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夏蝉鸣,骤雨急。
重重雨幕之下,隐隐可见一人身背竹篓,手执油纸伞,闲庭信步的走在竹林间。
他走过独木桥,经过郁郁葱葱的竹林,穿过竹门,停在屋前合了伞,伸手打落了一身风雨。
此时方看清,这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身着粗布麻衣,留着不长不短的胡须,看起来十分干净整洁。
他放下竹篓,推开竹门走了进去。
“神医前辈,您回来了。”
一张苍白素净的小脸猛然出现在了老者面前,女子嘴唇像桃花,浅淡的眉毛很是秀气,乌黑的双眸,卷翘的的睫毛纤长,像欲飞的蝴蝶。
赫然是不久前坠崖的苏玉瑶。
老者也就是神医鄘风点了点头,接着坐在了桌前。
苏玉瑶见状,很有眼色的马上倒了杯热茶,放在了鄘风面前。
“前辈喝茶。”
鄘风喝完了茶,抬起手道:“来,让老夫看看你的脉象。”
苏玉瑶闻言,乖巧的伸出了手。
当日她和容楚坠崖,再醒来时就是在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医家中。
只是,容楚为了保护她受了很重的伤,至今未醒。
而她,不过是受了些皮外伤。
她一直以为像鄘风神医这样隐居世外是高人都是不好相处的,有可能会像书中那样皇室中人不医。
可这位神医却意外的好说话,容楚那一身蟒袍太过醒目,普天之下,任谁见了都会认出他的身份。
神医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可他只是尽了一个医者的本分,不问来处,不问出身,这才是真正的医者仁心吧。
就连她的病,神医也一道给治了。
待在这里这么久,每日里不是喝药就是针灸药浴,她以前觉得自己是个药罐子,现在觉得自己是个药桶。
不过成效也是显著的,她很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没有之前那么弱了,就连心疾也没有再犯过。
“不错,也不枉老夫如此费心,只要以后你按照药方喝药,活到四十岁不是问题。”
“丫头,老夫好不容易写出的药方,可别丢了。”
鄘风笑的和蔼,临了还不忘吓一吓苏玉瑶。
苏玉瑶郑重的点了点头。
“前辈放心,不会丢的。”
只是…
鄘风点了点头,看着欲言又止的苏玉瑶道:“别担心了,老夫的医术你还信不过吗?”
“不是。”
“那就去做饭吧,老夫快饿死了。”
苏玉瑶笑着点了点头。
“好。”
她和容楚可以说得上是身无分文,神医已经免费给她们看病了,不能再白吃白喝白住了。
她没有学过做饭,只会把食物照模照样的煮熟,至于味道怎么样,她只能说,很一般。
如果是以前,她一定会把这当成珍馐美味,可是现在,她的嘴被养刁了,什么都要讲究个味道火候。
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了吧。
竹林里的日子过得快,朝霞日暮不过眨眼之间,她每日里除了帮神医分拣药材,煮煮饭,打扫院子,其他时候,她都守在容楚身边。
他精致的眉眼闭合着,薄唇苍白如纸,俊美的面容沉寂了很久很久。
苏玉瑶日日看着他的眉眼,看着他沉寂的脸。
在这日复一日没有盼头的每一刻,在希望破灭又重燃心火的每一息之间,她的心里,脑子里,慢慢的深深的镌刻上了容楚最完整的样子。
睁开眼是他,闭上眼也是他。
她想起了她们初见时,她的狼狈和故作从容。
她想起踏青时,他对她的维护,想起了他身上的龙涎香和倾叠的发。
他爱笑,却不爱正经的笑,总是漫不经心的勾着唇,不像太子,倒像一个风流公子一样轻浮。
他会耐心的哄她吃饭,喝药,会给她准备好吃的蜜饯,还有各种各样的糕点。
她也见过他失神的样子,孤寂的样子,像是隐忍蛰伏的狼,眼底盛着熊熊烈火。
她知道他的困苦,知道他的艰难,知道他所隐忍的一切,知道他心底最深处的恨,更知道他想守护的决心。
容楚,不是那种会轻易放弃生命的人,更何况他还有那么多未完的事,未报的仇。
他对她的好从不吝啬。
她也不愿深想。
因为见过至极的黑,所以她很难相信这世间有什么纯粹的情谊。
可以到舍生忘死的地步。
可是容楚为她跳了崖,又因为她重伤不醒,她哪里来的狼心狗肺的心肠,能再去质疑他呢?
