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母猪疯

第十二章 母猪疯

第十二章母猪疯

事后好长一段时间,林湾村安静祥和,月亮湾风平浪静。几个人恢复后,林一林从嘴无遮拦的古江口中,得知那一天林远志和徐卫兵两人原本是想在河中捉弄自己和石头一番,给两人一点苦头吃的,万没料到剧本还没展开,就发生了一连串的意外。虽说如此,林一林、石头、汪少甫等几人仍然心存戒备,有事没事都玩在一起,和林远志徐卫兵离的远些。

月亮湾事件,给村里带来了几个明显的变化。

一个是余寡妇余兰、汪少甫母子两人的地位在村里显著上升,就连当面叫他们母子俩“余寡妇”“苕溥”的人明显少了许多;十多年后,人们再次记起了那一个老实善良、为了林湾村孩子不惜慷慨赴死的外乡人。

一个是林一林和村里的孩子们关系开始变得融洽了些。除了古江,基本上没人再叫他“林憨巴”、“小苕溥”了。哪有“苕憨巴”懂得未雨绸缪,把裤子结成绳子,救了四个人性命的?出于钦佩和好奇,暑期里,来村图书室和林一林一起看书习字的孩子们明显增加了许多。就连最爱四处玩耍、不爱看书的古江,也被他姐古漓押着来过好几次。

第三个变化,则有些出人意料了。

杜建国从市委党校培训回来后第二天,便见义勇为,舍生忘死的抢救下八条人命。这条消息,迅速登上香妃湖县、凤凰城和江北省三级报纸、电台、电视台。前来林湾村实地采访的记者一时间络绎不绝。

杜建国一夜之间成为了救人英雄、学员精英、党员楷模、医疗卫生战线标杆。提拔重用指日可待。

直到杜建国的英雄事迹传遍大街小巷,大刘才明白那天他临走时两人对话中暗藏的含义。

“真是个鬼子六,太奸猾了,把你们的功劳全都归到他一个人身上去了。哥、大刘,你们以后可别被他骗得卖了还给他数钱。”张晓娇愤愤不已。

大刘憨笑:“大夫是我兄弟。”

“我们的命都是老九和他捡回来的,功劳都给他又算什么。”张富贵平静道。

张晓娇无语:“两个憨包。”一甩手,气呼呼给自家两个“憨包”做饭去了。不一会,又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神秘的笑道:“哥,我晚上请了秋水母女过来吃饭,一起商量一林娃儿读书的事。你去把胡子刮一下,弄得清爽一些。”

转眼到了九月,开学季。

大志(林远志)、大兵(徐卫兵)、古漓三个年满12岁的同龄人上六年级,古江、石头和汪少甫三人上四年级,秋水和芳芳一年级。林一林连幼儿园才上过一年,更没上过学,根据他8岁多快9岁的年龄,秋水和张富贵商量后,和村小校长好说歹说,决定让他暂时到二年级跟班试试。

于是,林一林成为了林湾村小学个子最矮小、年龄最大的二年级新生。

上学报到第一天,古江就站在校门口拦住林一林“哇啦哇啦”宣传展示了半天,让林一林想不被师生们认得都不可能。要不是古漓赶来,揪着古江耳朵离开,还不知脸色苍白的林一林是否还有勇气踏进班里。

从此以后,石头、秋叶、芳芳、汪少甫四人便成了林一林的贴身警卫,每天上下学都护在他身前身后,成为林湾村小校园新的一景。用石头的话说,他们是生死之交。

对于什么“救命之恩”、“生死患难之交”的说法,古江浑不在意。男孩子之间玩耍么,哪没有一点危险的?就是玩双杠跳沙坑踢足球也有激烈碰撞断胳膊断腿的意外发生不是?所以该啷样还是啷样,无论是对年龄比他大的大志大兵,和他年龄相仿的石头汪少甫,还是对比他小的林一林芳芳秋叶几个,他都一视同仁,一如既往的谁都敢撩拨,“苕溥”、“憨巴”、“小算盘”等绰号不离嘴边。

我爸古东嗳,谁敢拿我怎么样?!

