头假装看不见那些人的脸色,但是知晓自己那是铁定完蛋了,根本不需要他们这般明目张胆的提醒。
珠帘重影间叠的内殿,隐隐约约可见一袭青衣的神女,一手将被子掖好,一手将空了的药碗递过去,跪在一旁的仙侍立即过来恭敬的跪下接过了玉色的清碗。
貊庠隔着珠帘重重密里若遮灯影葳蕤,在远处看的那是一阵扼腕叹息,暗道:这是在伺候亲娘吧!
青衣女子吩咐仙侍退下,将目光辗转间移向了一袭白衣的夏衍脸上,起身微微颔首,恭敬问,“殿下,那只鬼可带了来!”
“带来了,就在哪儿!”话落,夏衍随意抬手指了指跪在不远处几乎要潜逃至殿外的貊庠。
青女顺着夏衍指去的方向看了过去,果真很容易,就见跪着的一众神仙后面,那一袭蓝衣、脏不拉叽的女子身子伏的极低几经看不见却又那么极其显眼,她紧绷心里的弦一下子便松下,对着夏衍抚了抚身,“多谢殿下。”
夏衍则客套的抬眸应道,“无碍!”
青女沉着眉转脸面向一旁的仙侍示意她去领人,那仙侍点头回了一句“是”,转身便向貊庠所跪的位置疾步走去。
貊庠眼看就快要趴着潜出殿外,然而一瞬就被一位仙侍截住,拉起踉跄几步就到了那青衣神女面前。
不待她有所反应,那拉着她的女侍,便将她与帝女两人的中指用红线绑了起来,然后重重按着她的肩膀跪倒在帝女偌大的床前。
那名唤青女的大人倒是人狠话不多的老女人,不知道是用了什么秘法,那是直接将她元神里混合了帝女的一些神识抽了一干二净不说,还故意一掌直接将她魂魄差点拍散。
貊庠浑身就像是被抽尽了力气瘫软若泥,可意识却异常清醒的在撑着。
她知道大概是和与浓的死生契起了作用吧,但是拆魂的疼那是铁定要自己受着的,是和与浓流鼻血一样的道理。
貊庠越疼越清醒,她目光如炬的直直盯着那绮罗帐里娇滴滴躺着的沉睡美人看了些久,似乎是那连接在她中指红线的作用,她有所感应,果然就在一刻后,那美人终于睁开了紧闭着的眼睛,长睫翕动着幽幽掀开眼皮。
貊庠心上一紧,此刻竟比任何人都紧张的瞠目结舌,暗耐不住激动道:她娘的这女人终于要醒了。
抒桁虚弱无力的倚靠在青女大人的怀里,一张惨白的小脸血色尽褪,低声弱无气力的喊道,“青女……姑姑。”
貊庠猛然间大悟,原来这两人是姑侄的关系,怪不得这老女人下手一副恨不能抽散了她的魂魄,非至她于死地不可。
青女蹙眉,满目心疼的伸手拭去了帝女眼角的泪,语气掩不住欣喜,以至慌不择言,“姑姑的阿桁,你都……快要急死姑姑了,你都睡了六日……”
抒桁目光缓缓的移向远处欲走的夏衍,用虚弱至极的语气喊,眼里亦是堆满了水雾,她轻言唤道:“……夏衍”哥哥!
闻声,夏衍目光微顿,蓦地转身,于一众跪着的神仙中间缓缓停步但并未回身,可是嘴角莫名溢出浅浅的一笑,随后缓步离开。
待水神殿下离开,一众神巫医仙们一下表情炸开了锅,方才,帝女唤水神时,水神他笑了,所以,这水神莫不是有病了吧!
……还是那传言似真,他既喜欢归墟帝姬檀溪又喜欢帝女,还是他们的眼神有病了,要给神医、神巫们瞧瞧,刚才是看错了。
可是资历老一点的神仙,就比如刚踏进门差点就被送出去的玄武帝君就知道,水神是喜欢帝女,但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兄妹。
这水神还有一层身份不得了,是天帝的儿子,只是无奈碍于重重原因,随便不可宣扬出来罢了。
他虽说是知道几百年不久,但是已经特别后悔在人家飞升成神时,单挑人家还把人家给打败了。
夏衍拱手施礼,与执明擦肩而过,但却连眼神都未瞥给他。
貊庠于珠帘重重慕影中远远地望向那一袭白衣盛华的男人背手离开的方向,直至一个白茫茫的光点儿消失于沁玉的大殿门口,也并未回头发觉有忘记了什么,还是压根儿就是要刻意留下她,为帝女的重伤赎罪。
不知为什么,貊庠整个人会因为夏衍的绝情离开,彻底的无助和哀伤了起来。
那种荒凉的感觉真的很是反常,貊庠深吸一口气,移开目光强硬的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然而她收回视线的一瞬正好与走进殿门看过来的玄武帝君,两人视线相接,却止短短一秒,貊庠便垂下了脑袋,她还是受不住抽走部分元神的撕裂之痛,浑浑噩噩的趴在帝女床前冰冷的地板上,突然,很想、很想、很想回去枉死城,但是她知道应该不可能了,她会死吧,可是也在侥幸的在想与浓会不会活着,而她也会安然无恙的活下去吧!
