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Chapter1

第一章 ——Chapter1

“你知道人体百分之九十七都是水吗?”

“嗯。所以呢?”

“人们微笑的时候就是微笑的水分子。”

1

我的故事是从金灿灿的油菜花开始的。

我最喜欢的是油菜花肆意绽放的季节,漫山遍野全是金灿灿的油菜花。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光着脚丫在油菜花海里奔跑,在没心没肺的年纪没心没肺的哈哈大笑。母亲时常因为这个事责骂我,因为油菜花开的季节,也是狗发情的季节,狗碰上油菜花粉,就容易变成疯狗。在得知油菜花海里有疯狗之后,我并没有停止我的脚步,仍然一个劲儿的在油菜花海乱窜,因为没有人骂我了——母亲在油菜花快要凋谢的时候去世了。母亲的离世,我并没有多难过,只是有点恐惧,我不知道下一个油菜花开的时候,我还能不能自由的奔跑。

背上几件衣服,踩着姐姐的影子,我要和姐姐、姐姐的丈夫一起生活了。

姐姐比我大十岁,在我八岁的时候,她远嫁给了现在的姐夫。可能是因为家里穷,姐夫娶我姐姐的时候,并没有带走什么像样的嫁妆,只有二十斤稻米、三块腊猪肉、六只小鸡崽。姐夫并没有嫌弃,因为姐姐很漂亮,漂亮也许就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姐夫是烧炭工人,姐姐嫁过去之后,也成为了烧炭工人,婚后的生活应该不错,因为姐姐经常向家里带东西,有时候是肉,有时候是粮食,有时候甚至会给母亲钱。

我喜欢姐姐,也喜欢姐夫,至少他们并没有妨碍我自由的奔跑,不像隔壁宋伟家,宋伟的姐姐姐夫经常回来要钱,每次都鸡飞狗跳的,所以宋伟在十三岁的时候就辍学进城打工补贴家用了,只比我大三岁,却没有了自由奔跑的乐趣。

2

到姐姐家的第一天,我很失望,并不是房屋的破败,也不是饭菜的寡淡,而是方圆十里没有种植油菜。我很伤心的问姐姐为什么没有种植油菜呢?姐姐说这里是煤田,不适宜种植油菜。我在屋檐下的磨刀石上发呆,一直到天黑也没有动一下,心里空空的,仿佛身体里的什么重要东西,被什么人狠狠的抽走了。我想哭,于是就呜呜的哭起来,直到姐姐从工厂回来,把我拉进屋里。

我是没心没肺的人,并不会因为环境的变化而有所不安,所以在姐姐家的第一夜,我睡得无比安稳。

第二天,姐姐用三轮板车送我去学校,说至少要读到初中毕业。我并不讨厌学校,也并不讨厌学习,恰恰相反,我想成为有文化有文凭的那类知识分子,但是我又感到无可奈何,因为我没有读书的才能。我的学习能力只有那点水平,怎么努力都不能提升一点。我喜欢书,我爱看小说,但学习成绩一点也没有提升,各科成绩都勉强及格。我羡慕那些在学习方面有才能的人,我讨厌那些以为每个人都有学习能力的人。

“喂,前面那人,一起走哇。”

我停住脚步回头,洁白的圆月上挂着两朵粉蔷薇,少女特有的婴儿肥和健康的粉面。

“你是何家的那小子吧?我看见你和何家的媳妇一起来的。”

“我不是何家的,我姓程,是程家的。”

“我知道,我奶奶说了,你就剩你姐姐一个依靠了,怪可怜的。”

我并不觉得自己可怜,毋宁说,当时那个年纪,并不理解可怜是怎样的情感,对我来说,它仅仅是一个单词。

“我就住在你姐姐家隔壁,步行五十步就到了。真的是五十步,我之前算过。”

我感到无聊,闭口不言,自顾往前走。

“你之前怎么不常来你姐姐家窜门?我都没怎么见过你。”

“你家是在我姐姐家右后方,院门前有一大丛玫瑰花的房子吗?”