为此,石头和古江不知打斗了几多回。直到有一天,急红了眼的石头亮出了腰里别着的小弯刀,古江才明白,自己真的遇上了个凶悍蛮狠的主,惹急了他,那是真敢捅刀子的,这才收敛了许多。但他始终也没弄明白的是:林一林看上去那么弱小无力,可这个身强体壮的石头为什么对林一林这么忠心耿耿,难道他真的天生就是林一林的带刀护卫?还有秋叶、芳芳、苕溥三个人,为什么就那么死心塌地的跟在林一林屁股后面,甘当跟屁虫?难不成他是唐僧转世,菩萨指定了沙僧、猪八戒、孙悟空几个跟着他去西天取经?石头倒真像个只干活不做声的沙僧,苕溥像是猪八戒,贪玩又贪吃,那芳芳呢?虽然傻不拉几的特别能跑,那也不像孙悟空啊。可还有个秋叶呢?如来佛祖?她妈妈秋老师倒长得像观世音菩萨。

这个四人组合,还真是有点邪。

这一日,林一林和石头一道相继出了一号院二号院,叫上汪少甫、芳芳,四人有说有笑的向学校走去。远远的见着“林家铺子”,林一林顿时觉得肚子里“咕咕咕”乱叫起来,心里七想八想的,如果老爹再要给一碗免费糊汤粉,自己是接受呢还是假模假样委婉拒绝一次两次之后才接受呢?正自臆想着,忽觉心里发慌,脚底发软,浑身一阵冷汗,耳朵里像飞进一群蚊虫嗡嗡乱叫,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两眼金花烂放,刹那间模糊一片。

石头、芳芳、少甫正说笑着,见林一林趔趔趄趄走了两步,突然直挺挺站在那儿发呆,紧接着身子一软,猝然委顿倒地,顿时吓得目瞪口呆。三人急忙扑到他身边,胡乱拍打呼叫一气,却不见他有任何的反应。芳芳和汪少甫立时哭了,石头猛地转身,急吼吼向村医务室跑去。周围马上围了一大圈人看热闹。

跟在他们后面而来的是古漓、古江姐弟。两人正准备寻个摊子过早,见状急忙扒开人群进来,见林一林安静的躺在地上,一时也不知所措。古漓到底稍稍年长一些,蹲下身,伸出两根细长的手指在他颈部探了探,感觉到了脉搏跳动,扭过头,疑惑的问汪少甫和芳芳道:“他是不是有癫痫病?”

两人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晓得。”

汪少甫紧接着反问:“癫痫病是么家?”

古漓道一时语塞:“癫痫病,就是,呃,就是母猪疯。”

“啊?”围成一团的众人都呆了,几个胆小的听到一个“疯”字,吓得马上退后几步,生怕躺在地上的人突然发疯,暴起伤人。

“啊呀,个把马,母猪疯啊,那好办。”孰知古江一听这话,立马兴致勃勃道:“闪开,看我弄醒他,一泡尿就行了。”说着两腿叉开,开始解裤带。

“瞎胡闹!古江,你皮又痒了?”古漓羞怒不已,红着脸斥道。

古江一缩脖子,停下手里的动作,看了看四周道:“哎呀,出门时刚解了手的,没尿了。哎,哎,个把马你们几个童子鸡,有尿没得?有尿没得?这母猪疯最怕童子尿,一尿就醒。快点快点。”不由分说的拉过两个小男孩,开始扯他们的裤带,手把手的教他们掏出小雀雀。

两个小男孩咯咯笑着,两道晶亮的水线喷薄而出。

就在这一刻,林一林出人意料的睁开了眼睛,就地打了个滚,刚好避开尿溅脸上。

“啊!”

“妈呀!疯子!”

两个小男孩吓得一哆嗦,尿了自己一身,连裤子也没系上,转身就跑。

“醒了?”古江兴奋的叫道:“个把马,我就说嘛,这童子尿治母猪疯最管用了,还不用喝到嘴里,一闻着尿味就醒。”

众人哄然大笑,眼见林一林慢慢坐起身,真的没事了,这才慢慢散去。

古漓挠了挠头皮,满脸不解的一步一回头,拉着古江去了“林家铺子”。

“你啷么晓得这个法子?”古漓手拿筷子挑了半天,才挑了一小口米粉,疑惑的问一旁吃的欢快的古江。

古江咬了一口油饼,嘴里含混道:“什么法子?哦,你是说童子尿啊。”

古漓羞恼的一筷子敲在古江头上:“不许说,脏死了。”

古江嘴里含着一块油饼,扭头看古漓,不解的问道:“脏?什么脏?姐,你到底要我说还是不要我说嘛?”