跟在玄武帝君身后的彭离,神色一闪惊慌,快步跑去抱住了晕死过去的貊庠,他的眼神小心翼翼又略带祈求的望向一身墨莲玄衣的男人,还未开口,执明便像是知道彭离的意思,眼神示意他带她走即可。
彭离欣喜且惊讶的合下眼眸,抱起貊庠快步离开无机阁大殿,心道:只要貊庠不死,那么与浓也便不会死。
执明负手而立,抬眸望了一眼帝女已经入药睡下,目光不自觉地便又追上彭离离开的方向,玉色的宫殿门露出殿外的黑石长阶,暮光摇摇晃晃的打了下来,珠光荸荠。
或许,没有人会比他更加清楚,彭离救走那只恶贯满盈的恶鬼,只是为了那死生契所谓暗结的另一人。
先前的玉京殿里以一已之力承下有关伤害帝女的所有罪责,后又死命祈求夏衍和他不管如何务必都要放那恶鬼一命,即使他陪上性命亦为不可。
然而,彭离他可知,那妖王风与浓不过只是在勉强续命罢了,终归是拗不过天劫……必将会大限将至的!
还有那胆大包天的女恶鬼,且不说重伤了帝女,就那一身阴煞之气,亦不知是吃了多少人,就算死了那又如何!
终究,这一切是彭离你,太过于看的浅显了。
然而,即使这些不算如何……
亦可知守那鸿毛不浮,万灵不生的弱水,五百年的代价,岂是轻易的,就他那样子的小神,即便侥幸不丧命也会神力尽失,重回人间轮回六道里任何一物!
青女见执明来了,挥手便秉退了大殿内的众人,一霎时,襄玉的大殿便只剩下执明、青女,还有沉沉睡过去的帝女。
青女抬手小心翼翼的掀开几重珠帘轻手轻脚走了出来,她一身青衣浮华,眉如远山含黛,眼尾描撰碧珠美人画佃绝艳,熠熠生辉,她朱唇轻启,声线冷淡,“帝君,您到了!”
“嗯。”执明作答,顿了顿又问,“帝女如何了。”
“帝女刚醒,不过这元神算是结好无碍了,过不了多时,便会恢复如初。”
“那也好,有劳青女大人,天帝那处朝会实在腾不出来时间赶过来,特让本尊过来瞧瞧情况。”执明缓缓而道,眉目微微凝了起来,鼻息间都是如春的沁香,可过分的清暖了,他有些闻不惯。
执明面不改色,未显露出来烦闷,语气关切道,“青女大人,万望尽心,帝女本就体弱。”
“帝君说笑了,本来抒桁那丫头,是自小长在小神身边的,天帝朝会要紧。”青女目光微顿,话落,不宜觉察的便望向执明,脸色微自深邃,迟疑了许久,可依旧欲言又止。
“青女大人可是有事儿要说,但说无妨。”执明留意到她的犹豫不决,便开口问道。
“哦,小神只是好奇,彭离是帝君座下神将,怎么就不动声色的带走那伤了我家阿桁的凶手,没看错那是恶鬼,该是下界吃人嗜魂多数成灾了吧!”青女试探性的问,的确贸然不敢深究,只因暗自授意的人就在眼前,神界最为身份尊贵的玄武帝君。
“那依青女大人所言,可也是觉得那鬼该受些惩罚了。”执明思虑了一下问,面无表情的轻抚了抚衣袖。
“青女不敢妄议。”青女颔首恭敬道,心想,那自然是免不了,阿桁差点都死了,总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执明稍作犹豫,挑起左眉看她愤恨着一张脸,知道明显包庇不下去,便说道,“也不是不可以,那鬼确实是做了不少伤天害理之事儿,那就罚她去守那摇天尽处蕊宫潇桥殿旁的那棵上古凤凰树吧!那树灵的主人绥苑仙子自千年前殒灭后便无人招抚、看管……想来也是做罚了!”