“对呀。”

“我之前一般是大年初一到姐姐家过年,每次我来的时候,你家都锁着门。”

“哎呀,大年初一我们一家都去舅公家过年了。你不知道,我舅公家在大山里面,要翻好几座山才到,所以每次去都会提前一天走,住两天再回来。跟你说,我舅公家现在喝的水,都是从山上的岩洞里引下来的,那洞我看过,很大很深,不知道通往哪里,洞里的水常年都很多,根本用不完。我奶奶说那是泉眼,是受到山神庇护的,所以怎么用都用不完。”

“山神就是胡扯……”我还想再说点什么,但觉得也没什么可说的。

“那怎么解释山水用不完呢?”

一路沉默。她走在我右后方两步远的距离。

“喂,明天上学一起走呀。”

我回头看见一丛玫瑰绿植上一张白面,两颊因步行的原因由粉红变成绯红,就像是一张白纸上放了两朵红玫瑰。

“嗯。”

3

放下书包,去厨房帮姐姐做饭,姐姐坐在灶台前发神,眼泪顺着两颊一滴一滴的往下掉。我看过母亲哭,姐姐出嫁前,也看过姐姐哭,但是这次不一样,因为我又成长了一些,懂得亲人的伤心是一件很难过的事。我走上前,接过姐姐手上的柴火,往灶台里添火,揭开锅盖,翻炒土豆炖腊猪脚——姐夫最爱的食物。姐姐看着我忙活,什么也没说,我也什么也没说。

吃过晚饭,我背上背篓去割猪草,姐姐家养了四头猪,我最重要的家务活就是割猪草。我打算和粉面圆月一起去割猪草,那年月的半大孩子,最重要的家庭作用之一就是割猪草。

粉面圆月正在院坝一角洗碗。

“喂,一起去割猪草不?”

她头都没回,“要去。”

因为这里是加工煤的地方,所以草长在较远的地方,感觉跟去学校的距离差不多。

“我知道什么地方的猪草最多最好,跟我走就对了。”

“我们还是先互报姓名,我叫程世海。”

“我叫莫莉。”

一阵沉默。

“你奶奶是不是消息很灵通?”

“那当然,我奶奶可是煤厂的老工人了,现在虽然退休了,但还在煤厂上班,退休前还是工会的主席呢,因为技术好、人活络,所以退休后反招回去的。厂里的人有什么消息都喜欢跟我奶奶说。新员工会找奶奶诉苦,老员工会找奶奶主持正义。”

“我问一个事,我姐姐和姐夫在厂里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就是有没有受到欺负,工友相处得怎么样?”

“挺好的呀,我听奶奶说,你姐夫可是目前厂里技术最好的,还会修理机器,为工厂节约了不少修理费,每年都被评委优秀员工,为人老实友好,工友都愿意和他结交。”

“我姐姐呢?”

“你姐姐……嗯……你姐姐……”

我停下脚步盯着她,“干嘛吞吞吐吐。”

“你姐姐也挺好的,你姐姐可是厂花,全厂最漂亮的女人,为人善良和蔼,我也希望有个这样的姐姐。”

我继续盯着她,她也看着我,几秒钟后她避开了我的视线,看着地上的土。

她用脚踢着脚边的细石,我做错事被母亲数落的时候也是同样的动作。

“其实吧,现在你姐姐好像也不太好……就是那个……你姐姐也嫁给你姐夫五年了吧,但至今都没有生出孩子,所以有些厂里的人就会在私底下说你姐姐是不下蛋的母鸡,光吃不生。”

在那一刻,我感觉我长大了,因为我生平第一次体会到愤怒这种情绪,那是会摧毁一个人的理性,让人做出一些无法弥补的灾难性的事。

我推开莫莉,往家走,那个家有我要保护的人。

4

走进院子就听到了细细碎碎的争吵声。

“你给我滚,这里是我的家,房子是我的,钱也是我挣的,你这个不下蛋的母鸡。你知不知道,因为你不下蛋,我经常被工友嘲笑。你让我的脸面往哪里搁。”