见古漓即将暴走的样子,古江这才恍然大悟道:“哦,我说,那个童子…啊,我哪记得是谁告诉我的。”

古漓气的一摔筷子,将半碗糊汤粉一股脑倒进古江碗里:“吃,你就知道吃。胀死你!”

古江口含半截米粉条,木然看着古漓小屁股一扭一扭的走远,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

就这一会,石头和林家荣医生匆匆赶了过来,两人将林一林扶到“蔡林记”面铺前坐下,林医生依次给他号脉、听诊、观舌,询问他过早了没等等,一时也查不出什么来,只好叮嘱他再有什么不舒服时,最好到县医院做个全面检查。

“啷么啦?”林家荣走后,石头轻声问林一林。林一林摇头。

“现在没事了吧?”石头又问。林一林点点头。

石头踌躇片刻,心里纠结着是否要马上回去告诉他母亲和舅伯,不然者,一旦林一林真出了什么状况,他母亲指定会毫不吝啬的让他再次品尝竹笋炒肉和牙签肉的。一想到那滋味,石头就情不自禁的摸了摸屁股,紧盯着林一林问:“一林,你要是不想让我吃竹笋炒肉,一定要给我说实话,真没事?”林一林肯定的点头:“没事”。

石头总算放了心,憨笑道:“那好,上课去吧。”林一林依旧点点头。

“哎哎,林娃子,别走哇,给你们做了热干面,吃了面再去,还早呢。”蔡林记老板端着两碗热干面一路小跑的赶出来,将面碗塞到两人手里,又小声道:“赶紧趁热吃,林娃子,你这病莫不是低血糖吧?我家老太婆原来就是这个毛病,饿不得,一饿就要犯病,赶紧到县里去看看医生。”

两人道了谢,又招呼汪少甫和芳芳过来分享。

中午放学后,林一林一走出校门,就见石头和古江又像两只抵角的牯牛,额头抵着额头在道旁对峙,徐卫兵在一旁挑灯拨火道:“真冇得趣。你两个还打不打,不打我就回去吃饭了。看你们比瞪眼,还不如看两头牛挽角呢。”

这时,林远志也走了出来,离老远就喊道:“哎呀,都是自家兄弟,老这样叮叮乓乓的搞么事,过两天就是星期天了,你们约个地方,放开手脚干一场,分出胜负,输了的从此以后不许再起板。行不行?今儿就散了。”

石头摇头,恶狠狠道:“我就是输了,也不许他瞎喊乱叫。”

古江指着林一林,轻蔑的笑道:“哟嚯,他一母猪疯、病齁子,老子叫一声还犯法了?个把马我又没有叫你,他都冇争气,关你屁事?”

石头犟着头,目露凶光:“我爸和我舅伯说了,我和一林,同生共死。谁他麻敢欺负他,老子就捅谁!”说着,冷不丁从腰里摸出一把小弯刀,手腕抖了几抖,刀尖上寒光闪烁成一片刀花。

古江、徐卫兵猝不及防,急忙跳出圈外,面色凝重,一时竟不敢吱声。

林一林走过去,拉住石头,转身就走。

直到两人走远了,古江还直愣愣看着他们背影发呆。徐卫兵拍了拍他肩膀,笑道:“哦,古江,怕了?”

古江一梗脖子,强装硬气道:“怕?我爸古东,我他麻怕过谁?”

林远志讥笑道:“狗入的,不要老把你爸挂在嘴边哈。我承认,你爸是厉害,但你爸打得过石头他爸和舅伯吗?”

古江睃了他一眼,神气道:“我爸香妃湖无敌,他爸瘪脑壳算个屁!”

林远志看了看四周,将古江和徐卫兵拉倒一边,双臂搂着两人的脖子,神秘兮兮道:“古江,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听我爸说,那天你爸将我爸、张富贵,还有卫兵他爸一起邀到你家喝酒时,我爸开玩笑问你爸和张富贵,他俩要是交手,谁更厉害。古江你晓得他们是啷么说的吗?”

古江瞪眼:“个把马我哪晓得他们说的么事?那天他们喝酒谈事,把我和我姐都赶到楼上去了”。徐卫兵问道:“啷么说的?”