“帝君如此这般也算厚待那恶鬼了,那处虽说是荒废多年,可那凤凰树的灵气,足以让那恶鬼脱胎换骨,散去混身上下的煞气恶念。所以,帝君如此,可是因为那死生契背后所结之人。”青女依旧客客气气的说话,可话里带刺,扎的执明一下吞了满心的刺儿来,叹道,她果真是知晓了。
可执明仍然不失礼貌的继续框她,“不是因为她!”
青女的笑容逐渐变得深幽了起来,“帝君何故否认,那死生契所结的术法源自哪里,青女与她也算故人一场,怎能不识呢?”
她从那恶鬼的元神里抽离抒桁的神识时,便已经猜到那人是妖界四大妖王之一千面赤狐、风与浓,只是她并不方便此时讲出来罢了。
因为,她的目的自始至终只是那女鬼,这既然留在了天上,那也好,日后她定不会让她好受多少,合着只是一只小小恶鬼,她还翻不了天。
至于其他的,她自然不会多话,也知道执明与那位,有不可说之旧事儿。
然而帝君不提,她自然多少会顾着点,毕竟尊位有别。
执明还欲遮阑珊,青女直接左手交握右手,微微颔首,施礼送客道,“小神恭送帝君。”
执明黑着一张脸见青女送客,默了一会儿后,直接甩袖离开。
他出了无极阁便见抱着貊庠的彭离守在门口等他,他神色自若的未看过去,只是声线缓了缓说道,“把她带去摇天蕊宫潇桥殿,本尊罚她守那棵上古凤凰树,你收拾收拾亦去弱水吧!”
彭离低头,想了想还是禁不住多问了一句,“不知帝君可是让她守多久。”
执明道,“五百年!”
彭离面露欣喜,可心里还是微不可察的溢出一股不安,帝君这是用同样的方式惩罚,是在提醒他的不敬和忤逆吗,做那样使帝君左右为难的事儿。
执明敛眉,神情晦暗,忽然问:“你就这么喜欢她!”
彭离异常坚毅的说,“那日她替我收尸,让我感觉很温暖,是我穷其一生所追寻不到的温度。帝君,我飞升前不是一个好人,只是山野荒村中一个被打残的小贼。一生仅仅只靠偷盗苟活,可也实非本意,因为没有人教过我别的,而我……也只是想要活下去吃饱肚子而已。可到最后形势威逼再容不得活下去,而不得不杀人,到最后不得不去死,可她让我觉得突然之间没有那么难过了。那时候我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什么都没有,可她却一下做到了那么多,好似一瞬间,我什么都有了。”
“……本尊知道了。”执明淡淡从喉咙里溢出一丝声响,垂下长睫说道,“等你从弱水回来,许你离开。”
“他怎么了?”貊庠醒了,她睁开眼睛,看着玄武帝君的背影,许是无限落寞,消失在无机阁的大殿门口。
彭离弯腰放她下来,神色深谙道,“这是小仙与帝君主动第二次讲话,第一次是玉京殿求他放你。是很奇怪吧,就那样我抓住了他的衣角,而他却什么也没说,就那样答应了我。本来我是夏衍尊神渡上天来的神,按理来说该跟着殿下,只是帝君身边尚缺一位神将,殿下便划拨了我去。”
貊庠眼皮很重,几乎没有力气睁开,可却抬眸去看他的脸,落进她眼里的如数落寞,她垂下眸子,满是疑惑不解,“你与帝君不熟吗?但还是谢谢你。可我知道你是为了与浓,所以,我就不还你人情了!”
彭离惊异了片刻,微笑道,“姑娘,你不必客气,她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她能为你舍命相护,我也能!”
貊庠“嗯”了一声,靠在他肩头,“那你带我去哪里!”
彭离扶着她的手,一手将她揽在怀里,温和道,“我扶着你走。”
“可以和我说你和风与浓的故事吗?”貊庠说,半边身子都偎在彭离怀里,动作缓慢的靠着他走。
“……对于她来说应该是举手之劳的故事,可是我记得一生便好,所以,这样就很好了。”彭离顿了顿,忽然岔开话题问:“姑娘还好吗?”
他知道,青女大人是下了狠手,但是因为妖族死生契的缘故,虽是不致死但也难好活。
貊庠皱了皱眉,脑子里虽是倦怠的厉害,可是浑身都疼的令人发抖。
她倨傲的咬牙说,“不疼。”
“……那么,我可以请姑娘务必不要记恨水神殿下吗?”彭离怵的央求道,“殿下只是性子冷了些……而姑娘要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