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坍塌(节五)
昏暗的天空吹起狂风。云层流动似‘波’‘浪’,黑云笼罩的原野上,一个孤单的身影仰首望天。
他是三首龙中仅剩的龙王,黑龙王巴哈姆斯。
次元通道在他身后吞吐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侵略气息,凝聚着远古悲音的大地苍茫而辽阔。巴哈姆斯聆听风中陆离的挽歌,脸上隐隐浮动着‘阴’霾。
奇怪,这些天飘‘荡’的亡魂太多了。
不期然的,他想起被封印在龙眠里的岁月。玛蒂牺牲自己封印他后,她的兄长优德皇子将妹妹的遗物龙眠带回王宫,珍藏哀思,作为奥斯曼王家的信物留传下去。
大黑暗时代末期,奥斯曼帝国并入英雄王朝,改名东城伊维尔伦。城主鲁西克.福斯向英雄王科尔修斯称臣,之后密谋推翻,让位于师弟帕西尔提斯.费尔南迪。他的佩剑,也是[龙眠]。
一代接着一代,他沉睡在龙眠中,看着每一代传承者的际遇沉浮,喜怒哀乐,直到邂逅那个小小的金发孩子。
罗兰和他的每位祖先都有点像,又哪个都不像。他就是罗兰,独一无二的个体。
轻叹逸出‘唇’,巴哈姆斯想着过去的时光。在‘迷’雾森林,罗兰就像个单纯的孩子,他会久久凝望透明蓝的晴空,为流云的聚散从心底浮点滴滴的快乐;会赤足穿梭于林间,和小独角兽嬉戏。但是巴哈姆斯知道,那不是罗兰的全部,不是那孩子灵魂最核心的本质。
罗兰从小就有一种可怕的聪明,能够迅速分辨出人与人的区别,和自己想要的东西。[义母],他这么称呼善待他,给予他温情的‘妇’‘女’,而用冷漠中夹带仇恨的眼光注视从来没看他一眼的生母,以执着的姿态。
[妈妈]——他始终在用眼神呼唤,却没有叫过一声。成年后,也是以“那‘女’人”指代。
金发的绝美‘女’郎总是在儿子生日的那天爆发出绝望的哭喊,捶打他出气,那是罗兰最狂喜的时刻,哪怕他绝不承认。那个‘女’子,是他期盼着回头注意自己的母亲,即使是以那样的形式。
上代城主马修.福斯的‘女’儿美洛达出生的一天,举城欢腾。那疯狂的‘女’子也是在这一天,对儿子说出最绝情的话:
[你没用了!有美洛达在,他永远都不会回来找你了!你活着还有什么用,去死!去死啊!]
你没用了!沉眠的龙王清晰地看到这句话刻在那个男孩漆黑的瞳孔里,一生一世。
在剧团的马车里。罗兰像个普通孩子一样长大,只坚持要自己养活自己,即便穿‘女’装。没有人在意这点似乎是孩子气的倔强,由着他戴起一张张越来越熟练的微笑面具,出落成魅‘惑’世人的绝‘色’舞者。
巴哈姆斯有时候想,他爱民如子的心境,是单单出于野心和善愿,还是需要从这些人身上,寻找自己的生存意义?