大志神秘莫测的笑了笑道:“呵呵,古叔说,他那叫打架,张富贵、瘪脑壳他们,那叫玩命。”

“就这?没别的话了?那…那不还是没说谁更厉害嘛。”徐卫兵了然道。

“就是,最多不过是难分胜负。”古江连连点头。

“屁。”大志双手推开两人:“不动用武器,一般人打架,了不起是头破血流,可张富贵和瘪脑壳他们是谁,解放军正规的侦察兵出身,正宗的王牌部队,类似于美丽国的绿色贝雷帽和海豹突击队晓得啵。《第一滴血》你们都看过吧,里面的兰博就是贝雷帽。这些人一出手,至少是缺胳膊断腿,稍微下手重一点,就能要了人命。你们说,谁更厉害?嘁,这都分不清,两个憨包,看你们哪天吃大亏。”

说罢,独自一人扬长而去。留下古江徐卫兵两人在秋风中凌乱。

“小算盘,你说石头他爸,个巴马一个瘪脑壳,真的有兰博那么厉害?啷么像听天书呢。”古江不敢相信。

徐卫兵摇摇头道:“哪个晓得哦。听我爸说,瘪脑壳手劲确实蛮大,一掌可以砍晕一头大肥猪,杀猪是把好手。”

“哦,个巴马那就没得么事了。”古江释然,笑嘻嘻道:“整个县城里的猪,差不多都是我爸杀的,一天能杀百把头。这么一比,还是我爸更厉害。”

徐卫兵被他给说笑了:“尼玛哪有这种比法。屠宰场杀的猪全都算是你爸杀的?呵呵。”

没两天,“病齁子”“林憨巴”的名声,随着古江的大嘴巴,迅速传遍了全村。

张富贵、大刘、张晓娇得知林一林得了“母猪疯”、上学路上突然晕倒之后,大吃一惊,赶紧带林一林到城关镇卫生院找到杜建国,让他进行了一次全面检查,最终结果却是“一切正常”。

院长办公室。张富贵拿着一大摞化验单、检查单,不无疑惑道:“大夫,你他麻搞准了没有?一切正常?正常人会无缘无故的突然晕倒?你也算是个正常人吧,那你现在倒在地上给我看看。”

杜建国哭笑不得:“你个毒夫,还讲不讲理?医生诊断只能依靠检查结果,没有依据的东西,我就是倒在地上也不能瞎说呀。”

“说句真心话。抛开所有这些单子,凭你自己的经验,估计有几种可能?”张富贵将手里的单子塞进杜建国怀里,霸道的命令道。

杜建国苦着个脸,思索片刻,扳起手指道:“突然心慌、头昏、冷汗、晕倒,仅凭这些症状,估计会有如下可能:中暑、感冒、高血压、低血压、低血糖、心梗、心肌缺血、眩晕、癫痫…”

张晓娇拿胳膊肘拐了拐大刘,低声问道:“大刘,这老六到底是不是医生啊?我怎么觉得和巷子里那些走街串巷卖狗皮膏药的巫医马脚差不多啊。”

“哎哎哎,四嫂,怎么说话呢,你兄弟我好歹是个卫生院长,怎么和那些骗人的巫医马脚相提并论,这不是骂人呢嘛?”杜建国不乐意了,又郑重其事道:“我再三告诉你啊,当年,你家老六可是军区老虎连鼎鼎有名的首席医师,记准喽,是首席医师,别再忘记了。”

张晓娇尴尬的笑了笑:“我这和大刘说悄悄话呢,你属狗的呀?耳朵这么灵。”

杜建国一脸痛苦的皱眉耷眼表情:“四嫂,你这也叫说悄悄话?要是在走廊里,只怕全院都能听到咯。”

大刘瓮声瓮气对张晓娇道:“参军以前,他就河南农村一劁猪佬,昂…最多只会给猪狗看病。还首席医师?全班九个,昂…医没了四个,医残三个。”

杜建国怒道:“狗入的老四,你啷个不记得,前些天老子还一口气救活了八个呢。”

张富贵让他俩给气笑了,摆摆手问道:“别扯远了。说句真心话,按排除法,一林最可能是什么毛病?怎么治?”

