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始入门

第三章 始入门

划破黑暗的代价便是最钻心的疼,如晴天霹雳一般得裂斧之疼。我实在疼得受不了,便拼命挣扎着撑开了眼皮。可等我醒来的时候,除了耳朵听得见,全身却没有一丁点的知觉,真正感受来一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我“望”着黑幽幽的前方,感着一阵阵的心酸冷意,在一大段的黑暗里,独自一个人自怨自哀,难以自拔。

如果我能提前知道帮掌柜一把,是让自己在暗无天日的日子里,以这种清醒着脑子却有口不能言地在床上独自一人僵硬地躺着一天又一天,连着半年的话,一直躺到冬天的话,掌柜啊,你就是跪在我面前哭爹喊娘,我也一定是无动于衷的,尤其是在这样炎热的日头里。

可,世间从来就没有后悔药。

所以,我只能耐着性子,等着,熬着。

也不知过了有多久,有一对男女由远及近传来了若隐若现的交流声,终于给我带来了一丝存活着的感觉。

终于,门“吱~呀”地响起,久违的亲切感随春风细细而来。

但,两个人的说话声却停了下来。

似乎,有脚步声停在我的床头。

我努力地使上所有的气力来传达自己已经醒来的信号。

“南师父,小雅似乎在梦魇中。”师姐的声音在我的脸上飘过,“我看她出了很多汗,呼吸似乎有些急。”

那是因为我醒来了啊!!!

南师父?谁呀?

“右副使既已不是寒谷之人,你我便再无师徒情分。”南师父的声音带着一丝沧桑疲惫传了过来,“你也跟别人一样,叫我南长老吧。”

啊,寒谷祈星楼的旧主:南长老,可惜,我只听过其名,却从未见过人,原来是这样得声音。

师姐没有再吭声。

“是快醒了。这几天多帮她疏通疏通经脉,以防她醒来身体不利索。”南长老似乎给我把了脉,又加了一句,“按着这孩子的急躁性格,要是发现自己动不了了,这房子估计会被她急得掀翻了。”

我已经半身不遂了!!想掀也掀不起来啊。

“是,南师。。。南长老。”知风柔顺的声音传了过来。

“滋补的方子,今天起就可以给她服用了。”南长老吩咐道“将头煎和二煎混合,早晚各一次,于饭前温服。这瓶药丸让她连续服用一个月。”

“是。”师姐乖乖应道。

“三日一次,用针灸推拿一次经络。一个小周天后,再走一遍大周天。”南长老继续补充道。

师姐仍称:“是”。

屋内陷入一片寂静中,我只能偶尔听得一两声耳边衣袂飘飘划过的声音。在一片黑暗中的我只能努力保持清醒,希望跟外界能有多一些的联系机会。

等了好一会儿,师姐的声音飘了过来:“那,这次的事情,南长老您打算如何处理?”

“哪件事?”不温不火地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原来南长老就坐在我身边。

“白玲玉,望乡台,玉安生。”师姐轻轻地提醒道。

“哼!”我听到南长老从鼻孔里短促地发出了一声尖锐的戾气,转眼间,沧桑疲惫的声音又盖了过来,“不急,我自会找沈叶清算清这笔账,而且一定会跟他算得一清二楚!”

“这次是意外。小雅对寒谷的重要性,阁主是明白的。所以,阁主绝对没有任何想伤害小雅的念头,是我看护不周。”师姐的声音低低传来。

原来我是争论点里的核心,什么时候我变得怎么重要?

“右副使,你倒是活得越发伶俐了些。如今,孰是孰非,前因后果,你都可以不放在眼里了。沈叶清现在的那个鬼模样,你真以为他能帮到你什么吗!?”南长老温温的声音里夹着恨铁不成钢的怒气,“痴心妄想,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南师父!”扑通,我听到膝盖砸在地上的声音。

“这笔帐,孰是孰非,谁欠谁的,我心里清楚得很,不用你来跪,更不需要你来求情。”声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势传入我的耳朵。

这声音,这语气,这态度,我开始有些好奇南长老到底长成什么样子?寒谷里,不管是师父,三娘,还是沈叔,都不如这位,雷厉风行,敢怒敢骂。这种人物居然一直不在寒谷当差,天天在外面流浪。我实在难以想象如果南长老站在师父身旁的样子,那懒散师父的样子会被衬托得更佳萎靡不振吧?

