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万人万死万种心
铸剑阁就一条路,铸剑炉位于中间位置,在它之前,是烧炉用的精炭和炼兵用的铁石,摆放齐整,分类明晰。在它之后,是铁剑山庄的宝藏所在——兵墓。每造出一把新的兵器,都要先在兵墓试炼一二,以刃击刃,你死我活。在这里,夭折的兵器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是铁剑山庄几百年的传承,同样也是在这里,诞生了数十把天下闻名的神兵。近如青钢、君子、春雷三剑,远如寒月枪、落日弓、开天斧、流云剑,都曾在各自的岁月闪耀辉煌。君子义来过这里,三十年前,他应铁剑山庄之邀,来此地领取专门为华山量身定做的君子剑,此后三十年,大小几百次比武论剑,除了英雄台一战受挫,未尝一败。他并不愿意丢弃手中的朋友,君子剑在他看来,已经完美无瑕,它在君子非心中的地位,也仅次于陈思思。也许是一般重要。三十年前,他站在兵墓入口,视线穿透无穷无尽的残刀碎剑、焦土黑血,一眼便找到了他的朋友。握在手中的那一刹那,他仿佛听见抓住了自己的心,砰砰,砰砰,砰砰——周遭的残刀碎剑仿佛有了生命,化兵成魂,嘶吼着,冷笑着,凶狠地酷烈地朝他杀来。手中的剑好似饥渴难耐的银龙,迫不及待地想要撕裂一切。说不清是人指挥剑,还是剑指挥人,君子非独战兵墓,战场鲜血淋漓,几无完身。连续几日,君子非耳畔总是刀剑交鸣,壮烈又不甘地死去。也是在那之后,君子非杀人时候,越来越冷酷无情。
如今,他又站在这兵墓入口处,消失的三十年岁月仿佛被不知名的力量一把薅了回来。手中君子剑铿锵颤鸣,越往前,动静越大,像是畏惧,又像是兴奋。不同于三十年前的荒败,如今的兵墓充斥着一股昂扬之气,犹如乱世之际,群雄并起,金戈铁马,笑傲苍穹。他笑了,抽出君子剑,杀向那无穷无尽的敌人。他知道,这里面有一个最强大的敌人,等着他去打败。天外飞星?呵,君子人剑一心,管他海内天外,追古思来,他们是无敌的存在。
不用回头,刘元便知道是武当的小年轻追了上来。这家伙,盯自己盯得像是给他戴了绿帽子一般。大部队也冲了进来。他继续加速,到听见前方有战斗之音时,更是把速度提到极致。他有强烈的预感,自己有机会争一争这第一代武林盟主!
张九习本打算追上刘元后拱手说说别介意的话,没成想对方根本没有同自己交流的意思,还想甩开自己。心中也是有些生气,当即也提了速度。
飞瀑流泉,之后是惊涛骇浪,滚滚洪潮。人一旦身子动起来,稀碎的心思愈加活泛,有谁能真的心甘情愿朝他人跪拜,形势而已。但是形势二字,断无长久不变之理。如今天下豪雄并至,华山君子剑难道真那样天下无敌?
必有变故,必有变故!
有变故,就有机会!
这样想的人,疯疯癫癫地冲在前面。死算什么,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吴青也在往前冲,样子做的十足,兴许是年迈之故,他渐渐地被超越,被忽略,被遗忘在队伍的后方。不少模样普通、并不狂热的青年也浑水摸鱼般退了出来,聚集在吴青身旁。陡然间,吴青瞧见一名比他还要年迈的老人,如一架轻舟稳稳当当地穿梭于洪涛之中。有些熟悉,会是谁呢?