杜建国毫不迟疑道:“从脑部拍片情况和你们所说的症状看,颅内颅外没有肿瘤、没有感染、没有受伤,也没有强直、阵挛表现,应该可以排除母猪疯即癫痫。最大可能是低血糖。医治的办法很简单,每天正常三餐,尤其是过早。平时荷包里带两块糖,有其它零食也可以。一出现心慌、耳鸣、冷汗、眼花等发作症状,就吃点东西喝点水,静坐或静卧一会就行了。”

张晓娇忙问道:“腌菜行吗?我做的腌菜,一林最喜欢吃了。”

“嗯,我看行。”大刘瓮声瓮气道:“就让他背上那个绿坛子酱黄瓜,昂,一林最爱吃,也好看。”

杜建国看着这对奇葩夫妇,脑子里乱成一团:“呃,四嫂…这个上学,呃,背个翠绿腌菜坛子…这形象也太独特了吧。”接着又问道:“老三,老四,我知道你们很忙,每天起五更睡半夜的,但总能做个早饭吧?”

张晓娇心虚道:“给他们留了早饭了。可天天吃剩饭剩菜,谁也受不了,有时他们就不吃。再加上经常停电,饭菜也没法保鲜,好几次都馊了,没法吃。”

杜建国:“你们不会…连每天块把两块钱…都没有吧?”

张富贵揉着眉,低头沉思不语。杜建国见状,眼里一酸,忙道:“好吧,这事我来想想办法,每月给你们送几瓶葡萄糖,一天一小杯,让他喝着试试看。”

九月中旬,为培养和挑选小学奥林匹克赛、作文大赛后备苗子,全县举行了一场大范围摸底考试,三年级以上学生都可报名。但到了基层,却变成除了小学一年级新生不参加外,二年级以上全部参加测试。

两天后,结果出来。成绩一公榜,让所有人掉了一地的眼珠子。古漓高居六年级榜首,汪少甫位居四年级榜尾。最让人惨不忍睹的是林一林的真实得分,语文:33分,数学:10分,就连被人称为“苕溥”的汪少甫得分也比他要好看一些。

虽然秋水竭力为林一林辩护,但学校还是一致决定,让林一林退出二年级,从一年级开始学起。

在秋叶和芳芳同情的目光中,林一林背起书包,垂头丧气的走进一年级教室,和比他小了两三岁的小孩子们一道,从“aoeiuy”和“1+1”开始学起。

一连几天,林一林真的是万念俱寂,心如死灰。

他清楚地记得,三岁那年,一夕之间,他从一个人人称道的“神童”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看什么忘什么的“废物”,幼儿园不要他,小学不收他,老师们鄙视他,同龄人嘲笑他,一夜之间,仿佛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他。

以前在城里如此,现如今跑到乡下来了,却仍然如此。以天下之大,难道竟还容不下他一个八岁的孩子么?

本就寡言少语的他变得更加沉默自闭。他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不和任何人交往。就连疼他疼得像心头肉一样的四娘,他也能不见就避而不见,只是躲在自己房间里,闭门看书,或是坐在后窗前,两眼漫无边际的看远处泉山上姹紫嫣红,手里无意识的把玩着胸口那颗弹壳吊坠,痴呆呆一坐就是半天。

张晓娇又心疼又着急,一夜之间,头上的灰发好像又增加了许多。

更可怕的是,噩梦又一次缠上了他。只要他一闭上眼睛,那成群结队的飞虫,那一根根刺向他的钢针,那一团团毁灭他爸爸妈妈的炽热灼烧的火焰,组成一个巨大的旋涡,将他越吸越深,直至无尽的深渊。

几乎每天晚上,他都痛苦的无法入睡。

秋收时节,正是鱼儿长膘催肥的关键时刻。张晓娇成天里里外外忙碌着,晚上还要和大刘在鱼塘值守,提防有人偷盗。连续几夜之后,张富贵被林一林折腾的精疲力尽,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又把秋水、秋叶母女两个请了回来,在母女二人的精心照料下,林一林情况这才稍稍有点好转。

傍晚时分,林家湾村民广场上,和往常一样,一群小孩又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聊天打屁日野白。

说来也奇怪,随着资讯越来越发达,这世上最持久最永恒的话题,似乎除了男女之间的那点事以外,只有两种极端才能在无尽的信息流中吸引人们的眼球:最好与最坏,最美与最丑,最富与最穷,最强与最弱,最聪明与最愚蠢…

