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龙庭山夜色沉沉,而在这霭霭暮色下的人,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算计。
然。
在皇权之下最大的忌讳,就是自作聪明的以为掌控了一切。
酒过三巡,在众大臣都觉得秦王不会不来的时候,秦王身边的福安现了身。
说是多日奔波劳累,已经歇下了,也请诸位早些歇息,好在日后的狩猎中,拔得头筹。
这些话在众人听来,看似体恤,实则暗含威慑之意,譬如你们心思再如何七窍玲珑,做戏再如何生动,观看的人不在,所有心思付诸东流,偏还不能有任何怨言。
而秦王此意,大有我是老大我说了算的架势,等是你们该等的,他来不来,你们都要等,等不等的来,全在皇恩。
这便是,君权至上。
一人可掌天下人的生死。
凉月凄凄,秦王不来,众人自然也懒得多做功夫,不多时,宴席便散了。
回去的时候,毫不意外的,苏玉瑶手上又多了许多糕点,只不过被她捧在掌心的草兔子不见了踪影。
苏玉锦心事重重,回了帐子直接就去睡了。
接受一件事,总是需要时间的。
这些事需要苏玉锦自己想通,而她并不能帮她解开心结。
苏玉瑶又何尝不是心事重重呢,她放下了糕点,喝了柳儿端来的药,也睡下了。
春猎初始。
听闻容楚打了一只梅花鹿,秦王大喜,当即赏赐了不少贵重东西。
容青枫一直不愠不火,把中庸之道身体力行了个十成十。
苏玉瑶没有去看,除了刚来时她出去那一趟,此后便一直称病不出。
她对春猎本就没有多大兴趣,这些日子她一直让人打听着容楚的动向,因为她不知道那一天什么时候到来,又是因为谁到来。
若是贸然去说,容楚信不信先不说,就怕生出别的无法预料的变故。
此次春猎,皇后并未同行,百里之外,她稳坐后宫,在狩猎场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会和她扯上任何关系。
她贵为皇后,养育容楚多年,本就不是亲子,皇后又是害死卫芷的罪魁祸首,怎么可能心无芥蒂的对待容楚呢。
苏玉瑶一直闷在帐子里,每天都不经意的打听着后山的事,如此过了几日,苏玉锦觉得怪异。
“你一直打听后山的事做什么?”
苏玉瑶支支吾吾的小声道:“没什么,好奇。”
苏玉锦不赞同的看着苏玉瑶,严肃的说道:
“后山是断壁,十分危险,你再如何好奇也不能去,知道了吗?”
苏玉瑶轻轻点了点头,低垂着眸子应了声,看起来像是听到了心里。
苏玉锦见她这样,放心不少,她这个妹妹向来听话,是不会做什么危险的事的。
可这看似风平浪静的日子,却总是风雨欲来。
在一个与往常一样的一天,容楚单独去了后山。
“何时去的?”
苏玉瑶捏紧了手里的荷包。
“大概有一盏茶的功夫。”
柳儿只知道小姐让她打听太子的动向,却不知为何,是以她此时也是一头雾水。
苏玉瑶站在帐子外,灰蒙蒙的天让她心下难安,山上的寒气还带着刺骨之意,她环顾了一下周围,除了巡逻的禁军,这个时候还没什么人出来活动。
“柳儿,我们走。”
苏玉瑶带着柳儿避过禁军,径直去了后山。
龙庭山的路并不难走,走来走去也只有那一条路,即使和容楚走的不是一条路,也不会迷路。
等到苏玉瑶她们七拐八拐的走到后山的时候,远远就看到容楚一个人站在断壁边上,身上的衣袍被山风吹的猎猎作响。
苏玉瑶松了口气,抬脚刚要过去,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了断壁。
是容青枫。
在这断壁之上。
一个桀骜不驯,一个温润如玉。
怎么看,都看不出剑拔弩张的气氛,她看到容楚侧过身来,嘴角噙着笑,云淡风轻的好似在和平常兄弟谈天说地。
苏玉瑶拉着柳儿躲在了一旁。
低声道:“你回去找阿姐,让阿姐去找卫小侯爷过来。”
“可是小姐,您自己……”
没等柳儿说完,苏玉瑶抬起手抵在了唇上,示意她噤声。
“快去。”
柳儿纠结万分,狠狠的一咬牙转身往营地跑去。
待柳儿走后,苏玉瑶又去看崖边的两人。
只是离得太远了,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苏玉瑶小心翼翼的挪着步子,在树木的遮掩下,一点一点的往崖边靠了过去。
还未等苏玉瑶走近,断壁上的两人却突然动起手来。
自古以来男主光环不可破,纵使容楚再如何厉害,也不能真的对男主如何。
倒是他自己,手臂上被划了一剑,鲜血顺着他的小臂,流过他的指尖,滴在了地上。
苏玉瑶心中一紧,提起裙子向断壁跑去。
而在苏玉瑶现身的同时,从天而降了数十个黑衣人,直直向容楚攻去。
“容楚!”