“房子的确是你的,但钱我也有挣一半,我也是每天上班,每天给你做饭洗衣,收拾屋子,喂养家畜。你呢?你每天下班就和工友一起去喝酒。你爱面子,世海来了,你为了你的面子,故意在他面前装模范姐夫的样子。”

“那个拖油瓶,满十六岁就给我滚,你也一样,如果还不下蛋,你也给我滚。”

“啊——”姐姐的惨叫。

我冲进姐姐的卧室,姐姐蜷曲在地上,用双手捂着胸口。整个卧室都是令人作呕的酒气,姐夫左手拿着酒瓶,右手拿着洗衣棒。那洗衣棒还是我母亲做好后,在姐姐二十岁生日的时候送来的,手柄处还刻有姐姐的小名珠珠。母亲说父亲很疼爱姐姐,所以名字里面带一个“珠”字,意为掌上明珠之意。而现在父亲的掌上明珠正遭受着醺酒丈夫的家暴。

我扶起倒地的姐姐,姐姐的衣领因为暴力撕裂开了,肩膀前胸露了出来,皮肤上有不同颜色的痕迹和淤青,看来姐姐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打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才能让姐姐免受暴力的伤害呢?现在想想,难怪之前姐姐回娘家,母亲想和姐姐一起洗澡,姐姐很坚决的拒绝了,那是什么时候,我十岁的时候?对,我十岁生日的时候,姐姐来给我过整岁的生日。那个时候姐姐已经被打了吗?这个畜生。我该怎么办?打他?对,打他。

我站起身,正准备扑向畜生,被姐姐一把拉住往外走,但“砰”的一声,畜生用脚把门关上了。姐姐把我护在身后,我比姐姐矮半个头,透过姐姐的肩膀,我看见那个满脸满脖子通红、浑身酒气、脸上肌肉发着狠的畜生。我并不感到害怕,因为愤怒驱散了恐惧。在那个时候,愤怒真的是一种令人称赞的情绪。我推开挡在我面前的姐姐,在那个畜生挥动洗衣棒快要落在姐姐身上的时候,我抱住他,把他推到了墙上,他疼得呲牙咧嘴。

“你这个小畜生,拖油瓶,我今天非收拾了你不可。”

他站起身来,在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了年龄带来的实力悬殊,我没有他的高个头,我只到他锁骨的地方,也没有他成年人的力气,他一脚就把我踢飞了,我的胸口深刻的领教着他腿脚的力度。落地的时候,屁股及肩膀受到地面的撞击和摩擦,真的很痛,内脏也在翻江倒海。原来内脏是可以移动的。

“住手。”姐姐哭喊着。

我虽倒地,但我的注意力仍然在他身上,他向我逼近,我从他眼里看到的不是怒火,而是要去完成某件事的坚决和不可抵挡。现在,打我是他坚决要完成的事。我双手撑地,想努力站起来,奈何内脏疼得厉害。这是一种人的动物本能,面对危及自身生命或存在的时候,身体做出的求生欲望。当求生的本能毫无用处时,随之而来的是妥协和认命,我停止挣扎,闭上眼睛,接受任何暴力。五秒的时间是如此的漫长,长到走马灯都放完了,暴力还没有落到身上,或者是击打的痛感超出了人体的极限,身体已经反应不过来了,就像是海豚音的音高,因为人的听觉极限,已经听不到声音导致的空气振动。

一声刺耳的呐喊伴随着痛苦的哭腔,急促的开门声,慌乱的奔跑撞倒了客厅的木椅。我缓缓的睁开眼,眼睛聚焦之后映入瞳孔的是黑红色的液体,顺着洗衣棒缓缓的滴下两滴,毫无美感,只觉得恶心。我慢慢向上移动眼珠,先是姐姐急促起伏的胸部,然后是抿成一条线的嘴唇,恸哭的眼睛,痛苦的眉毛缠在一起。我赶紧闭上眼睛,姐姐的脸刺得我眼睛发涩。课本上说泪如雨下、泪如泉涌,我只当是文人的舞文弄墨,没想到确是真的。