很不幸的是,在林湾村,林一林好像占据了好多个“最”,并且几乎全都是后面的那一种:一年级年龄最大,身体最弱,成绩最差…等等。所以,虽然考试已经过去好些天,但林一林依旧是他们的热门话题,但凡聚在一起,往往说不了几句话,就说到了林一林身上,并且可以从一个“最”说到另一个“最”,拉拉扯扯,总也说不完。

这不,林湾村村委会前广场上,老酒新瓶,古江又拿林一林开涮了。

“一林,一零,还他麻真是绝配。”古江幸灾乐祸道:“个把马怎么样,我叫他林憨巴、小苕溥没错吧?依我看,他还不如苕溥呢。”

石头、秋叶、芳芳三人听得刺耳,忍不住怒目相向。但经历过几次嘴仗和肉搏战后,他们总算明白,他们越是较真,古江偏偏会越加兴奋,并且乐在其中,乐此不疲。

“你,你…你全家都是苕!”石头嘴拙,“你”了几次,说出来的话却软弱无力。

古江一听,不但不恼,反而哈哈大笑道:“石头,你说这话真冇得意思。我全家都是苕?你眼瞎呀还是睁眼瞎啊?个把马没看见这次全校第一是谁?我姐,古漓!”

“吹牛皮,不过是年级第一,啷么在你嘴里就成了全校第一了?”石头不服气。

古江呵呵一笑,得意洋洋道:“你和林憨巴一样,也是个苕批,一个年级一套卷子,六年级第一也就是全校第一,个把马这都不懂,嘁。滚开,我不和你说,浪费我的口舌。”

石头气得干瞪眼。

就在这时,谁也没想到,代表林一林和石头跳出来应战的竟是秋叶,小姑娘两手叉腰,两只大眼睛忽闪着,柔柔弱弱的问道:

“古江哥哥,你为毛老是把你爸爸,你姐姐,挂在嘴上呀?你为毛总不提你自己呢?你自己这一次得了第几呀?是不是也是全校第一?”

“我…我…”轮到古江张口结舌,面对小姑娘舒缓而有力的诘问,他一时竟恼也不是,骂也不是,一张脸涨得通红。

“你什么呀你,”秋叶小嘴却不饶人:“我听学校老师说,在四年级,你这一次的成绩也是倒数,为毛还老要笑话我林哥哥?古江哥哥,你这次比赛的零分作文我也蛮喜欢的,让我妈抄了一遍,要不要我在这里给大家念一念?”

“要,要听!”

“哦嚯,古江的作文?还是零分?这个阔以听。”

“呵呵,古江作文零分,铁定入选本年度林湾村十大新闻!快念快念,等不及了!”

秋叶一爆猛料,顿时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连林远志、徐卫兵等一帮高年级学生都饶有兴趣的围了过来,一个劲的要“奇文共赏”。

秋叶已从书包里翻出一张格子纸,作势要念。

“个把马小叶子,不许念!小心我揍你!”古江恼羞成怒,挥舞着拳头威胁道。

秋叶害怕的朝周边看了看,退后两步,躲到徐卫兵身后,顺手将手里拿着的稿子塞进徐卫兵口袋里。徐卫兵一愣,掏出稿子,看了一眼,脸上忍不住笑得直抽抽,见古江杀人似的目光朝他瞪来,眼珠子转了转,将手稿递给林远志,嘴里道:“大志你来念,我替你挡着他。”

林远志笑嘻嘻的接过稿子,“咳”清了一下嗓子,混不在意的高声朗读道:

“《18年后》。18年后,我28岁了。我娶了班上最漂亮的张英子,虽然她没有演电影《城南旧事》,但和电影里的英子长得一样漂亮……”

“噢!古江,尼玛好狡猾,平时老欺负张英,原来是故意的喔。”

“小流氓,屁大点就想娶张英了。呵呵呵”

“大志,我入你老姆妈,你要再念,我跟你翻脸!”古江怒不可遏,脸上罕见的泛起红晕。

徐卫兵笑眯眯道:“大志,念,他巴掌大个脸,和娃娃书差不多,一天翻两百页都冇得问题。”

林远志呵呵笑道:“那我继续哈。”

“这一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我和英子带着我们一对可爱的儿女游览凤凰山…”