苏玉瑶顾不上太多,面上的担忧明显的不能再明显。
容楚没想到能在这种时候看到苏玉瑶,他避开了黑衣人的攻势就要去苏玉瑶身边。
可是他再快,也比不过纵览全局的容青枫。
看到容青枫把长剑驾在了苏玉瑶脖子上,容楚才算是真的动了怒。
“容,青,枫!”
容青枫钳制着苏玉瑶,长剑横在她细弱苍白的脖颈前。
“皇兄,何必动怒?你应该开心才对,二小姐舍生忘死,在如此境地,还不忘心系皇兄,真可谓是情深义重啊。”
“此事与她无关,放了她。”
容楚脸黑的厉害,眼底杀意翻涌。
容青枫闻言,低低的笑了两声,像是嘲讽,又像是自嘲。
“我们兄弟二人,本可以不用走到这一步,要怪你就怪父王太偏心,连锦儿都要我拱手相让!”
“只因为,你是太子,天下的一切,便都该是你的,可是凭什么,我也是皇子,只不过比你晚出生了几个月而已,怎么就比不上你了?一个整天只知吃喝玩乐的昏庸太子,有什么好值得他们拥护的,一群老顽固,眼里只有嫡子承袭的破规矩。”
“目光短浅,迂腐至极。”
容楚看着情绪激动的容青枫冷声道:“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伤了瑶瑶,苏玉锦会不会原谅你?”
果然,容青枫听到这话,明显的顿了一下。
容楚目光如炬,继续道:“再者说,你不是要娶云家小姐?这难道也是孤的错?难道也是孤逼你娶的?”
容青枫面上出现了一丝痛苦,转瞬即逝。
“二殿下,夜长梦多。”
黑衣人见状,出声提醒。
容青枫看着容楚,笑到:“诚然,你句句在理,可是今日,若是想让我放了二小姐,就只能请太子殿下您,亲自跳下去了。”
苏玉瑶闻言,看着容楚摇了摇头。
没想到最后,是她拖累了他,她是不是总是在拖累他。
“容青枫,你说话可算话?”
“殿下放心,臣弟可不想和锦儿刀剑相向。”
“不可以!”
苏玉瑶近乎祈求的看着容楚。
“容楚,你不能这样,我本就是将死之人,不值得。”
容楚随手把剑一抛,勾着薄唇笑的恣意。
“孤说值得,便值得。”
容楚两步走到了断壁边上,看起来像是随时要随风而去。
容青枫看着容楚傲然如松的背影,忽略掉心底那一丝复杂,哑声道:“皇兄,怪只怪,你挡了太多人的路。”
容楚没理他,而是看着苏玉瑶,目光柔软,温声道:“瑶瑶,好好活着。”
苏玉瑶看着容楚动作,不顾脖子上的利剑,用力推开了容青枫,跌跌撞撞的就向容楚跑了过去。
容青枫一惊,连忙收回了剑,可是那锋利的剑刃,还是划破了苏玉瑶细嫩的皮肉,不过,也仅仅是皮肉。
千钧一发之际,苏玉瑶一把拉住了容楚的手臂,由于重力不稳,狠狠的跌在了崖边。
崖边的风带着彻骨的凉意,苏玉瑶强忍着心口的窒息感大口大口喘着气,两手并用,紧紧抓着坠在崖边的人。
手臂上的皮肉摩擦在崖边的碎石上,变得血肉模糊。
“瑶瑶,放手。”
容楚抬头看着苏玉瑶,柔声哄道。
好似他不是去赴死,而是要出一趟远门。
苏玉瑶心口疼的越来越厉害,她目光恍恍惚惚的看着容楚,不知怎么的,落下了泪来。
她会恐惧,会逃避,会有和那些人同归于尽的决心,会恨,会怨,会绝望,却从不会哭,她的眼泪早就在那爬不出的泥沼里流干了。
可是如今…
看着这个为她赴死的人,她突然对从前的种种苦难都释怀了。
既不能同生,我愿与你共死。
苏玉瑶弯了弯唇角,松开了死死拉着容楚的手,在容楚欣慰安然的眼眸里,纵身,跳进了这无底深渊。
她看着容楚模糊的面容,看着容楚瞬间变得惊惧的表情。
她想。
若是只能活一个人的话,我希望可以拿我的命,换容楚平安。
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容青枫站在崖边,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有些怔然。
他没想到,苏玉瑶会跳下去。
或许容楚也没有想到。
在这一瞬间,他想了很多,想的最多的就是锦儿若是知道了,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了。
“二皇子,有人来了。”
黑衣人提醒道。
他不能留在这。
他不能留在这!
