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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作品样章我们看了,说实话,写得真不错,用笔、下笔之老辣,让我们真不敢相信您是第一次写长篇小说。”出版社负责接稿与接待作者的副主编坐在办公桌内,从稿件上抬起眼,看着柳笑笑,说:“但是,关于出版的事,我们恐怕无能为力。”
“哦?请您指教。”笑笑客气地说。
“指教谈不上,只是得告诉您事实,或者说现实。”副主编叹了口气,说:“这几年虽然看似畅销书市场一派繁荣,也出了若干年轻的甚至偶像级别的男女作家,但实则出版业也不挣钱,甚至有时还会赔钱出书。那些签约了的并且在第一部就能盈利的少之又少,如果出现可以一炮走红的作者,我们会重点扶植和栽培,可以签约加公费出书并且有对作者本人的宣传和包装。但是,如您这样的……请恕我直言啊……您这样的名不见经传的初出茅庐的作家,我们真的不敢签啊,更不敢冒险给您出书。”
柳笑笑忙说:“东西好不就得了么?九十年代作家唐文杰出第一部小说便大卖,后来接受采访,他便说‘没有人能拒绝货真价实的诱惑’。刚才您也说了,我的作品算是……该怎么说呢……拿得出手吧,甚至我自己认为,此部《银光》,无论在可读性、文学性甚至商业畅销性上,都会给贵社带来收益的,一定会成功!”
副主编哑然失笑,说道:“您就那么自信?”
柳笑笑微笑着说:“主编,没这份儿自信,我不会给贵社邮寄来样稿的,没这份儿自信,我也不会坐在您的办公桌前。”
的确,在自信这方面,柳笑笑早已在十年间练就得炉火纯青了,或者该说无以复加。
柳笑笑自视,自己一路走来最大的“资本”之一就是这份儿无畏的自信,但却绝不是盲目的自信,而往往一个人如果又有拿得出的成果又有自信,那么成功必然在前方等着他。
但是在文学方面,柳笑笑却“出师不利”。
这是2008年的春天。
笑笑的小说首作《银光》早在半年前便完成了,但他一直在反复润色、反复修改,终于在不久前定了稿。他不只一遍的全篇阅读,还把全文交给了他的恩师与伯乐文浩老师看,文浩老师读罢赞不绝口,言称:“愿你——我的笑笑爱徒,能在银色光芒的波光粼粼的文学之海里徜徉、遨游。”
同时,文浩老师还提出一个建议:是时候可以尝试着联系一下出版社了。假如这颗问路石投响了,那么柳笑笑的文学之路将会前途无量、一帆风顺。
文浩老师还遗憾地说:只可惜咱们自己的师范大学出版社只出教材而不出小说——两种版号完全不同,否则,以他的推荐,定可以咱们自己“前店后厂,自产自销”了。
于是,自信满满的柳笑笑在网上搜索到了几乎囊括全国的上百家大型出版社和企业的地址邮编,在师大那价格便宜到惊人的复印部誊制了足够数量的含有作者简介、联系方式、作品梗概、市场预期以及及样章的文件,又去到邮局把它们一一寄出,然后静候佳饮。
虽然经历过自己搞音乐时期小样带被“驳回”的经历,从而让自己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柳笑笑还是没能想到,等了数个日夜后,竟能有将近九成的投稿都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而如柳笑笑此时所处的、能够有回信并且约见柳笑笑的这类出版社更是寥寥无几,却往往带来的结果比石沉大海或直接电话里拒绝更令人沮丧。
“自信可嘉,小伙子。”副主编说:“但是一个人光有自信是不行的,甚至……说白了,有自信也有成果也是不行的,你得认清局面。现在写书的甚至比读书的人都多,投稿的人多如牛毛,像你这样能够被叫来谈的,已经是极其幸运了,说明你的东西还不错。”
“那就出啊!主编!”柳笑笑说,“我保证给你们带来成就,成全您,也陶冶我!您就当一当这伯乐吧!”
这话,柳笑笑说出来才觉得,那十年音乐旅程间他说过很多遍。
“关键是啊,小伙子……”主编拿起水杯,喝了一口,说:“千军万马都在过一个独木桥啊!”