“这一路是我带小雅来禹都的,发生了这种事情都是我的错。南长老不应该迁怒他人,我愿意一人承担。如果谷主愿意,我任其处置。”师姐低低恳求道。

南长老沉默地叹了口气。

我听着师姐的话,心理倒是升起一股莫名的难受。虽然当初赐名是我自己的主意,当初出谷也是我自己的想法,碰上千秋阁的人也算是我自己倒霉。这里头的因果也不能怪到她的头上。

“求南长老成全!”重重的声音传来,这次应该是脑袋嗑在地上。

我心里一紧。

“求南长老成全。”师姐低哑地吼道。

听得我心里一阵阵地寒冷。

“我一直想问,沈叶清到底许了你什么?”南长老淡淡问了一句。

师姐闷了许久,才缓缓道:“他许了我向往之物。”

“何物?”我听出了南长老声音里的慎重和好奇。

师姐沉默着。

“知风,【鬼道】在短时间内,确实会让你有极大提升。但由死向生,难上难,重上重!”南长老劝道,“可你已在【人道里】苦苦熬了这么久,不该如此地轻言放弃。去千秋阁,你这是在赌你的命。”

“那是南长老高看我了。”师姐的声音低低传来,“即便再过个百年,我也只能停留在【近尘】中,退不得,进不得。可我,我,我也想成为下一个【酒三千】。”

什么意思?

“比起【鬼道】,寒谷的方法是慢了些,但走的是大通之道。”南长老语重心长道,“这其中的优劣,我曾细细地告知给你。你都忘了?”

“可在那条路上,我没有一点天赋,半分机缘全无,如何赶得上?师父难道是想让知风自己一个人慢慢地熬到死吗?”师姐嘶哑道。

“各求所道,为何追赶?”南长老漫漫道。

师姐突然悲从中来,更咽声稍大了一些,缓了好一会儿,才梗这喉咙道:“路,我已经选了。还请南师父您成全。”

我听到南长老叹了一口气:“酒三千疯了,你也疯了。我百年寒谷注定要亡啊!”

过了半响,我才听到师姐低低呜咽道:“知风不孝,累三师父多年教诲。”

“世人皆说寒谷薄凉,却不知其实这寒谷中的弟子一个比一个生得更凉薄。”南长老淡淡道,“唉,罢了罢了。你们一个个不听劝,就随你们的命缘吧,是生,是死,今后再与我无关。”

“多谢三师父。”师姐抽泣道。

“你我如今,前尘尽断。往后愿你,能得偿所愿,不负今日。”南长老衣袖声划过我的耳边,声音渐渐变远,“以后莫要喊我师父了。”

“是。”

这???

我觉得自己似乎都跟不上这个结局。祸是我惹的,怎么师姐就得替我背?而且还闹得和南长老恩断义绝?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吱~呀”的门声又响了起来,南长老的声音远远传来:“好好照顾小雅,再出乱子,为你是问。”

“是,南长老。”更低哑的声音从破碎的喉咙里传了出来。

门“吱~呀”又关上了。

我直愣愣地躺着,听着知风在不远处一声高一声低地更咽抽泣。

师姐,要舍弃的人是你,你哭什么呀?我一边思考,一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醒了。”有一个冷冷的女声在我的右侧上方淡漠地响了起来。

我转着眼珠子望去,看着一张冷淡的脸,迟疑道:“师。。。。。。姐?”

“能认出人了,右副使。”一声嘶哑低沉的男声在我的右手边响了起来,“小公子?现在觉得怎么样了?”

师姐冷冷地哼了一声,仍旧忙碌着手上的东西,一点也没有想搭理我的意思。

我转着眼珠子好奇地看向右手边的位置,那里站着一个长相清瘦,皮肤白皙,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少年郎撑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我,笑出了一脸老练的讨好:”小公子,您终于醒了。“

除了这一副沧桑嘶哑的嗓音有些莫名的熟悉,这样的一副样貌,我记得自己应该未曾见过。

“幸得小公子赐名,老奴:玉安生。”少年郎躬身作揖,带着五分敬重四分讨好和一分的狡诈,笑着重复道,“白玉岭,掌柜。”

啊?我惊讶地上下打量着他:这是返老还童?