好也罢,坏也罢,十恶不赦也好,即使他最后成了世人眼中修罗,那也是她一个人的神明。
“容楚,你醒一醒…”
苏玉瑶趴在床边,歪着头看着容楚的侧脸,眼中似有泪意。
*
夜幕褪去,天空破晓。
林子里的鸟儿叽叽喳喳的落在院子里,吃着撒在地上的谷子。
“丫头!丫头!”
鄘风坐在椅子上喊着,手上还不忘在地上撒上新的谷子。
苏玉瑶急急的出现在了院子里,疑惑的看着悠闲的喂着鸟雀的神医。
苏玉瑶跑的急,起的也急,衣裳穿的还算整齐,只是发丝凌乱,发簪歪斜,头发弯弯翘翘的,甚是不端正。
鄘风头也不抬道:“去竹林里采些蘑菇来,老夫中午想喝蘑菇汤了。”
苏玉瑶点了点头“好。”
说完拿起背篓就要出去。
鄘风敲了敲桌子:“把粥喝了,药喝了。”
苏玉瑶乖乖的放下了背篓,按照神医的吩咐,喝了粥也喝了药,又连带着把碗洗了,这才背起背篓去了竹林。
她混混沌沌的走着,困得路都走不稳,可是嘴里还不忘念叨着:“蘑菇,采蘑菇,采蘑菇,煮蘑菇汤…”
清晨的竹林带着湿气,枝叶上都坠着露珠,身着粗布麻衣的少女背着背篓,拿着锄头在竹林里采蘑菇,挖竹笋。
竹林寂静,除了鸟雀的声音再也没有其他动静,只是兢兢业业采蘑菇的苏玉瑶打破了这份宁静。
不大不小的背篓很快就盖住了底,苏玉瑶伸出衣袖擦了擦额上的细汗,放下背篓靠在了竹子上,打算休息一会儿。
可是不一会儿,竹林恢复了宁静,原来是采蘑菇的少女不知何时靠在竹子上睡着了,只发出了浅浅的呼吸声。
少女的睡颜恬静美好,纤长浓密的眼睫卷而翘,明明睡得很熟,手还紧紧抓着她装了半筐的蘑菇和竹笋。
苏玉瑶做了一个梦,恍惚间像是回到了苏府,只是梦里的苏府被迷雾覆盖,浓稠的雾遮天蔽日,她的眼前什么都看不清。
只能摸索着凭着记忆胡乱的走,可是不论她怎么走,整个苏府都是空空荡荡悠悠,每年都开得很好的桃花树倒在地上,从根部开始腐烂。
她经常走的那条长廊变得破败不堪,积满了枯枝败叶。
苏玉瑶心底发慌,她奔着书房的方向跑了过去,打开了积尘腐朽的木门。
她走了进去,鼻腔里都是腐浊之气,苏玉瑶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却茫然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想到了东宫,苏玉瑶转身跑出来苏府,在宽阔的街道上,她一个人都没有看到。
她穿过富丽堂皇的宫门,来到东宫,却也不见容楚的身影。
寂静,可怕的寂静。
在这个地方,只有她一个人。
苏玉瑶不甘心,她茫然无措的在皇宫里游荡着。
突然,她听到了一阵嘈杂的声音,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喊'救火'。
苏玉瑶循声而去,走的近了,'救火'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空气带上了灼热的温度,雾气在这一瞬间散了。
眼前的景象清晰了起来。
一场大火,正在吞噬一座华美的宫殿。
冲天的火光像是要烧破苍穹,忙忙碌碌救火的人,与之相比,不过是杯水车薪。
她不知道这到底发生了什么,这里一切都让她不安。
苏玉瑶注视着大火,无情燃烧的火焰勾勒出了一个人的影子。
那宫殿之中,有人!