那老人像是感觉到了有人在看自己,回头望向吴青,只瞧了一眼,便继续前行。
人潮汹涌。生命如同大海里的浪花,转瞬即逝,更多的甚至来不及冒泡,便湮灭在平平无奇的道路之上,变成一堆堆称脚的软泥,滋养着幸存下来的花朵。有的人,努力或者堕落,终其一生,也只是大地上的一棵小草,籍籍无名,偷偷地生,偷偷地死。了青看着他们,除却一声声阿弥陀佛,再说不出任何话来。这些人在老天的安排下活到今日,也正是在老天的安排下,以冷热双极的死亡证明他人的精彩绝艳。
羊群撒在茫茫草原之上,贪婪地吃着雨后肥美的青草。
屠夫手持利刃,贪婪地看着草原上的肥羊。
星辰掩目,月华失神。
刘元停在兵墓入口,看见君子非人剑合一,横扫百万刀剑,所过之处,剑碎刀折,满地尸身堆积,犹如一个巨大的行刑场,一颗颗脑袋飞离身体,滚得遍地都是。他瞧出了君子非的目的,一方面紧紧盯着前方动静,能在剑圣手下扛过一招的兵刃,必定不是俗物,若是连剑圣都斩不断的,那便是神剑。另一方面,他又有些自信,君子非那大海捞针的法子实在可笑,以他的眼力和本事,根本无须动手,单单瞧过一遍,便能认出那神剑来。这种天生的自命不凡是刘元对自己最满意的一点,他几乎没有遇到过什么挫折和不如意,除了自身确实有不低的武学造诣之外,再就是他很懂形势,比如对君子非的两次避战。他懂得韬光养晦,深谙谁笑到最后才笑得最美的道理,怯懦避战的名声,也只是一时权宜之计带来的微不足道的损害。只是那又如何,谁敢堂堂正正地在他面前提起此事!想到这里,他朝后挥出一剑,借力跃出。
张九习,年轻的小张真人,此时真正地明白恨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嵩山刘元,在师尊张小山面前,毕恭毕敬,恨不得跪下拜师,好叫师尊点拨几手。如今自己代表师尊前来,刘元却是使足了架子,俨然以前辈自居。当真可笑之极。就算自己与之放对,也不见得会落入下风。武当剑法,最善持久战。想剑圣君子非,打遍天下无敌手,却也从未上武当邀战。
这才是自知之明。
刘元,戚,怕输的小人而已。就在刚刚,刘元朝后使出一招猛虎挥鞭,打了张九习一个措手不及。他跟得太紧,完全没有防备,这才着了道。虽然已经提剑格挡,但还是防守不足,震得浑身酸麻,跌落出去。幸运的是,恰巧被其后的丐帮长老魏乐乐和东北牛大接住。
“小张啊,你跟那么紧干嘛,刘元面黑手黑,一看就是属蝎子的,你还跟这么紧!”乐老吹着胡子一番教育。张九习连连称是,退至一旁,打坐复元。乐老、牛大二人也不耽搁,继续往前。
后面的一众掌门帮主也跟了上来,见张九习在旁打坐,连忙问候,小张真人只说无妨,马失前蹄而已。话毕,便随着一众继续前行。
前仆后继,大军并至。
乐老同牛大停在兵墓入口处,瞧着场内剑若秋风的君子非,以及在边缘快速游走绝不靠近君圣的刘元,不消分说,也瞧出了各人心思。听见后方动静,等众人落步,乐老吆喝道:“诸位小娃,流星天降,有缘得之,俺老叫花子愿意凑个乐,咱们各凭本事,走吧?”
“俺不稀罕什么神剑流星,若是瞧见猛斧巨棒什么的,到可以顺两件。”牛大呼呼大笑。
于是,众人各自散开,怀着各自心思前往不同区域。没多大一会儿,大部队涌进兵墓,哗哗散开。
兵墓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小屋,因为太小,并没有人在意。唐三在小屋里就着一盆红烧肉吃酒,老仆唐温恭恭敬敬立在一旁,不吃不喝不看,如果耳朵可以闭上的话,他也可以不听。
“温叔,您在这铸剑峰待了一辈子,可曾见过这种热闹?”唐三咂吧着油嘴,眯眼瞧着外面动静。
“三爷,老仆在这待了八十多年,见过的兵器也有百万之数,但他们安静,规矩,不像这些人,不要命地闹。”
“人嘛,活着总得闹闹的。”
“老仆就不喜欢闹。”唐温顿了顿,稍稍弯下腰,“三爷,那神剑到底长啥样?”