“我日,连娃都有了,还儿女成双呢,狗入的古江毛都没长出来就开始做美梦。”徐卫兵讥笑道。

林远志:“别打岔。突然从路边山洞里钻出来一个穿的破破烂烂、浑身恶臭的乞丐老太婆。天啦,她竟是我18年前的班主任老师。”

“轰”的一声,所有人先是一惊一愣,然后全都笑翻了。在整个林湾村小学,这种作文这种话,恐怕也只有古江才想的出来写得出来。这家伙,这是对他的班主任老师有多大的怨念啊,竟然诅咒她从一个令人尊敬的人民教师变成一个四处讨米的乞丐。

古江拿手抹了把脸,两眼看天,故作云淡风轻状。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也懒得再去阻拦,相反,心里还隐隐有一丝得意。自己的作文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被当做范文在大庭广众之下念呢。

嘿嘿,万众瞩目,哦不,数十人瞩目。这感脚,好像还阔以嘛。比起粗鄙野蛮的相骂打架时被人像看马戏似的围观,格调似乎高得多了。

“咳咳”林远志一边笑着,一边又清了清喉咙,大声道:“最后一句,是阅卷老师的评语,也很有趣。”

林远志别着嗓子,拿腔拿调念道:“这位参赛同学,凭你这种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不仅能天天做梦娶英子,努把力,说不定还能娶到广寒宫里的七仙女呢,试一试,看看能不能冻死你?!”

“哈哈哈,”

“肯定冻不死,他那张脸皮,比城墙还厚。”

“笑死人了,狗入的古江,人小志气大哦。”

……

一些成年人闻声,以为又是娃们在扯皮打架,快步走过来,听清事情原委后,又让大志念了一遍又一遍,一个个乐不可支。村委会前像过节一般,人人回味评点着《18年后》以及评语里的金句,指点着古江,欢声笑语。

“呵呵,唩、唩、唩,抬头向天锅,白毛浮清水,赫掌拨汹波。”汪少甫像条小鱼,在人群里窜来窜去,兴奋的诗兴大发,一遍遍吟唱起《咏鹅》。

石头、秋叶、芳芳几个更是眉花眼笑心花怒放,积攒了许久的怨气终于彻底释放出来,只觉得天远地阔,云卷云舒,五体康泰,身心通透,从未有过的畅快。

人们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好像有点迫不及待的要将这一笑料带到各排各院,供全村人茶余饭后娱乐消食。

秋叶大眼睛眨巴眨巴,小嘴欢快道:“我们去林哥哥那里吧,我要给他念《18年后》,让他也高兴高兴。林哥哥都好几天没出门了。”

“个把马害老子在村里人面前丢完脸了就想走?门都没有。”

眼见围观的人一走,古江立刻满血复活,拦在石头秋叶芳芳跟前,怒目圆瞪。

秋叶依旧是那副柔弱的模样,委屈道:“古江哥哥,你不许我念你的作文,我也没念,其实里面一些字我都不认得呢。你啷么又怪我了呢?害你丢脸的又不是我。”

古江被她一下子给问得突住了,抠了抠脑壳,看向林远志和徐卫兵两人,责怪道:“大志,大兵,个把马你两个也太不仗义了,被一个小丫头片子当枪使。”

徐卫兵忙解释道:“古江兄弟,你还当真了?我们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说实在话,这要是叫我写,我还写不出这么幽默诙谐的作文呢。你说是吧,大志?”

“就是。”林远志接过话头:“个把马古江,都是自家兄弟,哪个跟脚深浅谁还不晓得。以你平时的水平,作文哪里会得零分,是吧?我们都晓得你一定是觉得蛮好玩蛮有趣才这么写的,所以也就当个玩笑罢了。哪晓得你心眼这么小,还真计较起来了。”

“个把马谁特么小心眼了?”古江像踩了他猫脚一样跳了起来,梗着脖子道:“我还真就是好玩才这么写的。好了,这个事我就不和你们计较了,以后记得不要背后阴害人就行了。”说罢又转向石头几人:“个把马石头,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在故意针对林一林啊?”

“你就是。”石头气不打一处来:“他哪招你惹你得罪你了?从第一天起你就故意给他起绰号,当面背后老是说他坏话。”

古江得意一笑道:“嘿嘿,你还真说对了,老子就是看不惯他、故意针对他了。”

石头浑身一凛,一股凶蛮之气顿时勃发:“哼,看不惯,那就打!”