划破天际的流星,起因是燃烧自身的毁灭‘欲’。
那抹照亮人间的辉煌,也会毁人毁己。
‘春’‘花’似锦的庭院,不知情的美洛达公主爱上自己的哥哥。俊美无双的金发青年浮起浅浅笑意,背后隐藏着残虐刻骨的用意。
在黑龙王的记忆里,义子一直轻浅温柔地笑,游刃有余地对待所有人。对他会大声斥骂,奚落他是“笨龙”,拽着他的鬓发大笑,表现出最坦率真挚的一面,但他‘波’平无痕的冰蓝‘色’双眼,依然深藏着他不让人触‘摸’的世界。
[暮……]每个生日,他倚靠着他。诉说内心最黑暗的恨意。巴哈姆斯明白,罗兰不认为他真能理解,才会说出口。但是信任包含在二十多年的相处中,起源于契约缔结的羁绊,他根本无法抗拒这份融于血的亲情。[这是唯一了解我一切的人]——默契沉淀于呼吸中。
[任何人在别人眼中都有价位,我的价格要凌驾所有人之上,人的价值只有靠自己增加实现。]他曾经这么说,劝慰爱人不要在乎父母的漠视,教导弟弟树立自己的人格,但他真能逃开吗?对他深怀敌意,早早断念的父爱母爱。能对生父下毒手,诅咒发疯的母亲早日死亡,连被爱的机会也不给自己,却反而铸造了心的监牢。诀别软弱,不意味着就真正坚强。
这特异的生命吸引了当年的龙王,住在他心里,陪伴他成长,注目他向人们展现出惊世的才华和涵盖大陆的野望。东帝国的无冕之王,这光辉耀眼的身份眩‘花’了多少人的眼,赢得多少人的崇拜敬爱,罗兰自己似乎也遗忘了,使他冀望那顶寒冰王冠的原始**。
他一步步走向自己挖掘的坟墓,用清醒的思绪编织权位的困境,把妨碍他的人推入罪孽的深渊,直到他自己也跳进去。
巴哈姆斯不希望这样,如果说人的命运由自己造就,他分给那孩子一半生命,就是想将他拉出这人世的漩涡。
可是……罗兰是人类……黑龙王有点不安,不知道有朝一日义子像半龙那样生活。会是什么样子;还有世界之钥的契约实现时,罗兰又要怎样面对成为[时旅者]的永生?
……想这些做什么。巴哈姆斯忽而失笑:罗兰还可以活很久,很久很久。
风渐渐大起来,浓淡不均的乌云在空中不断游移,随着风的轨迹快速涌动。巴哈姆斯听到了没有具体声音的“呼声”,凛冽的,空‘洞’的,对“家”的呼唤。从小和七个自己争斗,黑龙王的‘精’神感应力强得无以复加,这会儿,他就感到空气中盘旋的异样气氛,鬼魅般忽高忽低的声‘浪’。
这是什么?巴哈姆斯凝神细听,大气的‘精’灵在‘骚’动,地底深处传来闷雷般的轰鸣,一股未知而庞大的力量在酝酿……
他背后的次元通道剧烈动‘荡’,巨大的气旋散‘射’出七彩绚烂的光点,一条粗长的豁口骤然裂开,延伸向云层,恐怖的异变犹如活物,贪婪地鲸吞着周围的细小裂缝,顷刻间次元通道就扩大了一圈。巴哈姆斯大吃一惊,刹时面无血‘色’。
是空间重叠!有另一个召唤通道要打开了!
每个世界都有坚固的空间壁和自主的法则体系,虽然这片秩序宙域的所有位面都遵循两大根源法则——质能守恒定律和轮回守恒定律。但是不同的世界。其物理规则和自然力总有或多或少的差异,所以自神代起,除了一些中立位面,如星界、元素界等,跨界召唤就被协调神贺加斯严令禁止。
然而神的禁令约束不了胆大妄为的人类。神代末期,暗中计划灭神的法师们从外部宇宙召唤来异兽;魔导历,一群法师试图解开两位主神给负位面施加的封印,造成一道空间裂缝和遍及全世界的大灾变;黑暗历,魔族利用这条裂缝来到了艾斯嘉世界,并疏通成难以堵上的次元通道。
神代的召唤通道太久远,应该已经被玛那‘精’灵修复了。能对这个次元通道产生那么大的影响。绝对不是小裂缝。巴哈姆斯竭力回想,雪亮的光芒闪过脑海:
召唤地球人!圣贤者留下的法阵!
照理说,有四方结界在,席恩不能进入艾斯嘉大陆。即便进来,也不可能不惊动身为[人柱]的罗兰和与他血脉相连的巴哈姆斯。而巴哈姆斯没有感应到,那是谁?谁发动了召唤法阵?
[星贤者?]
[被你召唤的地球人。]
[哦,那个可怜虫啊,不过是被我随机‘抽’中的,天晓得怎么样了,大概早化成灰了。]
完成四方结界的那天,魔王在广场上所说的话清清楚楚映入脑中,再结合那弥漫在风里的呼声,巴哈姆斯果断地得出结论,‘吟’唱龙语魔法:
“风的‘精’灵,构成‘混’沌之壁;水的‘精’灵,凝成岁月之镜;地的‘精’灵,组成界定的‘门’扉;火的‘精’灵,结成封御的缚索,在违逆中寻觅新的法规与平衡,以吾之体为媒,以吾之魂为引,四大元素请借我心之力,‘交’错光与暗——封印.结!”