玉安生站在一旁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对我笑得腼腆:“这是我重生的样子,多谢小公子赐名。”

“重~~~重~~~重生?”我抖着自己的大舌头费力地发声,完了,舌头和身子都无法灵活地动起来。

“别动,”师姐狠狠地拍了一下我的额头,把我重新拍回到了床上,“你要想接下来一直都躺在这张床上,那就再随便动。”

我就像在煎锅上地一条垂死挣扎的咸鱼,继续打着舌头寻向师姐:“师,师,师姐,这,这,这。。。”

“喊我也没用。”师姐又拍下了我要抓上来的手,“你自己要逞英雄,就好好受着。”

我瞪着眼睛,无语望天。

“小公子不用太担心,按理只是会承受一些六识之苦而已。”玉安生细细地给我掖了掖床角,安慰道,“当然,我会守在小公子身边的,若有什么事情发生,我发誓一定第一时间保护小公子的性命。“他说得一脸真挚,信誓旦旦。

可我看着他的那张笑脸,不知为何就是有股不太舒服的诡异感从脊梁漫上后脑勺,拨凉拨凉的。

“玉安生,别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一副忠心护主的模样。若不是你,人会被伤成这般模样?这么多年终于遇到一个能救你因果的人,你怎么舍得走?”师姐拧了拧手上的白布,一脸漠然地给我细细擦了擦脸上、耳旁、手心里的汗,“你初入轮回,难道不是为了躲在他身边留一个庇护吗?”

我悄悄地挪了挪沉重的身子,想离玉安生更远一些。

师姐再次毫不客气地拍了拍我的一只手臂:“别乱动,碰了你身上的针,有你好受的。而且,你现在躲什么躲?你现在就是躲到天涯海角里,他闭着眼睛都能找到你。”

玉安生讪讪地笑着,乱摆双手,一脸得讨好。

“愣着做什么,快去外面的厨房看看药煎好了没?火候到了就赶紧端过来,误了时辰,你来治他吗?”师姐挥了挥手,打发玉安生出去,转头双手抱胸,沉默地看着我。

我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师姐,舌头不灵光,身体不利索,这是怎么回事?

“躺三个月能恢复到这样的程度已经算好的了。”师姐撇了撇嘴,“你现在着急也没用。等这一身的针过三遍再看看能恢复几成。”

三个月?

针?

三遍?

我?

我动了动手指,钩住师姐的衣角,哀哀地看着她:师姐,真的很疼。

师姐从上而下一脸无动于衷地望着我。

我诚恳地摇了摇头,有些受不住这看死人般的戾气。

师姐见我反应,抿了抿嘴,倒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坐得远了一些,在桌子旁,翻来覆去地嗅着各种药材。

我这才缓了缓心,慢慢地打量起周围的环境。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师姐容颜靓丽,玉安生也一身干净整齐,但。。。这里却是一间矮破小的茅草屋,风透着几个大大咧咧的口子,直接从窗户口灌了进来。还好,现在是初夏,倒颇有些凉快。可是,这又是什么地方?我们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而我转眼的功夫便能见玉安生快活地端着一碗东西迅速地跑了进来。与其说是屋子的厨房,不如说是六尺之远的地方。

“小公子,别转眼珠了,来,喝药了。“玉安生一边弯腰扶起我,一边往我嘴里猛地灌药。

苦涩难闻的汤水瞬间铺满了我整个腔鼻,我连看一眼都来不及,只能慌忙地大口大口地咽下去,片刻不敢耽搁,深怕一不小心给呛死。

玉安生在一旁一边从容不迫地继续倒汤药,一边小心翼翼地劝道:“慢点,慢点,别急。锅里还有呢。”

一碗又黑又苦的液体下肚,刺得我的腮帮子发疼,我的胃一阵一阵地收紧发胀。

“锅里的盛起来,留着晚上的时候再喝。”师姐吩咐道,“一会儿看看反应,这一碗下去的药效应该不错。一会儿给纹楼回个帖,谢谢他们这次送来的药材。”

玉安生收起碗,看着我一脸欣喜地点了点头,便转身出门。

纹楼?

药材?

那又是什么?