“忘了。”唐三缓缓开口,像是在回忆神剑的模样。半个时辰前,神剑出炉,唐三将神剑裹好后,才吩咐唐温去开门迎客,自己则走进兵墓,原地转了五十个圈,背身将神剑丢出,这才晃着步子、一头不回地来到小屋。
唐温是懂事的仆人,再不发问。
几百年来,兵墓只有死去的兵器,没有死人。今夜,也是同无数夜晚并无不同的一个夜晚而已,无非是月亮圆得厉害,大大方方地散发着清光,一点也不避讳。这里,除了早已厌倦的兵铁争鸣之声,而今又冒出一些更为鲜活的、痛快又不甘的——死亡之音。没人知道第一个倒下的人是谁,第一个长眠于此的人是谁,更没有人关心倒下了的仍在哀嚎的人们。这浸满了死亡的疯狂,仍不甘心地用黑血描述着这场盛宴,大地斑驳,血水横流,如同落地秋叶上的文脉,透支着苍白无情的生命气息。然而,勇气的热血依旧沸腾,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咬紧牙关,冲着一名成名许久的江湖前辈的后腰插了进去,一刀两洞,前辈来不及回头,小人物便已经将黑刀搅动起来,痛音与杀声齐呐,残躯并屠刀共亡。小人物同尸首一起倒下,小心翼翼地靠近前辈手中的宝剑。
“我不贪,神剑要命,我还年轻,倒是这把宝剑,带回去也能炫耀,成为一名堂堂正正的大侠。”小人物如是想,只是死去的手牢牢攥着手中宝剑,拽不出来。他用余光快速地扫视周围,从自个腰间捏出一把匕首,转着眼珠子,一根一根地割断了亡者的手指。拿到宝剑之后,还用亡者的衣衫仔细擦干净。宝剑终于到手,他站起身来,寻找同伴。
他的同伴老早就注意他,刘一鸣,寡妇之子,野爹无数。同伴见一鸣已经得手,兴冲冲地跑来道贺。
“一鸣兄,今日若能带回此剑,定能在江东一带一鸣惊人!”同伴说道。
“千里迢迢,总得有些收获,不知峰兄得手没有?我这边已经知足,可以帮你一二。”一鸣道。
“那多谢一鸣兄了,不知道这个倒霉的家伙是哪个门派的,嗳,那人衣服上是个玉牌?”同伴峰兄眼光一拐。
刘一鸣顺势看去,倒真是块玉佩,拿回去定能换不少酒,于是想也不想地弯腰下去。就在这时,同伴抽出手中快剑,拦腰砍下。刘一鸣中剑倒地,捂着冒血的伤口,满眼都是不敢相信。
“峰兄,你这是?”
“刘一鸣,怎地,只许你偷袭别人,不许别人偷袭你吗?小人行径,我江东林峰耻与你为伍,今日念不得同乡之谊,峰某要替天行道,杀了你这个无耻小人!”林峰满脸得意,悠悠说来,“放心,你的老娘,我会代你照顾的。刘娘半老,风韵犹存。一鸣,你不会以为我跟你称兄道弟,是真的要跟你当兄弟吧,其实,哈,我只对你娘有兴趣。”
刘一鸣愤恨交加,吐出一口血来,心思百转之余,暗自思索生路。可惜,被砍到的时候,刚到手的宝剑摔了出去,这一瞬间,他对刚刚的死者升起腾腾敬意。
后悔是没有用的。
林峰见他满头大汗,愤懑而又绝望,自觉得意,又耍了两个姿势,刺出两剑,刘一鸣吃痛,嘶嘶怒吼。
“哈哈,一鸣,一鸣惊人,今天我叫你鸣,你鸣啊,一鸣惊人,你配吗?”说着,林峰绕开刘一鸣,捡起死者佩剑,仔细端详一番,得意洋洋。
“一鸣兄,这剑果真不错,好眼力。莫怪为兄心狠,江湖本就如此,尔虞我诈,先下手为强。很痛吧,很喜欢这把剑吧,我决定了,这把剑就以你的名字来命名,我会编一个英雄末路的故事,把你奋勇夺剑的事情传遍江东。而我,林峰,受你委托,将此剑带回,做一个讲义气的兄弟,好好,哈哈,照顾你娘!”
“让兄弟我,就用此剑,送你上路吧!”林峰眼神一狠。
“神剑——是我的——还——给——我!”刘一鸣登时大呼,声音之大,引来无数英雄。
“什么神剑,这只是一把普通的剑!”林峰当下一震,又仔细端看手中宝剑,察觉出除了锋利俊美,并无半点神剑特征。蓦地,见四围之人朝这里奔来跃来,他才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就要杀了刘一鸣。而后者眼看生机将至,全力反抗,昏迷前一刻,他看到林峰的心口冒出半截剑尖儿,血差点喷在他的脸上。至于林峰死时候的眼神,像两坨狗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