六股力量的洪流汇聚到黑龙王上空,一切都静寂下来,逐渐膨胀的次元通道被一层黑幕笼罩,停止了扩展。黑暗之中,除了火、水、土、风四‘色’元素流转,还有个湛蓝的‘波’动,巴哈姆斯的魂之力。
猛烈的罡风吹扬荒草,一头黑‘色’巨龙破空而起,双翅一振就滑翔万里。
巴哈姆斯金黄‘色’的橄榄形瞳仁凝聚着焦虑和担忧,心被一股强烈的恐慌之情震‘荡’。
法阵被修改了!那个地球人召唤的不是单独的个体,而是整个世界!当年席恩是在魔界宰相维烈.赛普路斯的攻击下意外掉入召唤法阵,没来得及按照正规仪式结束法术,歪曲的时空法则留下了隐患,其直接后果是艾斯嘉大陆的语言变成了中文。而现在,那人又开启了通道。召唤他的世界,一旦他成功,碰撞就会在艾斯嘉本土发生,那么人柱的罗兰,支撑结界守护之力的罗兰,会首当其冲!
两个世界相撞的力量何等可怖,最大的可能是所有人都死光。作为冲突的焦点,当年那个地球人成了被法则抛弃的存在,罗兰只会比他更惨,灵魂和**彻底消失,龙族的共生契约和世界之钥也救不了他!
不能允许!
在急切和狂怒的心情中,黑龙王飞向感应的源头。
******
王都卡萨兰,在被侵略者占领半年后,又迎来了奇妙的解放。圣柱火山即将喷发的消息连同移民计划一并告知民众,金发征服者有条不紊地安排军民转移,留在危险的首都。
这天黄昏,苍穹被夕阳染红,遥远的群山化为深‘色’的剪影。罗兰走上‘露’台,在静谧中小憩。
公路两边的枫树像是身穿红衣的哨兵,静静伫立在暮霭里;古朴的建筑风格散发出沉厚的历史韵味,雄伟的地基保卫住历经风霜的浮雕墙和古老的雕塑;每一砖每一瓦,都深刻着德修普家族统治的痕迹;新造的墓园建立在王宫能远眺的位置,发出簌簌的林涛声。
这座千古名城,也将沦为废墟了。不是因为战争,而是因为自然灾害……
罗兰叹了口气,不是出于感伤,是想到义弟的遗体也会淹没在岩浆下。艾斯嘉的风俗是下葬了就不能移动,他想带走伊芙也做不到。
而拉克西丝,已经成为光神了,倒是无所谓,哼。
冰蓝的眼眸直视广场上雪白云母雕琢的初代神官王塑像,光复王帕西尔提斯.费尔南迪没有留下任何能让后人凭记他的纪念品,就像他的死一样,身死魂散,在天地间化为虚无……
心口传来持久而深沉的隐痛,罗兰握紧了栏杆,发觉今天的自己特别伤感,自嘲地笑了笑。
他放松身体,两手‘交’叠倚着‘玉’石横栏,金‘色’肩章下的流苏垂在华丽的黑银军装上,天空般晴‘色’的披风沿着背脊滑落,和风吹起他淡金的发丝,阳光在脸庞上镀下温润的‘色’泽。
卡萨兰的王宫远离平民区,但以往靠着半龙的视力,罗兰还是能看见那个与这个巨大空旷的宫殿截然不同的世界:庸俗喧嚣的市井。记忆里酒馆的嘈杂,农人身上的汗臭,主‘妇’背后嘀咕的闲话,为柴米油盐斤斤计较的市侩俚语翻涌而上。如今居民都搬走了,街上冷冷清清。
其实平民没有许多理想主义的政治家以为的那么好,他们的陋习多得是,但是罗兰回首,发现自己下意识美化了自己所属的阵营,而视贵族和王族为不共戴天的仇敌,心态好像有点问题。
想了想,金发青年浮起由心而发的笑容:不管怎样,就快结束了,这漫长的征途。今后他不可避免要变成上层阶级的一份子,记得自己的寒微出身不是坏事,总比反过来‘迷’失的可能‘性’小……
“罗兰。”
清润冰洁的‘女’声在身后响起,罗兰开怀地转过头,看到他的妻子一身淡蓝宫装,稳步走来。以国务尚书克莱德尔为首的臣子跟在后面。
冰宿一怔,凭栏回望的黑衣青年像融解在那烧灼似的鲜红光线里,发梢都反‘射’着昏黄的金‘色’霞彩。驱散莫名的不安,她定了定神,道:“艾德娜备好马了,我们出发吧。”
西境军已经穷途末路,东城将军马尔亚姆.麦斯韦恩率领的飞行部队和青蓝军团击退了军务长雷瑟克.尤耶的近卫军,与同僚席斯法尔的军队首尾呼应,包抄了王储诺因.史列兰.德修普的本军。
这边的移民工作也告尾声,罗兰决定亲自去南方督军。某个战争疯子搞不好还有同归于尽的法宝,他不能只让部下去堵那座人形火山,众神为他加持的保护还有效,一箭‘射’死那小鬼得了!