我僵硬地躺着,死死地咬紧牙关努力地压制不断呕出的苦涩。这一觉三个月,师姐待我越发粗鲁了。

缓了一会儿,师姐木着一张脸手疾眼快地一一拔下插在我身上的细细银针,还皱着眉头细细察看着拔下来的针头,瞅了半天,才归拢着放好,然后气定神淡地夹在灯下细细地一一烤着。

“师,师,师姐,我,我,中,中,中毒,啦?”我扭过头看着她一脸地冷凝疏离,大着舌头,努力坚持地问道。

师姐缓缓地拉过眼珠子,从眼角处对着我翻了个白眼,又专心致志地去烤针了。

我模糊地想起了之前的那段对话,默默然谨慎地躺着,不敢发出一点点的声音。意识迷糊之前,我心里感叹:这剂药效是真的好,因为里面应该是添了些许人参,整个人热腾腾地舒服。那个叫纹楼的,是个好人。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这么多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做梦。所以,我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

梦在禹都。

十里红妆的禹都。

在喜红的闺房里,娘亲跪坐着,一边流泪,一边给长姐梳头,嘴里念念有词。姑姑在一旁笑眯眯地劝她:万俟一族终于出了一位皇后了,这是大喜地日子,别哭了。话音刚落,娘亲却不顾仪态地搂着长姐,那模样痛得像有人想要挖走她的心肝似的。

姑姑搂着我东摇西晃,笑道:“你看你娘亲偏心,总是最疼你长姐了。”

我挣扎着露出一只眼睛,偷偷地盯着那对母女,红彤彤的窗影下,一个哭得稀里哗啦,一个轻声细语地安慰着。

为母则刚这一句话,一丁点儿都没在娘亲的身上体现过。

门外的小六子催得急:“接亲的队伍马上就到了~”

一旁的丫鬟如画和如霜已经扶起娘亲,一起帮着长姐梳理好最后的仪容仪态。

长姐扶着如画,长身站起,八团彩云龙凤同合的吉福袍完完整整地映入眼里,厚重而尊贵,映得这一室都仿佛沾了这一身得红光。

长姐左手盖右手地覆在腹间,慢慢地,慢慢地转身过来,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直到我以

为她要开口对我说一些什么时,她却转眸望向门外。

我张了张嘴巴想喊她一声,可突然间又有些不敢。

丫鬟们围在院子里一脸仰慕地望着长姐,赞叹声、羡慕声、拍掌声,此起彼伏。

娘亲也抹了抹眼下的泪珠,站起来,轻轻地摸着长姐的肩膀,笑道:“好看,真好看。”

长姐环视了一圈,却直直问姑姑,她轻轻地问道:”尔风姑姑,觉得如何?“

我的脖子突地紧了一刻,抬头时,姑姑已经松开环着我的手,也优雅地站了起来,拍了拍手,眯着桃花眼笑得灿烂:”不愧是天选之人。“

长姐看着姑姑良久,又低头再瞧了我一眼,抿着嘴微微笑了起来。那笑里几许自傲几许伤感。

我赶忙爬起来,站得乖乖的,不敢乱动。

万俟一族在父亲一辈已经是三代独苗,可父亲膝下只有我和姐姐两个姑娘。祖父和父亲倒一直没有说什么,但娘亲一直郁郁寡欢,如今长姐入主凤鸾殿,算是给娘亲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那以后,娘亲应该不用再逼我天天起床扎马步了吧?

可我才刚刚叹了一口气,眼前的情景又是一变。

四周是一片的漆黑,只有前方的门缝里透着光。这场景似曾相识,我怀着一捻熟悉感,爬了过去,趴在门上,往门缝里瞧。迎着刺眼的光,里头赫然站着天顺的最后一位皇帝——祁霖渊,而他的皇后我的长姐——万俟怀薇,姿态端庄地站在一旁,而他们的前面正跪着我那一头白发苍苍的祖父——万俟颜和白发参半的父亲——万俟澈。

天顺的最后一位皇帝,一会儿沉默不语,一会儿嘶哑怒吼,一会儿竭斯底里地质问,一会儿满脸颓废地叹息,种种之间,没了平日的那份高高在上的深沉和唯我独尊的从容。人间帝皇最后的悲鸣只能锁在一间拥挤狭小的书房里,容不得有再多的人偷窥。我猛然想起来,这是我离开禹都前的最后一晚。