容青枫垂眸看着被层层迷雾围绕的断壁,迷茫的神色渐渐散去,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只能一直向前走,这条路注定坎坷,注定要布满鲜血,注定要妥协,注定要脚踏枯骨。
君王之路,注定是残忍孤寂的。
*
等到卫黎赶到的时候,断壁之上已经空无一人了,只留崖边伫立的长剑和地上残留的血迹,提示着这里发生过什么。
“小兔崽子…”
卫黎握起长剑,骨节发白,发出咔咔的骨头脆响,嗓音里带着咬牙切齿的颤意。
随后而来的苏玉锦看着站在崖边的卫黎,心中慌乱,她问:“小侯爷,可见到瑶瑶了?”
卫黎背对着苏玉锦,不知如何开口,这里一定有过一番打斗,容楚那小子的佩剑在这丢着,十八九是被围攻了,不是坠崖,便是被抓。
至于苏二小姐,情况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可是这些话,他要怎么和苏玉锦说…
苏玉锦何其聪慧,见此情形,已猜到了个八九不离十。
“小侯爷…瑶瑶……瑶瑶…是不是……”
苏玉锦不敢说,她怕。
卫黎转过了身,看着苏玉锦没有说话。
却又好像把什么都说了。
苏玉锦眼前发黑,待看清卫黎手上的佩剑时,再也支持不住的昏了过去。
太子不知所踪,秦王震怒。
自雍城调兵上千,封锁龙庭山,一寸一寸的巡查,必须要找到太子殿下。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十日后,秦王起驾回宫,怒发冲冠,誓要找出胆敢暗害太子之人。
自从,朝局动荡,太子一派群龙无首,竞相倒戈,只徒留一些老臣坚守。
群臣进谏,二皇子应,顺太子位。
七月十三日,卫侯班师回朝。
京城传闻,太子春猎遇刺,绝壁坠崖,苏二小姐情深意重,竟一同赴死。
如此生死相随的旷世绝恋,赚足了京城百姓的眼泪,连先前传闻太子殿下单相思的流言,都不攻自破了。
感叹完这悲情的有情人,京城百姓就开始想,谁会去害太子殿下?
若说太子死后最有利之人是谁,天下皆知,非二皇子莫属,可这二皇子仁德之名远播,又温润如玉,德才兼备,怎么会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
可这古人有言,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那副温雅的面容之下,会不会隐忍不发的虎豹豺狼呢?
如此翻来覆去的咀嚼,倒叫人品出来了一丝不一样的味道。
在众说纷纭的时候,有人说了,谁还记得当年前的卫妃娘娘?
“记得记得,风华无双的第一美人谁不记得?可卫妃娘娘不是失足火海吗?”
“当年卫妃盛宠不衰,怎么宫中走水竟无一人知晓?偏偏宫殿被烧成了灰烬,才姗姗来迟?陛下虽罚了一众宫人,可转头就把太子给了皇后抚养,这说不过去吧?”
“女子善妒,皇后当真有这么宽厚?”
“那时候太子还小,不给皇后抚养,那给谁养?”
“诸位可曾想过,卫侯常驻边疆,数十年不曾回朝又是为何?”
“卫侯近日不是回朝了?”
“那是因为太子不知所踪,自古以来,外戚太过强盛都会惹得君主猜忌,想来卫侯不回京也是为了太子着想。”
“嘘,这话也是能说的,不要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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