“我陪你坐马车。”罗兰走上前,轻轻搂住妻子,抚‘摸’她的小腹。尽管三个月还没变化,他仍然习惯这么做,一天比一天期待孩子的出世,满怀傻爸爸的乐乎劲。
“把‘毛’手收回去。”冰宿毫不客气地拍掉。
“我和未来的儿子打声招呼怎么了!”
“还不确定是男的呢!”
听到两人的对话,‘侍’‘女’和大臣们都笑起来。罗兰无奈地耸耸肩,继续把手伸到老婆的肚子上:“生个‘女’儿也不错,不过总觉得会长成让人头痛的鬼灵‘精’。小宝贝,你还是当男的吧。”说着,想起拜亚帝国那个人小鬼大的公主。
“你越来越像你师父了。”冰宿横了他一眼,“说‘肉’麻话不打草稿。”罗兰的眼神微微一黯,嘴角敛去了笑弧。
茶发少‘女’有些后悔,却见她的丈夫又泛起习以为常的微笑,接过‘侍’‘女’递上的丝绒斗篷,细致地拢上她的肩头。
“师父是个骗子,不守诺言,我总算守住对他的承诺,死在他后面。”罗兰笑着搂了搂她,“走吧。”
心脏一紧,冰宿不明白今晚一而再再而三的慌‘乱’是什么。这时,一道心灵通讯贯穿了两人的脑海:
《罗兰!》
一汪蓝盈盈的水镜成型,龙身的黑龙王出现在镜面上,忧急的喊声响彻大厅:“快解除人柱的法术!不,转移出去!”
“怎么回事?”罗兰不动如山。机灵的‘侍’‘女’冲到阳台,唤城主随‘侍’武官和东之贤者上来。
“有人开启了魔王留下的召唤法阵,强制让这个世界和地球接轨,这样的话,你会死!法则冲击的力量会首先传递到你身上,粉碎你的**和灵魂!”
‘抽’气声接二连三,罗兰心念电转:“不是恶魔入侵?毁灭世界对席恩有什么好处?”
“别管他怎么想了!这应该是他召唤的那个地球人干的!”巴哈姆斯急道,“罗兰,我也许赶不上,法阵的感应源在圣柱地下,你快解除人柱的功能!”
“四方结界会崩溃吗?”
“这……”
“罗兰,别管结界了!”冰宿立刻用通讯道具通知当地的东城术士团,墨绿的瞳眸充斥着怒火,“没理由你要为大陆牺牲,你牺牲也没有任何意义!这是两个世界的灾难,你一死,接下来就轮到我们!先保住自己,再考虑恶魔的威胁!”罗兰轻声一叹:“冰宿,不是我多有牺牲‘精’神,你也知道,这种大型结界不是说转移就能转移,说解除就能解除。前天我才被大佬他们施法,代蕾雪担负南部封印石的力量,身体还没缓过气,哪吃得消再来一次。而且他们都在忙着延缓火山喷发的时间,赶不回来,能随便拉个人执行这么‘精’密的仪式?”
“让…让我试试。”法利恩刚好进来,听到一个尾巴,“大人,我来代替你!”
“……好吧,你先召集人手。”罗兰不是很有把握,这可不是临时能上手的事,但是不让这个弟弟出力,他一定会当场急疯。再说罗兰也不想干站着等死。
一瞬间心头掠过复杂的感怀,如同突如其来的死亡‘阴’影,罗兰没有让无谓的哀叹困扰自己,看着为自己奔‘波’的义父。
“暮……”修长的手指轻碰了一下水镜,“自己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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