祖父抱着这位皇帝的腿,苦苦哀求:“陛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请您速速随大将军避走南方,臣会为陛下继续守着这国门。”

祁霖渊长叹了一声,道:“老师,朕如今众叛亲离,四面楚歌,腹背受敌,走不远了,也走不了了。”

祖父的头砰砰砰地磕在地上,继续恳求道:“大将军一定会护送陛下安全,请陛下立即启程。”

祁霖渊只是站起身,走到了长姐的身边,轻轻地握着对方的手,摇了摇头:“朕走到哪里,这战火就会烧到哪里。这绵绵地狱之火已经烧了朕大半个江山,烧死了朕千万子民,烧得如今财匮力尽,民不聊生。即便再保我一条命,又有何用?这是天要亡我啊!”

祖父匍伏着身子,潸然泪下:“即便半壁江山已陷,陛下也不该轻言放弃。陛下身后还有千万子民等着陛下来救啊!”

祁霖渊笑了笑,摇了摇头,道:“朕心意已决,老师不必再劝。你我君臣缘尽,可自行带万俟一族去逃命吧。”

“陛下!”祖父和父亲泣不成声,匍伏哀求。

长姐微微依着祁霖渊,温柔地看着这一切,既不阻拦也不劝说。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祖父和父亲流泪,也是第一次见到强大的天顺帝如此沧桑悲悯。

我看着长姐,还在想着她为什么那么温柔地笑呢?

有人从后面猛地拉了我一把,天旋地转间,一瞬息,我就到家中的书房里。

祖父和父亲,还有阿珏的父亲-白辰,三位大人一同在书桌后低声地商量着交流着什么,姑姑拉着娘亲,娘亲拉着我,我们三个彼此拉着对方,像等着被宰的羔羊,默默地守着对方,像以往的每一次。只是这一次娘亲拉着的是我的手,而不是长姐的,她的手心里渗着汗,她也舍不得擦,拽得我的手疼。我习惯性地往旁边看去,阿珏笔挺地站在角落里,神色严肃。他见我望过来,也定定地回望着我,唇绷得紧紧的,眼睛里黑黝黝的,没有一丝其他的表情。

三个大人似乎主意商量好了,白辰走到阿珏身旁站着,父亲扶着祖父坐好,才自行坐定。祖父扫了我们三个人,开口便道:“尔风,你跟着白辰往东走,阿珏带着小雅往北。我带其他人往西走。我们一分为三,各找出路。”

娘亲的手像被蜜蜂蛰了一下,拽得我的手更疼。

姑姑站了起来,摇着头,道:“我不走,我要守在这里。你让白辰带小雅走。”

父亲皱着眉头道:“尔风,不要任性。”

“大哥,你让两个小孩子北上逃窜,你这是在要了他们的命啊。”姑姑激动地站了起来,“这禹都里人人都知道我,我是走不远的。不如就让我留在这里,守着禹都,守着我们的家。”

父亲垂下眼脸,沉默了片刻,一字一句地道:“正因为你名声在外,所以更需要你去引开那些眼线,才能给我们万俟家留下一点可能。”

姑姑听闻怔了怔,瞬间眼里含着泪水。

父亲避开她,只是接着吩咐道:“你若能逃出生天,那便是你的命。若逃不了,可你既然是她的姑姑,这点苦就该受着。”

姑姑沉默片刻,商量道:”那就另派人护我,让白辰带两个孩子走。“

父亲摇了摇头,看了白辰一眼:“不行。白辰和你一起走,另外会带上其他两个孩子一起上路。兵荒马乱之中,让阿珏和小雅一起,两个孩子反倒不会显眼。只是,”父亲向我招了招手,难得亲近地摸了摸我的脑袋道,“小雅,以后你就不叫万俟澹雅了,知道吗?”

我望着他几乎一夜全白的头发和难得温柔的亲昵,乖顺地点了点头,问道:“那叫什么?”

“姓宋,叫宋丹雅。”父亲笑了笑道,“子时后,你跟着阿珏先出发,以后他就是你的哥哥了,记住了吗?”

我摇了摇头,商量道:“你们呢?我不能跟你们一起走吗?”