宫殿,大火…
还有殿门前,无声落泪的稚子…
这是卫妃当年焚身而亡的景象…
苏玉瑶心下一痛,她缓步走近了小容楚,周围的人来来往往,没有人看的到她。
她走到了小容楚面前,蹲下身,将面前那个早已泪流满面的稚子,抱在了怀里。
“阿楚,不哭了。”
苏玉瑶的手轻轻的在他背上拍着,她能感受到她肩上滚烫的泪珠,比那无情的大火更灼人,直烫的人心口疼。
可是小容楚看不到她。
苏玉瑶明白了,这是容楚的过去,而她,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小容楚沉浸在巨大悲恸中的样子却无能为力。
后来。
他被皇后抚养,封为太子。
小容楚不服管教,经常捣蛋闯祸,可是每每皇后听了,都会笑着说孩子心性,无伤大雅。
小容楚打伤了皇子,皇后说,他是太子,将来天下都是他的,自然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天不怕地不怕,连秦王的奏折都敢烧。
为此受了很重的责罚,差点丢了命。
可是苏玉瑶只能看着。
时光变迁,小容楚渐渐长大了,他长成了她熟悉的样子,却依旧行事乖张。
他恣意挥霍着所有人的耐心,一遍又一遍的踩着别人的痛处寻乐,脾性恶劣至极。
苏玉瑶也看到了阿爹,恨铁不成钢的斥责太子,可是一向恶劣的容楚,只是听着,偶尔辩驳,又立马认错。
谦逊的好像不是他。
苏玉瑶看着他一点一点的培养自己的势力,表面上看起来卫侯不顾太子,常驻边境,实则容楚与卫侯的来往从未断过。
她看着容楚谋划,又是如何骗过众人的样子。
心想,他是个天生的演员,演技好到骗过了所有人。
包括她。
她知道龙庭山坠崖可能不简单,只是没想到容楚为了报仇,可以这么不管不顾。
容青枫自以为算计了容楚,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谁是棋子,谁又是执棋者,当局者又怎么能看的清呢。
所以说,那日即使没有她,他也会跳下去。
只有他死,平静湖面下的暗涌才会翻腾。
而他,只用这一招,便让敌人的大半身家显了形。
他隐忍多年,心思深沉的谁也猜不透看不透。
她大梦一场,看到了许多东西,也看清了许多东西。
可是,她也看到了在苏府,在长廊,在拱门之外,他隔着层层叠叠的桃花看她。
她在他眼底,看到了名为喜爱的东西。
那是他第一次见她,却不是她第一次见他。
她在很久之后,才遇见了他。
她还看到他守在自己身边的样子,为了她的身体愁眉不展的样子,因为她被秦王训斥的样子…
还有,跳崖后,拼命护着她的样子…
每一次,都心甘情愿,甚至甘之如饴。
这样浓烈的偏爱,无条件的偏爱,他就那样轻而易举的给了她。
明知救她毫无用处,却还是舍命救她。
他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而她总是知其不可为,必避之。
雾又开始变得浓稠,像是化不开的墨,容楚的身影在她眼前越来越模糊。
苏玉瑶知道,这梦,大概是要醒了。
她的眼前越来越黑,意识也不清明起来,顷刻间,苏玉瑶睁开了眼睛。
她心跳的极快。
还是那片竹林,筐子里放着蘑菇和竹笋,她的头靠在竹子上,半边身子都没了知觉。
苏玉瑶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噙着水汽,睫毛颤动,一滴清泪顺着面颊滑落。
苏玉瑶抬起衣袖,擦了擦泪水,慢慢的活动了活动身子,缓了一会儿后,起身背起背篓往回赶去。
只是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又眼眶红红的,看起来很是可怜。
她回来的时候正好,赶得上午饭。
细细清洗了蘑菇,煮了蘑菇汤,她照例吃饭喝药,收拾完东西之后,就又去守着容楚去了。
苏玉瑶搬过凳子坐在容楚床边,她盯着容楚的脸,看的仔细,可是看着看着就又有些昏昏欲睡。
神医前辈说她可以活到四十岁,可是那药喝完她就很容易犯困,好像怎么睡都睡不够。
苏玉瑶心想,她应该不是活到四十岁,而是睡到四十岁才对。
苏玉瑶趴在床边,撑着沉重的眼皮,桃花似的唇动了动,发出的声音轻的几乎听不到。
她说:“容楚,药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