这句,柳笑笑在十年音乐历程里也听得太多了。
他有点恍惚,他甚至觉得是不是自己经历的历史瞬间又在重演了?还是如“复制粘贴”般的重复——同样的情景出现在各个圈子中呢?
柳笑笑大概猜测到出版社叫他来此行的目的了。
“那么,主编,”柳笑笑依然很理智很客气地微笑着说,“既然您都明确说了,我的书出不了,您今天又为什么叫我来呢?”
“不是出不了,其实是能出。”副主编放下杯子,“咱就开宗明义说吧,公费,也就是社里掏钱出,肯定没戏,但是,您若是能……”
笑笑开了口,竟奇迹般的跟副主编异口同声道:“能自费出书,咱们可以谈谈。”
副主编愣了,一脸不解地望着柳笑笑,半天才说:“你,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柳笑笑苦笑道:“主要是这场面,经历过,还不少次。”
“别的出版社也是这么跟你谈的?”副主编问。
“哦不,”柳笑笑摇摇头,“出版社开这个口,您是第一位,但是同样的话,我听了不少次,是另一个圈子。”
“什么圈子?”副主编饶有兴致地问。
柳笑笑一摆手,说:“那不值得一提了。那个,主编,我能问问,如果我自费出,什么价码儿?”
副主编想了想,说:“直说了吧,五万是起步价,管出,几千册吧,大概一两千左右,不管发行,更不管营销和广告;十万,管出,管发行,其他的不管;十五万……”
柳笑笑还没听完副主编的话就哈哈大笑起来。
副主编停止了“报价”,疑惑不解地望向笑笑。
笑笑向副主编抱抱拳拱拱手,说:“抱歉,抱歉,主编,我只是没有忍住。”
虽然一切发生得太过黑色幽默和讽刺,虽然一切真的在以另一个形式、另一个场合和另一个圈子里复制粘贴,但柳笑笑今天的态度还是非常温和的,只因为,彼此都是文化人是一方面,而出版社,虽然早已金钱挂帅,但毕竟人家态度还是很好的,尽管这场面和当年在诸如“文京”、“时髦蓝天”的总监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幕幕别无二致,但柳笑笑知道,毕竟此时对方不是那些打着艺术旗号揽财的商人,所以一定要保持绅士风度。
而且,此时的柳笑笑也不是当年那个血气方刚的摇滚小子了。他现在是作家,作家遇事要更冷静。
但柳笑笑还是没克制住他的“坏”,他一贯的性情驱使他说道:“主编,我替您说下边的吧。下面还分十五万、二十万、二十五万和三十万几档,十五万档就有包装了,从这档往上,出的银子越多,就被包装的越火,我要是出到三十万,包我红!对么?”
“对……”副主编虽然点都称是,但是不再有笑容挂在脸上,他冷冷地说道:“小伙子,你不是存心来……”
“哦,主编!这个您可以放心!”柳笑笑又摆了摆手,说:“我真不是来捣乱的,而是,您说的这一套价码儿,我在别的行业里听到过太多次。用相声行的话说就是——这套活,瓷实。”
说着,柳笑笑起身,并且拿起外套,准备离开。
副主编倒是挺客气,也站起了身,问道:“您这意思,是不准备谈谈自费了?”
柳笑笑摇摇头,微笑着说道:“主编,我知道,新手自费出书这事儿已经巍然成风了,无论对于新作者还是出版社,这都成了行内一个心照不宣加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儿,而如我以前所处的那些圈子一样,总是周瑜打黄盖,有愿意打的有愿意挨的,也自然有市场就有生意,或者说有生意就有市场。但是,主编,一来,我真的不愿意看到直接代表文化业的出版行业沦为这个样子!固然,拿版号来作为商品,增加出版企业甚至编辑个人的收入,也是市场规律,可以理解,但是这样的事一旦蔚然成风,那么还要我们本着宣传文化和文学的出版社做什么呢?只要作者自己出钱,无论写得好坏就一律能出,那么他或她要写成烂泥呢?也是出钱就可以出?出了以后,恐怕砸的不是作家的牌子,而是出版社的牌子甚至整个出版业的口碑吧?再有,其二,我可以透露给您,我当初是玩音乐的,六年七年甚至八年以前,我曾一次次的携我的作品去音乐公司,那时的那些所谓音乐圈大佬就让我和我的乐队自费出专辑,那时我对他们说的话是‘如果我自己花钱给我自己出专辑,那么用什么来证明我的实力和水准呢,这就跟自己花钱给自己买名望一样啊’,而今天在您这里,我也是想说——如果我自己花钱给我自己出书,把我呕心沥血写出来的作品用我自己的钱出版上市,那么问题就来了:我还为什么要写它呢?我完全可以找个代笔替我写了然后我一花钱,这作家名号就是我的了啊!或者换句话说,我要是有那几十万给自己出书的钱,我把钱花在吃喝玩乐的享受上不好么?”