“家里人这么多,我和你娘亲收拾好东西,安顿好大家,然后随后就出发。你一个人会害怕吗?”父亲亲昵地刮了刮我的鼻子道。

我摇了摇头:“那我在前头等你们。”

话音刚落,娘亲便从身后扑了上来紧紧抱住我,把脸贴在我的背上,嘴里的热气往我身上轰了过来,哭得异常压抑:“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父亲一向不喜欢软弱的人,更不喜欢有人在他面前哭泣。但这一次,他难得没有板起脸来训斥人,只是放了手,任由娘亲。

我被娘亲搂进在怀里,脑袋搁在她的肩上,看着一屋子的人阴沉压抑,心里有些委屈。我上面只有一个姐姐,但姐姐素来比我优秀太多也得到更多的宠爱,所以我被母亲拥在怀里这般疼爱的时间并不多。而如今难得有了一次,却是为了分别。

父亲招了招阿珏过去,和蔼地摸着阿珏的脑袋,半响无语。

我侧脸过去望着阿珏那张严肃的小脸,心里暗暗庆幸:还好,他还在。

只是后来我才知道,那时我只为自己庆幸得他在身旁,却始终没有想过他是否也同我一样的想法。我明白得太晚,所以虽一直得他所伴,却进不去他心里一丝一寸。而后来,大概就是我的报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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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亲的怀抱我还未感受充足,还在神游太虚的我,鼻口突然冲进了一股股难闻的馊味。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被一车的烂叶烂菜包裹着,阿珏从身后死死地扣着我,捂住我的嘴。我挣脱不过,叫也叫不了,动也不能动。板车晃了晃,摇摇摆摆地停下来。我听到车旁有官爷在叫:“哪里来的臭味!你,赶紧把车拉走,这里不能随意停放。”

有一个老头嘶哑着嗓子谄媚道:“官爷,我就是凑个热闹,凑个热闹就走。”

“去去去,凑什么热闹,这里是砍头的地方。你这个刁民,赶紧拉着这堆臭物离开,赶紧离开!不然老子拉你一起上头试试?!”官爷在一旁戾气地怒吼。

老头抖抖索索,唯唯诺诺,慢腾腾地开始推车。

我瞪着细缝直直地看着那处,那便是万俟一族的屠宰场。那里里整整齐齐地排着祖父,父亲和母亲的尸体,一个连着一个,一个又连着一个,整齐划一。而其他从后头陆陆续续走上来的万俟一族的旁系,一个个从鲜衣怒马的骄奢变成了一个个被剥了壳还沾了粪的光溜溜的鸡蛋,灰头土脸,缩着白嫩嫩地脖子搁在案上,抖得厉害,哭得更厉害,竭斯底里,悲痛欲绝。

阿珏箍紧了被五花八绑的我,捂住我的嘴,拼命地压着我,一起静静地躺在一堆腐烂的菜叶羹汤里,在这辆一辆颠簸的板车下,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渐行渐远。我看见鲜血扬起撒在空中,我看见那行刑官覆手在后,咂着嘴巴,翻着白眼,一脸的嫌弃。我看见那一抹黄袍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沉默地看着这一地流不尽的鲜血,消不散的冤魂。我静静地看着,如同长姐一般,如同师父一般,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只是我的五脏六腑像突然被灌进了火苗,烧得我整个人不停地痉挛。

我咬着牙齿,奋力地睁开了眼睛,右侧的胳膊上还残留着阿珏抓出的五根手指的红痕。只是这红痕随着我的清醒,疼得像着火了一般。

“小公子,做噩梦了?”玉安生难听的声音在我旁边响起,“别担心,都是梦而已。往后你还会做更多更深的梦,你要习惯。等到不做梦了,那个时候就算入门了。”

“入门?”我捂住发疼的手臂看着他。

“嗯。”玉安生给我倒了一杯茶水,递了过来,“你跟在南宫门下,修红尘道,向生而死,是第一步。”

“什?什么?”我听得稀里糊涂,虚心请教道,“那我该如何?需要怎么做?”

玉安生摇了摇头,道:“每个人的机缘不一样,别人窥探不得。向生而死,死而复生,若能在机缘里活下来,便能得其中大大的天赋。有些世人也称之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皱着眉头,警惕地上下打量着对方。这不是让我来一场大祸,演一次死里逃生吗?这人难道是来夺命的吗?