5

卫生院的空气异常的躁动和紧张,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安静。课本上说暴风雨前的宁静,是的,每个病房,每个医生,每个护士,都绷紧了心神,竖尖了耳朵,任何的声音都会震颤他们的天灵盖和神经。一家三人都不同程度的受伤,这个信息在这个小镇简直就像是发酵过头的化粪池,全天下的苍蝇都想吃一口。

那畜生受伤最重,头部缝了五针。姐姐背着我走到医务室门口就听到他在里面大喊大叫:“那个疯婆子,我要和她离婚,我要把她赶出去,还有那个该死的兔崽子、拖油瓶,哎哟,医生你轻点,那个疯女人,疯婆子,不下蛋的老母鸡,全都给我滚……”

从卫生院出来已是深夜,我只受了点皮外伤,其它的大都是内伤,需要自行调理。姐姐大多是外伤,需要涂抹药膏。站在卫生院大门口,后背明显感受着无数的视线,书本上说的窃窃私语其实是没有声音的,至少被谈论的对象是听不到的。我抬头看着姐姐,她长长的眼睫毛就像被打湿的鸡毛弹子,分成几簇凝固成一团,脸上被泪痕划出了一条有别于皮肤本来颜色的不规则的平面沟壑。我感到有些恍惚,原来——人的眼泪是不干净的。

我默默的跟在姐姐后面,朝着那畜生的家的方向走。越靠近那栋房子,内心越是排斥,胸口开始抽痛。想要朝反方向跑,跑得越远越好。我望向姐姐的后背,像是在祈求,更像是在询问。姐姐始终步履平缓的向前走,没有一丝萎乱,没有一句言语。

走到距离畜生房子五米远的地方,姐姐的和我的衣服凌乱的散开在路旁。畜生的大门反锁着。看着满地的五颜六色的衣物,我反而如释重负,我一件一件的将衣物捡起来放在一起,就像是在麦田里捡拾麦蕙一样,小心翼翼,收获的满足。

“别捡了。”姐姐小声的说。

我看了一眼姐姐,面无表情,木楞。我不理会,继续捡,顺便将衣物上的泥灰抖落。

“我叫你别捡了。”姐姐大喊,带着愤怒的腔调,在空旷的煤田回荡着,甚至有回声传回来。我还是第一次被姐姐的声音镇住,我停止一切动作,扔掉手中的衣物,低下头静静的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想,什么声音也没有,但我知道这句怒吼唤醒了昏沉的牲畜和尖耳的乌鸦。

“你还有脸回来,我没报警抓你,你倒是还有脸回来。”同样是愤怒的腔调从那扇紧闭的大门里传来。“你赶紧给我滚,当初要不是看你长得好看,我才不会娶你这个又穷又不下蛋的老母鸡。我现在就不怕告诉你,我跟洗发店的包小妹好上了,早就好上了,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了。你在床上根本不能让我尽兴,像根没有感情的木头,乏味得很。包小妹才是真正的女人,每次都把我伺候得很爽,欲仙欲死的,那滋味才是男人该品尝到的。你赶紧给我滚,听到没有,赶紧滚。”

“何宏力。”声嘶力竭的愤怒。

“干嘛,有屁就放。”

“我来就只是想告诉你,明天早上九点,民政局门口,我们把离婚证办了,你嫖你的娼,我走我的路。永世不相见。”

说完姐姐转头就走,没有眼泪,没有表情,木楞而决绝。

我看着地上的一堆衣物,从路边扯下一把干草,从兜里掏出打火机,说来这打火机还是准备在割猪草的时候用来烧蚂蚁洞玩的。点燃干草,扔在衣堆里,干燥的天气,干燥的衣物,瞬间燃烧。看着火堆,心里平静似水。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说。转身追上姐姐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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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的水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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