副主编愣在了原地,显然,柳笑笑这一番话,是他从没听过的,他也更没有想到,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作家,“胆敢”有这样“放肆”的语言和思想——让人噎到接不出下文的、且有理有据的“大胆”和“放肆”。
柳笑笑继续说道:“古人云,文以载道,搞文学、文化的人,都是希望把自己的学术——当然,我们通俗小说作家的东西谈不上学术,但至少是文字艺术吧——把自己承载着文化的文字以书籍为载体呈现给更多人。写书之人,本是为他人答疑解惑之人,但现在呢?写书之人为了为别人答疑解惑,首先得花钱让自己为别人答疑解惑,那么是不是,这个事本身就够疑够惑呢?这就形成了一个悖论了,同时,这就如同你给别人一碗面,他吃了,你还得把碗也送给他。主编,这种事儿,无论对作者们,还是贵行业,都太糟糕了。谢谢您今天能接待我,打扰了,主编,我,告辞了。”
说罢,柳笑笑再度抱拳,然后回身,拉门,走出,关门,动作连贯,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沿出版社楼道向楼门走去。
这个动作,柳笑笑在十年间也重复过无数次。
边走,柳笑笑边苦笑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的“汤”虽然换了,但是各个圈子的“药”,却丝毫没变。
接下来的数月里,刚才那一幕在多个出版社里、或在多通电话里被一次次复制、被一次次粘贴。
……
柳笑笑还经历过这样一幕。
当他来到一家出版社,进入办公区,刚要敲响主编室的大门时,听到里面传来了一声咆哮:“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就敢拿来让我们出版!拿上你的稿子,走!”
门开了,出来一位一脸沮丧的男作者,他左手关门,右手颤抖着紧紧攥着被他卷成一团的打印稿件。
他看到了柳笑笑,苦笑着朝笑笑点点头,笑笑也微笑点头致意。
那哥们儿没说什么,哭丧着脸走远。
柳笑笑没有去敲主编的门,而是追了过去,问:“这位哥哥,请留步。恕兄弟多嘴,您……是被拒了么?”
那作者苦笑着点点头,轻声说:“您也是来投稿的吧?您写得风格是?”
“都市案件侦破加悬疑,以及言情。”柳笑笑答,“您写的书,类型是?”
那哥们儿叹了口气,摇摇头无奈地说:“他们只看了几眼,就说我这个类型简直是胡说八道,不但不会有市场,还会一败涂地,让我死了这条心。”
柳笑笑不解地问:“那您写得是……?”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哥们儿,”那作者回答,“我写的是‘盗墓’题材的,这题材恐怕你没听说过。”
柳笑笑摇摇头,说:“确实没听说过,但是我觉得很好啊,很有创意,应该可读性很强啊!”
“然而,在他们眼里却一文不值。”那作者轻叹道。
“别气馁,我觉得你会成功!”柳笑笑说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鼓励那位素不相识的作者,也许是一种同命相连?抑或是,惺惺相惜?
那男作者伸出右手,说:“谢谢你的鼓励,哥们儿!我会继续,我不会停。”
柳笑笑也赶忙伸手回握。
男作家头也不回地走了,柳笑笑知道,自己也不可能再去敲身后那扇门了。
……
几个月后,那男作家遇到了慧眼伯乐的出版社,他的书出版了,一炮而红,火遍全国大江南北,掀起了阅读狂潮。
柳笑笑不禁感慨:成功或失败,固然取决于市场,但更总是取决于一个人是否还能再坚持一下。
这样的事曾发生在他的音乐历程里,他也希望,能发生在他的写作生涯中。
如斯蒂芬金所说:希望是个好东西,有时还是很好的东西。
他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