古江笑嘻嘻道:“个把马石头,真不晓得你哪根筋拗住了。老子本来就没冤枉他。全村人都看到了,林一林就是个病齁子,小苕溥,憨巴。老子看不惯他的,是他自己也明晓得自己是个憨巴病齁子,却偏偏要整天装大尾巴羊子。”

石头情知再啷么解释古江也不会听进去,心里十分恼火和无奈,像看见一只嗡嗡叫的苍蝇一样,厌烦的捂住耳朵,拉着秋叶、芳芳,离古江远远的。但古江那让人讨厌的声音依然不依不饶的传了过来。

“个把马一个小憨巴,真不晓得他天天假模假样在图书室里看什么书,还装模作样教苕溥认字。依我看,只怕是汪苕溥在教他林苕溥吧。嘎嘎嘎。”古江对最后面这句话犹觉得意,开心极了。

“哈哈哈,”徐卫兵也觉得这话很有趣,捧腹大笑。

“古江,啷么说都他麻是自家兄弟,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林远志笑眯眯道:“有句成语你没听说过吧,大器晚成。可能说的就是我一林兄弟这样的。等哪天他一飞冲天、一鸣惊人了,看你还有没有脸见他。”

“嘁,一飞冲天,一鸣惊人?个巴马就他?”古江越发不屑的高声道:“你相不相信癞蛤蟆能飞上天?”接着憋着嗓子拉长音调道:“额是不信滴…”故意将最后一个字拖得老长。林远志、徐卫兵两个听得呵呵大笑。

古江愈发自得,完全开启了自问自答的个人表演模式:

“你相不相信汪苕溥、林苕溥能考上…京城那两个…最有名的大学?”

“北大、清华,”徐卫兵见古江说不上来,及时补充道。

“对,对,百大,呃,亲华。”古江连连点头,特意又拉长音调:“额还是不信滴…”

“古江!”忽然一声尖利的女声传来。古江和众人扭头一看,见是古漓站在东边第一排她家门口扯着嗓子大喊:“爸爸叫你。”

“啊?老爸回来啦?”古江立马像被针尖戳穿了气球似的,刚才那股精气神一下子泄了个干净,皱眉耷眼、塌肩缩背的向家里一路小跑。

“呵呵,”林远志望着他背影,发出一阵轻笑:“入你姆妈,刚才还牛逼哄哄的,古叔一个电话,就把他屎尿都赫出来了。”

徐卫兵不信:“古叔的电话?你怎么晓得古叔不是真的回来了?”

林远志仰了仰头,得意道:“中午古叔跟我爸打电话,他还在羊城呢,说是在考察别人的村办企业,学别个…什么…改字。他麻的,我们学生娃写错了字才要改,工厂啷么改字?哦,扯远了,古叔还说要去江浙一趟,哪里就能这么快回来?”

徐卫兵目光闪烁道:“羊城?大志,那你说古叔会不会见到我红兵哥和你姐啊?他俩不是也在羊城吗?”

林远志脸色骤然一变,不悦道:“不许再提你哥,碰到他老子非弄死他不可,狗入的,敢把老子姐姐偷拐走。”

徐卫兵嘴里小声嚅喏道:“你啷么老怪红兵哥呢?我姆妈说,是萍萍姐勾引他的。”

“放你姆妈的狗屁!”林远志志怒气冲冲骂道。

徐卫兵也急了:“你,你骂人。也放你姆妈的臭狗屁。老子亲眼看见的,你姐几次半夜时间偷偷摸摸跑到我屋里,和红兵哥挤在一个床上说悄悄话,天快亮时才走。”

“滚你麻的!”像被人揭了疮疤一样,林远志暴怒,挥起拳头砸向徐卫兵。徐卫兵拔腿就跑,边跑边叫道:“大志,你这是何苦呢,关我俩个屁事。等过两天他们抱着娃儿回来,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抱你麻个批!谁跟你是一家人!”林远志听到这话,怒不可遏,可跑着跑着,细一琢磨,觉得好像是这个理,遂慢慢停下来,不再追赶,垂头丧气的,像个塌(tia)尾巴阉鸡,怏怏的往家里走去。

谁也没有想到,听力极佳的林一林坐在一号院二楼窗前,手里摩挲着一张陈旧的相片,泪流满腮,将这一切对话尽收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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侦察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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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母猪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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