“这其中的曲折境界得自己品。每一个能留在寒谷的人都得有这样的一番境遇,否则留不住。”玉安生看着我的眼神里带了些慈祥的目光,“人人都羡慕寒谷子弟的一身本事,却是不敢想有寒谷弟子的一生境遇。”

他说得萧索,带了几分悲凉。

我猛然想起之前的对话,好奇问道:“这里头和千秋阁的【鬼道】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不同。鬼道修向死而生,生生不息,落在一个生字。”玉安生耐心地解释道,“红尘道落在一个复字,这是最大的不同。”

“向生而死,死而复生。不是也落在生死之上吗?”我反驳道,“怎么会是一个复字?难道要不断在生和死之间反反复复,来来回回?”

“红尘道若修炼不够,确实会陷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循环里,一世狼狈不堪。”玉安生望着我严肃地警告道,“但这个复,不是反复来回,而是重复利用。你可明白?”

我摇了摇头。

玉安生看着我微微叹了口气道:“这里头确有深意。只可惜我并非修红尘道,虽能窥其一二,却始终不得要领。若想修得本事,最后还得找你师父才行。”

我喝了一口茶水,皱着眉头看着他一脸的稚气,怀疑道:“你不是说只有我师父是引路人吗?你怎么会?”

玉安生笑了笑:“以前确实不会,现在会了。别看我这般模样,只问你想不想学?”

胳膊上的红痕如潮水般瞬间退得无影无踪,连疼痛都似妄想一般。我抹了抹自己得胳膊,好奇地道:“你真能教我?”

“一报还一报。虽不如你师父天纵奇才,但帮你还是错错有余。”玉安生点了点头,接过茶杯,问道,“还要吗?”

我摇了摇头:“饱了。”

“也好。再等一会儿,还有一碗药汁得喝。”玉安生放好茶杯,又坐了过来,给我递上了一块毛巾,“擦擦汗。”

我对他这般无孔不入的体贴有点无法抗拒。

“什么时辰了?师姐呢?”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外面黑漆漆,只有蝉鸣声响。

“寅时,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右副使出去办事了,一会儿就会回来的。”玉安生左右打量着我,笑道,“之前我还是担心着,现在终于有了点人气味了。这药见效真快。”

我握了握自己的双手,这种感觉有些奇怪,它像是我的手又不像是我的,像被无形的线缠绕着吊着的感觉。

“你赐名于我,助我机缘。以后若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我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玉安生在一旁瞧着我,静静道。

我瞧着他这般认真的模样,跟白天里像是两个人,心里疑惑着:“你,怎么,嗯?”

玉安生摇了摇头,解释道:“我也不清楚,感觉自己像似从迷迷糊糊里刚刚睡醒了一般。虽然想不起前尘往事,但脑子里却慢慢地多了很多东西。我想我以前应该不是一个掌柜。”

“但也绝对不是一个好人。”师姐靠着门,双手抱臂,冷冷道,“能被打入白玉玲的,都是十恶不赦之徒。玉安生,你莫要仗着前尘往事忘尽,就觉得自己会是一个了不得的人。”

“右副使。”玉安生退了几步,作揖道。

师姐并不领情,大步走了过来,站在我旁边,冷声警告道:“你若再不长点心眼,下次再让人给下套,就不是简简单单睡几天便能活过来。去,把药喝了。”

玉安生也不辩驳,只是麻利地把汤药端了过来。

我捧着这碗越发苦涩难闻的汤水,感觉胃里的酸水都要呕出来。

“喝下去,再耽误时间,信不信把你扔在这里自生自灭。”师姐瞧了我一眼,冷酷道。

我还没反应过来,玉安生已经眼疾手快地掐着我的后脑勺,把一碗药水直接灌进我的嘴里。

这样的喝法呛得我的肺都要咳出来。我泪流满面地瞪着玉安生那张无辜单纯的脸。

“天一亮,我们就出发。”师姐吩咐道。

“是。”玉安生拍了拍我的背,低声道,“小公子赶紧再多睡一些,一会儿赶路就睡不安稳了。”

我的身体根本就不用他劝说,药效已经涌了上来。我撑着迷迷糊糊地眼皮,虚弱地问道:“我们要去哪?”

“离开禹都。”有声音应了声道。

我闻着空气里淡淡的血腥味来不及细想,便再次陷入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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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稀疏白发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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